人生如戏,任何一个人从生到死那么长的时间段里总有那么一些值得不同人欣赏和借鉴的地方,不管是丰富的还是平淡的。谁都是导演,谁都是演员,谁都是观众。每个人都会直接或间接的叫别人做一些事情,看你们表演的人也是。万事都是这样错综着形成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出现在某个观众眼中时是导演还是演员、好人还是坏人、高潮还是尾声;或者一个晴天霹雳,自己就被上帝永远的CUT了。
太多的人挤破头皮抢多数人眼中的导演和主角,而我只希望做个小角色和躲在旮旯里的观众。我没有那么多的雄心壮志,甚至连赵诚斌这样的做文字的导演的心思也没有。惟愿我的戏中没有那么多的悲剧。可人生偏偏有太多的戏剧性,仿佛为了赢得观众一片喝彩。我不是编剧,又怎么能猜中前传和续集。
我们穿上厂服、戴上厂卡,十几个人跟着这个自称是综合管理员的女员工通过草地间的水泥路往北边的车间走,右边的路上也有八九个人,跟着另一个洗衣机生产线的综合管理员。我感觉我们这一行就是这些车间里的新小角色,充满好奇,又忐忑不安。
每个车间有前后两个门,都标有车间序号。车间南面左边是厕所,右边是吸烟室。车间门口堆着许多东西,物料盒子、老虎车、叉车、卡车,堆得高高的纸箱等等。我们随着两个管理员进了1号车间的前门。轰轰隆隆的机械声不绝于耳,车间里透着一股寒意。左边是个钢网墙,锁着门,上面的标识上写着:压缩机存储间,右边是用钢网隔开的物料间,有许多纸箱堆在里面。
我们靠着墙一路走过去,但见靠近物料区的一条履带上冰柜排成一条龙鱼贯而来,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工人拿着工具在冰柜上操作,有站着的,蹲着的,也有站在履带上忙着的。一条线望不到头,估计有几百个工人吧。王涛问我以前见过冰柜是这样生产的么。我哪里见过,直摇头。其他人也都是只见过冰柜、没见过冰柜是怎么生产的。
车间里北面靠墙的地方有几间办公室,估计是车间领导上班的地方。
我们被领到办公室前面的一块空地上,站成两排。综合管理员进去叫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穿着厂服的领导模样的人,国字脸,身材高大。他后面跟着几个人,分别站在他左右。综合管理员指着“国字脸”给我们介绍说:“这是我们2号线线长。”然后线长开始训话了:“我叫鲁国行,在恒达干了九年了。虽然我现在身为线长,是你们的领导,管着几百号人,但是我们既然能在一起工作,便是一种缘分。我们之间是同事关系,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找你们班长,找综合管理员;他们都解决不了,来找我;他们犯了错误,对你们采取粗暴式管理,你们也可以来找我,我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现在我们二号线还没开线,估计过几天就要开线生产了,在这段期间内,你们每个人要跟着你们班长学会一个岗位。好了,废话不多说了,你们几个班长现在开始把人分了吧。”
这段话我根本没听进去,是后来别人学着鲁国行的山东腔调模仿出来的。当时,我根本没心思听这些,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站在线长右边的那个班长,女班长,像极了苏寒的女班长。
我无法准确的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如同一个丢失了多年的珍爱的戒指毫无征兆的出现在面前。激动是难免的,惊讶是十分的,怀疑是有点的,五味杂陈,兴奋占着上风。我不是个好演员,在这种场合下没法扑到苏寒身上哭诉自己离开梅花镇后对她的想念和所经受的不幸。我站的位置离她比较近,我对着她小声的叫了两声“苏寒!”她没回应,仿佛是从不认识我的似的,线长发现了我的小动作。“我讲话的时候,你们不要在下面叽叽喳喳的,无组织无纪律!”我只好收敛了,但还是盯着苏寒。她好像也不好意思起来,满脸的厌恶加疑惑,眼神撇到一边。
苏寒从没有这样看过我。这才发现这位女班长的长相和苏寒还是有许多不同的。她要比苏寒壮实一些,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刘海很深。右眉棱上面靠近眉心的地方有一个形似小于号的刀背宽的胎记,两端渐细,蚕豆大小,较短的下端深入眉毛。印象里,苏寒从没有壮实过,眉头上也没有那样的胎记,可她的脸型和苏寒真的像极了,都是瓜子脸。神情却没有那种天生的忧郁味道,整个人反而透着坚毅和乐观的气质。是啊,她肯定是坚强的,否则这么多班长怎么就她一个女的。
可她怎么会和苏寒长得这般像呢?我和苏寒从小玩到大,没见她有这样的姐妹啊。我盯着她的脸。怎么也看不出她和苏寒除了外貌之外还有哪些联系,或许世上就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吧。
线长拿着个名单,“王涛,赵诚斌,侯杰……你们去总装。”然后那个女班长就冲我们几个招手。我傻傻的跟着她走,在二号线自动升降梯左边的空地上她停了下来。她让我们四个人站成一排,然后清清嗓子说话了。声音铿锵清脆,完全不是苏寒的风格。
“我叫周荣剑。20岁就开始到恒达来打工,有四年工龄,当班长也当了一年了,对冰柜的生产流程还是比较熟悉的。希望大家以后能跟着我把总装班的工作做好。”
周荣剑?二十四了!比我和苏寒还大一岁,那她应该是和苏寒没关系的了。
然后她又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说有事可以找她。所有的人都掏出手机记下来。她也宣布了一些自己的清规戒律。然后说:“我先带你们参观一下三号线的整个生产流程,然后你们在三号线的总装段找一个自己中意的职位,跟着三号线的师傅学。”
我迫不及待的用手机给苏寒发信息,问她还有没有长得很像自己的姐姐。
苏寒没回,这动作反而被班长周荣剑发现了,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指着柱子上挂着的宣传板,说:“车间里十大雷区,有二十大禁令,每个人都必须遵守,特别是某些男的,如果发现在车间里抽烟,公司会立马开除你,工资也拿不到。”大家都瞅着那两块宣传板。二十大禁令便是:1,不准抽烟、吃东西、随地吐痰,2,不准玩手机、听音乐,3,不准打架斗殴、赌博……
恒达的冰柜生产线主要包括四个段:预装段、发泡段、总装段和成品段。还有辅助生产线,包括切割线,涂覆线,内胆线,门体线。所有的生产原料都由仓库统一供应。1号冰柜装配车间有三条生产线,包括已经在生产的三号线,正在组建的二号线和还在修建基础设施的一号线。车间最大的官是主人,下面是三个线长各管三条生产线。我们二号线线长就是鲁国行。线长下面是段长,一般是空职,没有人的,各个段全由班长负责,所以总装段又叫做总装班。班长下面是组长,我们班组长还没见到。冰柜的生产过程最开始由切割线按照标准把特定的钢材切开;这些钢材被运到涂覆线后涂覆上冰柜外面的那层防腐漆,也起美观作用;预装段把涂覆线过来的钢材预装成四个面的箱子状;箱子到发泡段后把内胆线生产的对应的上面开口的内胆放在箱子里,箱子和内胆放在发泡机上,然后发泡机上下压紧固定住,里面的发泡管注入泡液,几分钟后形成固体,起保温作用;然后到总装段安装机械室、把门体线生产的门安装上去;过了总装段,没有错误的话,一台冰柜功能性几本完成了,然后通过自动升降机送到车间第二层的检验房,发现问题及时解决;再由检验房通过自动升降机下到成品段,擦洗冰箱,放水明书,贴标签,安置泡沫和套上纸箱,一台冰柜才算完成,再通过自动升降机直接送到库房。
各个班长有各个班长的管理风格,只有周荣剑带着我们一路看过去。我们对流程也有了个几本了解了。感觉切割线和发泡段容易出事故,因为都是和锋利的厚重的机械打交道,和昨天早上培训室他们说的差不多,幸好我被分到了总装。我们到三号线成品的时候,见于虹薇在二号线那边站得笔直的听一个胖胖的男班长讲话,原来她被分到成品去了,也不是危险的地方。
参观完后,周荣剑让我们去三号线总装段选个岗位然后跟着师傅学。然后她自己就不见了。
总装段有以下岗位:打底板两人,底板有人事先预装好;翻箱子和安防防护垫;打导向座;安装温控盒,温控盒由专人先预装好;打接地线;安装压缩机,压缩机由预装压缩机的人预装好;预装外挂冷凝器和安装外挂冷凝器;管路整形;放门体;三个电焊;刷焊点;安装铰链(俗称打门)和铰链罩;装压缩机防护罩;焊点整形;维修,一般是组长加一个有经验的员工;班长负责管理。
总装段有两个履带,分别有十米宽的工作槽让工人站在里面工作。前面的工作槽从打接电线到管路整形,后面的从电焊到焊点整形。中间有个台阶,供放门体的站在上面放门。大多数岗位在工作槽这边。预装底板,打导向座,预装外挂冷凝器和安装外挂冷凝器,打门和安装铰链罩在履带的对面,没有工作槽。
(以上这些关于冰柜生产线的知识只是一个初步的介绍,后面涉及到的话会专门讲解,现在只是让读者对总装段有个大概的印象,对理解故事没有什么影响。)
王涛和赵成斌各自选了岗位。我看中了预装外挂冷凝器这个工作,因为只要站着把四个冷凝器夹分别夹住两根冷凝管、再把两个出口弯成和底面成九十度就完成了。很简单。这工作不在工作槽这边,我看没人学,就过去学了。正好那边缺人,三号线总装班长教会我后,让我帮他们干活。他们线速开得很快,冰柜一个接一个来,大多数都要安装外挂冷凝器。干活倒不怎么累,就是长时间站着,关节酸痛,实在忍不住就蹲下来十几秒再起来继续。于虹薇也在三号线成品干活。离着几百米远,只能偶尔看到她些许身影,连句话都说不上。
我一下午心都是乱的,苏寒和周荣剑的两张脸在我脑子里晃来闪去,弄得我都分不清谁是谁。
我是在不经意间看到了曹伊红。她在于虹薇那边干活,在给冰柜贴标签。她的厂服洗得很明亮,显得格外鲜明,在那么多人中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她好像也看到了我。我们隔着百米距离远眺。她现在看起来没有那么腼腆,距离仿佛使他她有了自由感,可以远远的研究别人,不致引起回馈而被打扰。后来我去上厕所了,回来的时候见她跑到近一点的岗位上擦冰箱。她瞟了一眼见我回来了,便正经起来,不再看我,装成认真工作的样子。隔一段时间我又去厕所了,我从后门出去,转了一圈从前门进来,绕到成品段那里,见她朝总装段这边张望,我故意从她身后走过去,咳了一身。她回头见是我,吓得花容失色。我装成不认识她,继续回到岗位上工作。等我再向那边看时,曹伊红已经不在了。
五点的时候班长周荣剑才来叫我们到二号线集合。只说明天早上八点继续过来学习,不来的算旷工,连续旷工三天算自动离职。我傻傻的看着她,她说话好无情啊!根本不对我另眼相看,她就是把我当新来的不认识的一般员工看待。本来在这里于虹薇是我最亲近的人了,看到她以后感觉她才是我最亲近的人,可是她根本不搭理我。
她说你们可以出去吃饭了,然后就向领导办公室那边去了。但是我没走,一直看着她进了门还没走。有种想哭的冲动。
“喂——发什么呆啊?”是于虹薇,“一起吃饭。”
车间里本来是灯火通明的,出了车间,已是傍晚时分,四周冰冷的水泥和黑山让我产生一种分外的孤独感。我想起了妈妈、苏寒和A市的那个破碎的家。
吃完饭,苏寒才回了信息,说除了弟弟苏宏再没别的亲兄弟姐妹。看完信息,心里总不是滋味,隐隐的觉得自己希望周荣剑和苏寒能有点什么关系,可又怕她和苏寒有关系。在当时,我根本解释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接着,苏寒又回了一条信息:“你工作赚钱也不容易,L市离D市这么远,以后有事就发信息吧,别打电话了。”不打就不打呗,自从她和萧建好上以后对我就一直冷冷冰冰、不理不睬的。我本想告诉她班长周荣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想想还是算了,免得她误会我还在打她的主意;陈丫头也不告诉了,她每次都说的我很郁闷。
我和于虹薇在女生宿舍门口分开。
筋疲力尽的回到2629。推门进去,发现章之亭也在,正在床上看书。他的铺位在赵成斌的上面,正好在我对面。赵成斌在打字,王涛、张迪、何家平三人在斗地主。王涛翘着二郎腿,右手夹着一根烟,面前一碟花生和半瓶白酒。
看来他们都见过了。
我对着酒瓶底笑道:“你说今天来面试就来啊,怎么不在家里玩几天?”
酒瓶底早看到了我:“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我也来赚一个月钱!买个好手机。”
“于虹薇知道你来了吧!怎么不下去和她聊聊。”
“这才一天时间没见聊什么啊,我给她发信息了。”
我真羡慕这对情侣:一见钟情,彼此相惜。虽然酒瓶底家里人不赞成,可我连这样的荣幸都没有。我洗了澡躺在床上继续和他聊。把风扇也对着他。原来酒瓶底对恒达了解颇多。他说两个月的假期只能拿到一个月钱,也就是说八月十五号发钱,到九月份自己就要和于虹薇回L市了,两个人算是给恒达多干了一个月。不过二号线还没开线,干活倒也轻松。我说你们这样来回奔波不累么?他说因为于虹薇不想做网管了,所以干脆不在L市找了,等九月份一起过去。
酒瓶底还告诉我恒达的许多历史。
原来恒达成立于七十年代末。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百业待兴。P市紫云山的梅家两兄弟合伙成立了恒达电器公司,只经营了一年就赚回了数倍于本钱的资本。后来大哥梅志栋因为独子失踪忧郁致死,不久梅大太太也去世了,弟弟梅志梁便接管了公司。公司越做越大,梅志梁从上海请来一个CEO管理公司,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上,现在年产值数十亿元人民币。
酒瓶底突然放下书,神秘兮兮的对我说:“梅总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儿叫做梅雨婷,没事也常来公司逛逛……”
“你告诉我这个干嘛?我是癞蛤蟆不想吃天鹅肉!”
“听说梅雨婷还没男朋友,你若能抓住机会的话,以后吃穿不用愁啊。”
“这么好的口子,你怎么不抢啊?”
“我有虹薇就足够了,再说我也没你潇洒啊。我只是个大专生,还没毕业。你是大学生了,现在委屈自己到她家的厂里上班,这条件绝对有吸引力。”
何家平听了插嘴道:“侯杰,你是大学生怎么不和我们说啊?”
“你们也没问啊,再说也没什么好炫耀的。”
王涛拔了一口烟,眯了一口酒,用筷子夹住两粒花生米放进嘴里:“侯杰还算谦虚,哪像那个打——字的,要么一句话不说,要么就吟——诗!”赵诚斌不理他。
我突然笑道:“涛哥!你的人生目标不是还有个‘小腰搂着’么,你把梅大小姐追到手就齐活了。”
何家平赢了一把,笑道:“那是他下下辈子的目标!”王涛大笑:“我分量太重啊,那个梅大小姐承受不起。”
张迪忍不住也插嘴了:“我靠!不就是泡个妞嘛,我要是真追的话一个月搞定。”
何家平讥笑道:“一个月零一天你就会准时被甩,结果是白追了?”
张迪似乎回忆起昨晚酒后的狼狈样,脸都白了。
王涛却替他辩驳道:“毕竟是个小金城武,天鹅肉吃不到吃野鸭子还是可以随便尝尝的。”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王涛和何家平赢了不少烟了,张迪一盒子已经输完了,闷闷的说不玩了,倒头睡了。
何家平和王涛继续。
酒瓶底这时突然又冒出一句:“你们知道梅总开公司之前是干什么的么?”
何家平正色道:“你咋那么多小道消息啊?”
“梅志梁是L市首富,在全省都是有名的,P市年纪大一点的谁不知道他的一点底细啊。”
“那你说他以前是干嘛的。”
“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