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离开的时候,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一种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的自由。我有爸爸,但是我不想去面对他;我有妈妈,她已经逝去;我有很多亲戚,还有慈祥的外婆,但是我不敢去见他们;还有同学,我也不想麻烦他们;还有苏寒,她应该在美丽的梅花镇好好的生活下去。
我打开手机,想背下苏寒的手机号码,然后把手机卡毁了,我不想再被其他人打扰。我把号码背下来后,无意间打开了孙姨的一条信息,上面是:“小原,原谅你孙姨吧!快点回来。”
我突然想到妈妈留下的最后的声音,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我说:“小原——你爸爸!”我和爸爸中间应该还有个词语,妈妈没说出来的词语,否则根本说不通。我知道妈妈的用语习惯,中间肯定是个动词。“爱”字么?在这之前,我当然爱爸爸;“恨”字么?不会的,妈妈不是那种记恨的人,更不会让我去恨自己的爸爸。其他的动词也是不着边际,难道就是“原谅”这个词么?难道妈妈早就知道了爸爸和孙姨的事?为了维持家庭的完整,为了不让我受伤害,才自己独自忍受下来的么?很有可能。我知道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妈妈总是心太软。她是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亲人的人,更别说是她唯一的儿子了。回想起妈妈每次见到孙姨都满脸堆笑,还教她烹饪的技巧——那时她该是多么的痛苦啊!又想起苏寒在失去母亲后所过的悲惨日子,我忍不住泪如雨下,也更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火车是无情的,他呼呼地往前跑着,奔向那个陌生的“狗屁城市”。
车厢里脏乱异常,垃圾满地,乌烟瘴气。坐在我周围的几个人都是农民工模样,蓬头垢面,衣服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洗了,估计能搓下二斤泥,挤出三斤油。那个叼着香烟的就坐在我的左边。
乡下人说看到城里人估算不出他们的年龄,因为他们爱打扮,往往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其实,乡下人、农民工不也是的么。他们看起来很可能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他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但应该减去十岁才符合实际情况,于是我和他便年纪相仿了。
他的姿势、动作异常独特,并且透着优雅。他穿着旧的迷彩T恤和褶皱的西裤。他的上身稍微前倾着;翘着名副其实的二郎腿;他的左手握着脚腕,穿的破旧的灰黄色皮鞋还在有规律的画着圈;他的头倾斜着,尖尖的微须的下巴朝着我坐着的方向;他薄薄的乌黑的唇角衔着一根洁白的香烟;他的右手在上升的过程食指和中指自然的形成钳子状,夹住烟嘴转到一边;然后他的嘴和鼻孔同时匀速的呼出淡薄的烟雾,那烟气从我的面前掠过,然后弥散开来。这时,他本来专注的眼神变得异常迷离。我想他是舒适的,悠然的。在那一刻他想到了什么?家里的他所爱的娇妻和可爱的儿女;老板的苛刻,工作的劳累和工资的多少;同乡间的友谊,城市的孤独和繁华;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还是和我一样已经无处可去。
我想,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变得和他一样吧。到那时,我还能不能坚持?还是早就回到A市。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我不会回去。
我太累了——我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午夜。周围已经少了几个人,但是他还在。我突然间觉得他很亲切,可是我又立刻担心起来,把手伸到的裤兜里摸摸钱包,还是鼓鼓的,上衣口袋的零钱也没丢。
出来的时候我根本来不及做充足的准备,穿得是短袖衬衫和休闲裤。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想着要离家出走,只是想躲着爸爸和孙姨,直到后来,离开A市才成了必然。
我的座位靠着右边的过道。列车员阿姨推过来一车子吃的。我实在饿得慌,中午孙姨做的那餐饭我只随便应付了几口。我买了一大堆吃的,鸡爪啊,香干啊,鸡蛋啊,鸡腿啊,矿泉水啊,还有一包香烟和一个打火机。别误会!我不是烟鬼,妈妈不许我抽烟喝酒,我的同学有几个是。打一晚上牌,第二天就是一地烟头,一地瓜子。我是吃瓜子的。
我只是觉得左边的仁兄抽烟的时候实在很有韵味,他和我年龄相仿,但他的履历应该比我丰富的多。他抽完烟后看报纸,我拆开东西津津有味的吃着,并拿出鸡腿和香干和他分享,我知道他上车后就没吃过东西。他诧异的看着我,仿佛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惠赠,在几番推辞后还是啃掉了我的一根鸡腿和几块香干。
吃饱喝足后,我拿出一根香烟,学着他的样子抽起来。虽然说吸二手烟很无奈,但是主动抽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点燃后,我用力的吸了一口,差点没把我呛死。他眼光越过报纸斜觑着我的狼狈样。这时他才说话了,说第一次抽烟都是这样,然后教我一些抽烟的诀窍。他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像用锤子敲钢板敲出来似的。说实话,他真的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我甚至把他和《上海滩》中的许文强归为一类。如果我是冯程程的话,我也会喜欢这样的男人。有点恶心了!不过,我若是女的话,在那个时候真的有可能一直跟着他到天涯海角。当然,这是另一种故事了。
原来他35岁,整整大了我一轮。都属鸡。
他是甘肃人,女儿读初一,妻子很胖。他是在沿海的K市打工的,这次是回家探亲,不过在L市之前就要下车,因为他要去拜访一个老板。这是他告诉我的所有的私人信息。他是很健谈的人,我除了把老爸是当官的、妈妈去世了、自己离家出走这三件事没说,其他的几乎都被他掏出来了。他告诉我这辆火车是向西南方向开的,L市他也知道,很小很小的城市,以前的确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这几年发展得不错了。还说L市的美女很多,听得我心花怒放,对未来充满遐想。
我和这位西部牛仔聊了很多,他把打工时遇到的许多有趣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他也说了许多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和看法。他并不羡慕我们这些大学生,还劝我要实际些,不要夸夸其谈什么的。还说什么城里人不安分,受不了苦,好高骛远,却承受不住打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我,不过我感觉他是认真的。
时间过得真快。过了两站,他就要下车了。下车的时候他站起来,弹掉身上的烟灰,拎起一个帆布袋就轻松的走了。他没跟我说离别的话,我目送他离去。
现在我又是一个人了。没书看,也没人聊,有手机,但是卡被我扔到厕所下水道去了。我只记得苏寒的号码,我默念了一遍,生怕忘了,那样的话,我就真成了孤魂野鬼,有苦无处诉了。想到孤魂野鬼,我又想起了陈义美,她说我不用遵守“陈四条”了,那我是可以打扰她的了。我不和她说别的事,我和她聊天还是可以的啊,虽然并不是很聊得来,总比这样数着分秒过日子好些吧。可是我并没有事先记住她的号码,我当时脑子里只有苏寒一个人。看来只有到L市买张卡后,再问苏寒要陈义美的号码了。但那样的话,苏寒以为我真的对陈义美有兴趣了,虽然已经没有必要怕她误会了,但是我也真的没那个意思。看来我是无缘再和这丫头说话了。不过,她说的我和她还会见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口气并不是撒谎的样子。有时候我感觉她就是一个会编故事的女巫。
“十五分钟后到达L市火车站,请各位旅客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期待已久的广播终于诞生。我坐在牛仔的位子上看窗外的景色。山啊,水啊,路啊,人啊,城啊,看得的我眼睛都快冒火了——
我下车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远山朦胧,晚霞西飞。火车轨道似美女蛇一般从月台边蜿蜒进山里。下车的人十来个左右,有两个漂亮的车站女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L市火车站的月台是很美的,一种宁静淡泊的美。但是下了长长水泥台阶,就看到出站口外一片混沌。如果说D市像五年前的A市,那么L市就是五年前的D市。L市的房子更小更矮更旧,店铺林立到了夸张的地步。各种吃穿住行招牌挂满墙角,而且挂得很乱,你不进店门,根本不能凭招牌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当然大多数情况下,在外面已经很清楚了,因为外面的摊子已经占满了三分之二坑坑洼洼的街道。这些够让我失望了,连最充满期待的美女也没见一个,高矮瘦胖的都有,却很少见到标致的姑娘。人们说话也流里流气的,不可信任,总觉得他们都是地头蛇,个个要宰我一把。
对。我是有点后悔了!但我并没有回去或者离开的计划,我决定留下来。谁叫我是大侠呢!
离开火车站,到最近的几条街逛了一遍,才觉得牛仔说的话有点道理。大街上还是美女频现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火车站周围充斥着丑女,难道那里埋葬过东施么?我买了一张手机卡,我想给苏寒打电话或发短信,但不知道该怎么说,说自己在L市工作么?我不想骗她,所以暂时没打扰她。我随便找了一家普通饭店吃了碗面,没什么味道,价格倒是很便宜。
夜色渐浓,我一直在思考自己该住在哪里。
我毫无准备的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无亲无故。徘徊在暮色的大街上,晚风吹来,阵阵凉意,不甚感伤。我想到了杜甫的两句诗: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虽然对我来说,一切还尚早,但诗句中的苍凉之意却是第一次如此真切的体会到了。一提到诗人,我又想起了陈义美,这丫头,这几天老是想起她。她说我不是当诗人的材料,我想她说的是真的。或许这些诗意她早就理解透了,而我如今才开始懂得,还必须借助别人的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感受。
我买了一罐啤酒,也想尝尝“浊酒杯”是什么味道。苦——怎一个苦字了得。我把啤酒扔掉了,我不敢买白酒,那种辛辣的味道可以直接要了我的小命。今天一天,我烟抽了,酒也喝了,全部违反了妈妈的规定,我对不起她。我再一次泪流满面——
我还有不少钱,但是我不敢乱花。我不想三五天花完了,然后打电话给苏寒,让苏寒打电话给苏宏,再让苏宏找我爸爸把我这个窝囊废弄回A市。
这时,我看到了一家网吧。都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里面依旧热闹的很。算了,晚上包夜吧。在网吧睡一晚上总比在大街上游荡要好些。
我上了QQ,有许多信息,问这问那的,烦死了。有几个人在线,郝豪也在,这我不意外,他是常年上网、常年在线的人。我正想着该不该和他聊聊,他先给我发信息了。
“我现在在北方的一座美丽的海边城市,要不要过来散散心。”他说话总是不拖泥带水。
“你不是早就在那边网恋了一个么。听说你们住在一起,我去方便么?”
“我们租有两个房间,可以让一个给你。”
“你们发展挺快的啊!”
“来不来啊?”
“我现在在西南边一个小城市——”
“有认识的人么?”
“没有——”
“你找到住的地方了?”
“没。”
“怪不得在网吧呢。去租一个吧,我也是租的房子。”郝豪真是我的好朋友,好知己,一出现就给我出了个好主意。他要我去网站上去找,那样选择多一些。
我在一家租房网站L市的信息上找了一个能接受的。20平米,安静敞亮,交通方便,月租300,押一付一,水电费全包。我立马给房东打了电话,房东说明天早上就可以去看房。这下可以解决住的问题了。吃用都要钱,我还必须找个工作,不管怎样今天晚上是没办法了。到明天住下了再说吧。
“搞定了。明天早上可以看房了。”
“听我的,没错。”
我们又聊了一些,彼此都觉得没心思,再聊也没意思了。
他主动说:“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商量,我能帮的尽量会帮你的。”
“感激之至。”
“你手机号码换了吧。”
“嗯——”我把L市的号码发给他。
“88!”
“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