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步一个台阶的往楼下走,出了单元门,回望三楼的窗户,空空荡荡。以前,每一次我背着背包回学校的时候,妈妈都会站在那里目送我离去。我的眼泪不听使唤,扑扑簌簌的落下来。
穿过楼层之间的过道,出了小区的大门。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人跟着我,我回头,是爸爸。他知道我看见了他,但他还是紧紧的跟随着,直到我安全的过了马路,才停止了跟随。我给他发信息:“你忙你的吧,我不会寻短见的。”
对于爸爸,我不怪他。妈妈常劝导我说,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但是爸爸有爸爸的理想和责任。如果此时能让我再选择一次的话,我听妈妈的,我还是会支持他。
我漫步在A市的角角落落。熟悉的道路,熟悉的高楼,熟悉的店铺,熟悉的车子,熟悉的人群,熟悉的花草,熟悉的声音,追寻着妈妈和我曾今一起到过的地方。我不知疲倦,不知方向,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家在城市变迁中依然屹立着的理发店,儿时妈妈常领我去的理发店。
我推门进去,坐在椅子上。镜子里,我的头发又长长了。老理发匠海佬依然健在。他说,这不是小原嘛,自从你上大学后就很少来了。我说我要理发,他问理成什么样的?我说,还是从前那个样子的就好。海佬笑呵呵的道:“现在年轻人都弄些时髦的发型,你怎么还是喜欢平头啊。”
看着自己的头发纷纷落下,我侧首望着身边的空空的板凳——小时候妈妈都是坐在那里看着我理发。“你怎么突然动一下,我差点弄破你的头皮。”我没说话,海佬见我闷闷不乐的,不再询问。
理完发,我就出去,竟然忘记了付钱。海佬也没有拦着我,他慈祥的眼神似乎早已看透了世间哀乐。可是我却撞上了一个人。是个女生,我们学校的。短发,瘦瘦的,带着眼镜。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因为每次室友们拉着我去网吧玩竞技游戏的时候,都会看到她。她不看韩剧,不看大片,不听音乐,也不玩女生常玩的游戏,她只和别人聊天和玩一种很少有人玩的弹珠游戏。有一次,和别人包夜的时候都见到了她。好几次在食堂吃饭,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她吃得很快,吃完就出去了,因此印象比较深刻。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好像很喜欢吃棒棒糖,她在上网的时候嘴里都叼着一根。现在她是啃着苹果进来的。苹果滚在一边。她盯着我这个鲁莽的家伙,好像也认出了我。她把苹果捡起来,丢到垃圾桶里。然后坐到我刚离开的位子上,对着海佬说:“做个头发。”我记得她从来都是素颜的,她为什么要做头发呢?因为没有学习好,要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去找工作么?
我立在门口盯着她,怔怔的看着海佬给她做头发。海佬没有说什么,只专注自己的工作。十几分后,她终于忍不住让海佬暂停。她气势汹汹的跑到我面前大吼:“吴梓原,你神经病啊!盯着我。”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而我竟然问她:“你为什么要做头发,以前的你不是很好看么?”
“关你屁事啊!”她怒不可遏。
对。是不关我屁事,所以我拔腿就走。这时她接到一个电话,好像对方提到什么地方后她大怒:“L市?什么狗屁地方,我才不去呢!”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不怕地方有多么“狗屁”,我只想回到有妈妈在的地方。
当我路过学校时,它真的如我的愿望变化了。孤单的院墙,安静的房子,萧瑟的老树,杂草满地,鸟鸣蝉噪。只是人去楼已空,里面看不到往日忙碌的身影。甚至没有告别,他们就如落叶一般被风吹散。
外婆这时给我打来电话。“听你爸说你好些了。哎吆!前些日子在你家看到你那样子,我都揪心死了。别太伤心了,要保重自己,你妈和我们都不希望你沉沦下去。”我哭着向外婆保证我一定会振作的。
同学们都走了,都在寻找着自己的未来。我该去向何地?
我想到了苏寒,但我不想打电话给她,不想让她为我担心,不想让她分担我的哀痛。她应该安静的生活下去。
至于同学,我根本没心思听他们无穷无尽的安慰。
这时,手机又响了,是陈义美。
这丫头!她说过可以帮我渡过难关,但是我已经违反了她的“陈四条”。
我接了。
“什么事?”
“我打扰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复?你违反了第2条和第4条。你答应过我的。”
“对不起——”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你不相信我可以帮你渡过难关?你家里肯定出什么事了。”
“没有。不要问了。”
“你不说我也没办法帮你。反正是你先不守约的。”
“我挂了——”
“等一下——我要告诉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什么消息?”
“《圈圈之恋》已经发表了,读者很喜欢。”
“恭喜你!”
“你为什么把刘佳兰的本子留给我?”
“我也不知道,我总不能拿去烧了吧!我留着有什么用?”
“你真的不想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事。”
“你真的不后悔么?”
“不要问了。”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还没找到。”
“我已经离开梅花镇的了,现在在别的地方。记住,我们还会见面的。还有,你答应我的那四条已经作废了,你不用遵守了。”
“好的”
陈义美挂了电话。
我不告诉陈义美是怕她告诉苏寒,因为她们是无所不谈的。事后看来,当时的担心是没必要的。陈义美是从来不背叛诺言的人。当然,也正是由于自己当时不成熟的决定,才让我经历和目睹了以后的许多事情,以及更加离奇和痛苦的纠葛。
我依旧活着,或许是因为怯懦——
回到家的时候,爸爸不在了。她的秘书孙姨在厨房里做午饭。她系着妈妈用过的围裙,站在妈妈常在的位置,淘米、洗菜、煮饭和炒菜。她的动作也很娴熟,烹饪的技艺甚至比妈妈还要精湛。
孙姨已过不惑之年,十年前和丈夫离婚了。她也有一个儿子,法院判给了她丈夫。她在我爸刚当上领导的时候就一直是我爸的秘书,算来也有十多年了。孙姨做事认真细致,又通情达理,因此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不过孙姨到我家专门给我做饭还是头一次,而且还霸占了我妈妈的位置。于公我尊敬她;但是于私,总让我觉得她有“篡位”的嫌疑。
孙姨见我回来,忙放下手中的活,给我端来一杯水:“小原回来了,理过发后精神多了。你爸有公事要处理,让我给你做午饭。听你爸说你早上没吃就出去了,饿了吧,马上就做好了。”说话还是我妈的口气,“你爸”应该改成“局长”才对吧。
“哦。”
我小声的答应了一声。然后就进自己房间去了。
我越想越不对劲。我多大了,我自己做饭再不好吃也不用老爸的秘书来给我做饭吧;我即便是三岁孩子,也可以请一个保姆啊。我正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孙姨敲门叫我去吃饭。
四菜一汤,都是妈妈常做的。味道也很可口。孙姨坐在我的对面——我妈做的位置,看着我吃了几筷子才终于放松下来似的自己也吃起来。
“你不用去帮我爸么?”我问她。
“不用。你爸现在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她老是用我妈的口气让我觉得很刺耳,差点发怒。孙姨以前不是这样的,但是在没确定她的用心之前,我不想再伤害为数不多的关心我的人。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想做什么样的工作?”她问我。
“我现在还没想好。”
“想不想做环境科学方面的工作。”
“不是太喜欢。”
她听完后,便说出了她对我工作的看法和建议,有理有据、有情有义,好像我的未来已经早被她考虑好了似的。
我本不想回应她,但我还是强迫自己点头去认同她的看法。
她见我同意,非常高兴。最后我们一起商量了一个职业,画家。她说她哥哥是美术学院的校长,她可以把我介绍给他哥哥当学生,以我的聪明好学,将来一定是个唐伯虎或达芬奇。
吃完后,孙姨要去洗碗。我拉住她的胳膊,我说:“我想听听钢琴的声音。孙姨,你会弹么?”
孙姨愣了一下,但她还是坐到了我妈弹钢琴的凳子上。她居然会弹钢琴,而且连妈妈最拿手的《烟雨芭蕉》也是信手拈来。似曾相识的钢琴声一度让我以为她就是我妈妈;但我终于清醒过来,她是我爸的秘书,是孙姨。这种反差让我觉得恶心。渐渐地,当她自己都陶醉在自己的琴声中时,我问她:“孙姨,你是不是喜欢我爸爸。”
“嗯——”这是显而易见的肯定的回答。
孙姨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失语,停止弹琴。她扶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很郑重的跟我解释:“小原,你别误会!你爸是我的领导,我一直都很尊敬他。”
是么?这样的话鬼才信呢。
我甩开她的手,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背包,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往里面扔。孙姨被吓着了,以为我要离家出走,赶忙拦住我:“小原,你真的误会了。我和你爸爸只是工作关系——”
我突然停止了动作:“我只问你一次,你真心回答我,我就不走。”
“行行行——你问!”
“我爸喜不喜欢你?”
孙姨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但她这次谨慎很多,她没有耍那些官腔先解释一番,而是斩金截铁的马上回答:“不喜欢。”
可是我已经看透了她:“我爸喜不喜欢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很关心这个问题么?”我继续捡东西。
孙姨眼看自己急功近利露了马脚,现在又无法收拾。只好趁我不注意,跑出去把门关了,用桌子抵住,然后给我爸打电话。可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脚就把门和桌子踢开了。然后背起背包就要走。孙姨已经守在了大门口,我想把她拽开,可是她双手死命的抓住门闩,不让我去开门。一边求我不要走,一边哭泣:“——我一直都很尊敬你妈妈——我喜欢一个人也有错么?”我已经失去理智,甚至认为孙姨和爸爸早就有可耻的勾当。我跑到厨房拿出那把她刚用过的锋利的菜刀——孙姨吓了一跳,可她还是不放手,我激动的把菜刀架到自己脖子上,鲜血已经滴下来。“不要脸的,放手,否则你会后悔的!”她没办法,只好放开。我开门,扔掉菜刀,不顾孙姨没命的哭喊着“小原不要走!”,飞也似的往楼下跑去。
我以为我也会失脚撞到墙上去,一命呜呼;可是我没有,我依旧活着。
我逃离了我的家,没有告诉爸爸。我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他。他是我的唯一的不可置疑的亲生父亲。他的妻子、我的妈妈去世的时候他不在身边,这个,作为儿子的我尚可理解。因为他有自己的工作,他也不知道妻子竟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但是孙姨对他的感情,却让我觉得妈妈很可怜、命苦,而爸爸很可能喜欢孙姨——在妈妈出事之前就喜欢,那则是对妈妈无情的背叛。我怎么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怎么能轻易原谅他们?
我知道爸爸是爱我的,他从没有在家里陪我那么长时间,甚至孙姨也是无辜的。我十三岁的时候就认识她,她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叫她“孙姨”也叫了十年。在我拿出菜刀的时候,如果她是无情人、怕自己被伤害的话,应该就会放手了,可是她并没有,直到我以性命相威胁——说明她还是在乎我的。可是我最在乎的还是我的妈妈。任何对妈妈的伤害,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我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不管她是活着还是已经离去。
不知跑了多久,我才停下了。
我不可能回去了,回去就等于接受了他们的关系。
手机里是爸爸和孙姨不断打来的电话和发来的信息,我一个都没有接,一个都没有回,我把手机关了。
我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着,想起妈妈眼泪就止不住的流。
傍晚的时候,我又累又饿。我突然想起陈义美,她说过她会在适当的时候帮我渡过难关。可是我已经先违反了诺言,而且我现在没心思打电话去求她拯救我,更不想看到爸爸和孙姨的任何信息。转念又想,陈义美不是也离开家了么?她不也生活的好好的么?她一个丫头片子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能像她那样独立的生活?这不正是我大学毕业后想过的生活么?
不管怎样,我是不能继续留在A市了。
打定主意后,坐车径直来到火车站。我先把卡里的钱全部取了出来,因为爸爸知道我的银行卡号,我怕到外地取钱,会暴露我的行踪;然后到售票厅去买票。买票的人很多,还要排队。糊里糊涂的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我。售票员问我到哪里?什么时候走?我一时懵了。我要去哪里?去D市找苏寒么?她婆婆都已经嫌弃我了,初次去还满怀信心,现在我家都没了再去的话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我不认为苏寒会这样对我,我只是不想让她感觉到我有这样的感觉。那些同学我是不能相信的,我前脚去,他们后脚就把我出卖了。郝豪呢?虽然我们彼此尊重,他不会出卖我,但是他整天沉迷游戏,毕业后都不知道他去哪里工作去了。现在去联系他么?我不能上网,也没时间打电话问他,后面的人正在催着呢。去外婆家、表姐家么,不行。其他亲戚家都不行,迟早会被“遣送”回A市的。何况这种事,我也不希望他们知道。
我到底该去哪里呢?心急如焚。这时,左边队伍里发生混乱。有人插队,后面的人非常气愤,前来阻止,插队者随口骂了一句:“关你屁事啊!有本事你也来插队。”
对。关你屁事!我何不去那个早上骂我“关你屁事啊!”的女生都不愿意去的“狗屁地方”L市。
于是我回答:“要一张去L市的票,越快越好!”
拿到车票后,我反而担心起来。怕爸爸和孙姨猜到我会坐火车走、跑到车站把我抓回去。现在才五点,还有一个小时才开车。我不敢到处乱窜,连吃的东西都不敢买,怕突然撞见他们。我不敢坐在候车室里等车,我躲在候车室厕所的门后面,盯着候车室的大门,只要一看到他们出现,我就从厕所的后门溜走,再想其他的办法。
这一个小时的等待,我是数着一分一秒度过的,
六点终于到了,所有的乘客都已经站起来。等到开始检票,爸爸和孙姨还没出现。直到我通过检票口,回头一瞥才发现爸爸和孙姨出现在候车室,不过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一直蹲着身子,上车的人很多,把检票口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根本看不见我。
原来大多数人都是做A市的另一辆始发车。去L市的寥寥无几。这让我担心起来,如果他们通过检票口,而去L市的火车还没来的话,那我只好趁着混乱先进那辆始发车了。幸好,绿皮火车及时赶到了。没几个人下车,我赶紧钻了进去。爸爸孙姨已经过了检票口,然后穿过地下人行道,来到这两辆火车中间的月台。
那时大多数人还在往对面始发车里面挤着,而这辆去L市的火车,人早就全部上去了。我在窗口后面向外观察他们。两人商量了几句,孙姨从兜里拿出两张相片,和爸爸一人一张,上始发车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的问。幸亏L市是个“狗屁地方”,去的人少,否则,他们把注意力投到这边来,那我就危险了。或许是天意为之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事后我才知道那辆始发车经过外婆家所在的城市。等到L市的火车快要开动了,他们才有所醒悟。他们彼此手拉着手,跑到这边的窗户一个一个的看,爸爸表情悲伤,孙姨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我躲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泪流满面——你们为什么要拉手?你们把妈妈置于何地?如果你们不是那样亲密,或者只有一个人的话,我说不定早被感动得下车去见你们,抱着你们大哭了!
火车终于开动了,不可避免的拉长了我和他们的距离。
我就这样,又一次匆匆的离开了A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