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闲云前脚刚到家,就听老叔说花朵死了,吊在坟地里一棵柳树上死了。
王闲云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花朵死了?那么一个鲜活的人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死了?王闲云不能理解。
可这是真的。花朵的确死了,没有任何征兆。
给花朵发丧的时候,下了小雨。十几个人抬着她的棺木,在村口的大路上行进。小梅满面泪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的弟弟顺生走在最前面,挑着幡,面无表情。
漫天的雨水打在脸上,滚烫滚烫的。
被雨水打湿的衣服沉重地压在身上,透不过气来。
到坟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看着花朵平安入土,王闲云心里很平静。他远远地站在发丧的队伍旁边,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眼角开始发麻了,却再也流不出眼泪。
他不忍心看花朵入土的样子,转过脸去,盯着离坟堆不远的那棵老榆树,花朵就是把自己吊在了那里。
王闲云想人要是不想活了,吊死也许是最好的死法了。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活够了,就像花朵一样找棵树吊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目光呆滞地落在眼前圆圆的坟堆,上面飘荡着白幡。白幡和坟地里那棵老榆树慢慢成为王闲云内心里最隐秘的疼痛。
一连几天,雨还在下。
王闲云百无聊赖地呆在屋子里,拿了一本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2
王闲云怎么也找不到花朵寻死的理由。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要不然,面对家庭的变故她就不会那么从容不迫了。
王闲云突然有一种要打探清楚的欲望:花朵究竟为什么要去死?他想找花朵的男人王进发谈谈。
王进发蹲在家门口,眯缝着眼睛看远处的天。他看见了王闲云,欠欠身子。王闲云摆摆手,要他别动,他的腿脚不太方便。
地上积了一汪水,太阳光打在上面,发出扎眼的光芒。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在地上觅食。
麻雀前后跳跃着,像在电视上看到的袋鼠。它们不像鸽子,可以像人一样大模大样地走步。
王进发随手在屁股底下抠出一颗石子,向麻雀投去,它们便惊恐地飞上了屋檐。
王闲云说我从省城回来,偏偏赶上花朵就这样走了,她怎么能轻生呢?
王进发不说话。
愣了半天,他说咱们是本家,我知道你是码字儿的,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她为啥要走这条路。很可能是因为小梅。
虽说小梅不是我的种,可毕竟是我看着她长大的。
花朵一定是想到了什么。
她和那个男人早就不来往了,这个我也知道。尽管娘家离得不远,自从嫁过来,她很少回娘家,即便是回去,也领着两个孩子。她知道回娘家要避嫌,怕我有什么想法。
和她好过的那个男人我见过,小名叫狗蛋,后来搬到了猴屯,当上了村干部,管村里的电工和计划生育,大家都叫他伍电工。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遇到雨,就躲在了麦秸垛里。
那是花朵的第一次,她说那也是她和伍电工的唯一的一次。这个我不信,如果仅仅就那么一次,她也不会那么巧就怀上小梅。
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啊,男人一旦尝到了女人身子的妙处,就会不停歇地要。他们怎么能只有一次呢?她只不过是怕我难过罢了。
都过去了。
和花朵睡了二十多年了,我知道她心里早该没有了伍电工。
难道是我和顺生说的话说到了她的痛处?
小梅从城里回来那天晚上,交给花朵2000块钱。花朵没有全要,给她留了200。顺生看见了说娘偏心眼,疼姐姐不疼他。
花朵当时的脸色很难看。要说她全忘了也不可能,那可是她的第一次啊。
她是一个好女人,有情有义的。当初弄她的时候她就给我说自己已经不是全乎的了,以前和男人睡过了。她说那个男人又娶了个婆娘,撂下她不管了,那个女人是他爹娘做的主,他没有办法,他是个孝顺的儿子。
我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伍电工,花朵肚子里有他的种,就是小梅。
我和她好上的时候,她对我说你要是娶我我就把孩子做掉。
我当时很矛盾,不知道怎么办,自己也已经和她睡了。她的身子很好,我舍不得丢下她,就对她说不要受那个洋罪了我娶你,我不在乎孩子,你们娘俩我都要。
花朵当时哭得很厉害,边哭边说她会对我好会伺候我一辈子。可现在她却抛下我和孩子,一个人走了。
女人的心真狠呢!
王闲云默默听他说着,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他从来没有想到花朵的经历如此复杂。
离开小李庄这么些年,这中间也回来过几次,从没听谁谈起过这些事情,也许是呆的时间太短,或许是这些事情村里人根本就不知道。
王进发继续说,也许是她听说了我和春梅的事?可我一直没告诉过她啊。那都是年轻的时候做出来的蠢事,我早就不和她来往了。她也嫁人了,虽然都在一个村,可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谁还去想那些事情啊。
我一直没给花朵说这件事是怕她心眼小,想不开。我想她是不可能知道的,谁会去告诉她呢?再说这事没有几个人知道。
和我相好的春梅肚子不像花朵这么争气,一弄就怀上了,不然当时家里再怎么反对我也会娶了她啊。可她的肚子不争气。
花朵是不会知道这事的。她不是那种特别有心计的女人,也许是因为自己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心里老觉得对不住我和孩子,她从来不问我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她真是一个好女人啊。
王进发哭了。
3
老叔从菜地里捉回两只刺猬,满身雪白的尖刺硬硬地挺着,两只漆黑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很是可爱。
王闲云找到一个废旧鸡笼,把两个小家伙放进去,往里面放了几根青菜。他想把它们带回省城,自己喂着玩。
小时候在野地里是经常可以见到刺猬的,要是碰到它们的繁殖期就更多了。这一般要等到夏秋季交替时节,但它们很狡猾,想捉住它们要有很大的耐心。
这两只想必是在交配时才被老叔捉住的,不然他这么大的年纪想捉住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
王闲云正在逗弄两只刺猬,小梅站在大门口喊他。
王闲云走过去,问她有事?
小梅红着脸说,没事,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王闲云看她的样子有些拘谨,笑着说这两天还不想走。
小梅说那你不上班了吗?
王闲云说我那个单位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严格,上不上班没有多大关系,有事他们会跟我联系。
小梅说哦。
王闲云说你是不是有事?
小梅摇摇头,走了。
王闲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是纳闷。刚要转身却又看见小梅走回来,细声细语地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娘。
王闲云心里一惊,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一想也没那个必要,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心灵是很敏感的,自己的语言和行为肯定会流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王闲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他的沉默等于承认了小梅的推测。
王闲云突然有了想回去的念头,小梅的这句话让他感觉自己这次的回乡之旅已经没有了再停留的意义。
他对小梅说,我明天就回省城,你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他的眼睛越过小梅的头顶茫然地望着不远处一只四处走动的狗,村里狗多,到处都是。
王闲云听老人说过,狗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找到回来的路。有时候想想,人真是不如狗,“狗不嫌家贫”,人却是往舒服的地方奔呢。
小梅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王闲云回屋,开始收拾自己简单的行李,准备离开小村了。
第二天,王闲云走的时候给老叔留下500元钱,带走了那两只小刺猬。
4
一个傍晚。
王闲云走出办公室,想去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吃饭。
走到文联大门口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梅。王闲云愣了一下,随即就笑着迎上去: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来省城了吗?
小梅不说话,红了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小梅说你要雇保姆吗?你一个人生活多不方便啊。
王闲云笑笑。
后来,小梅告诉王闲云,花朵可能是因为村长陈文武死的,她向他借了钱,很多很多钱。
王闲云惊讶地问:这跟她的死有什么关系?
小梅说我也只是猜测,几年前我在麦秸垛看见他们两个抱在一起,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在梦里。现在想起来又觉得很模糊,有时候却又那么真实。
王闲云呆呆地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