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坟地在村子东头的苹果园里。正是苹果满枝头的时节,一园子的水果香。
五年前这里还是光秃秃的坟场,有些荒凉,现在居然是生机勃勃的苹果园了。
坟地靠着村后的小河,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
爹娘的坟葬在一起,和生前一样恩恩爱爱相依相守。坟头长了一棵柳树,几年过后,已是一片绿荫了。周围长满了草。
几个姐姐年纪也都渐渐大了,一年到头来不了几回,给爹娘清理坟头也是偶尔地有那么一次两次。
每年的清明节是要添坟的,可是现在,眼见得爹娘的坟头越来越小。看着周围大大小小的坟头,王闲云心里沉沉的。
养儿养女,盼儿成龙,盼女成凤,盼到了头,自己也入了土。儿女长大了,飞得远了,连添坟也不能随心所欲了。人啊。
王闲云恭恭敬敬跪下来,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点着了纸钱,伴随着的燃烧,纸灰飘散开来,一阵风吹过,纸灰打着旋儿越过王闲云的头顶,向远方飞去。
太阳西落,彩霞满天。
那或浓或淡的红,洇染着王闲云的眼睛。
紧挨着果园的几家烟囱里,冒出了淡蓝色的轻烟。
王闲云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大人们呼唤着各家的孩子各种各样的小名,狗蛋啦,孬孩啦,长命啦,百岁啦,欢喜啦,等等。
小时候,王闲云就期盼着爹或娘喊:满仓,回家吃饭来。仿佛那是一个暗示、一种召唤,或者是一种命令,谁家的孩子得到这个呼唤,谁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转家来。
曾经有那么一次,一大群孩子,别人都被大人喊回家,只剩下一个孩子,就是他,满仓。
那时,他是那么伤心,然后就是气愤……
多好的时光啊。
如今,还会有谁喊“满仓,回家来”呢?
天开始黑下来了。
渐渐有了些许凉意。
王闲云掐灭了最后一根烟,走了。
刚出苹果园,碰见一个背着粪叉的人,看样子是刚从地里回来,里面是满满的青草,把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
王闲云没有太在意,朝前走了。
他知道在这个小村里没有多少人会认识他的,出去这么多年了,谁还会记得满仓这个人?
前面的是满仓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
王闲云身子一震,这个声音有些熟悉,虽然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清脆和轻盈,但那说话的腔调告诉他,这个人就是花朵。
王闲云回转身,看见花朵蹲下身子,慢慢把身上的粪叉放到了地上。
他想上前帮她一把,被她拒绝了,说脏,喂猪的草,都是泥。
花朵说着抬起头,王闲云看见了那张他熟悉的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脸。虽然天黑看不太清楚,但王闲云还是觉得她老了。
他可以想象她眼角和额头布满的皱纹,那双漆黑的散发着诱人光泽的眼睛,也会变得黯淡无神。
两个人对视了半天,王闲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问她过得怎么样?话到嘴边又咽下。问什么?明知道她过得并不好还要去问干什么?
看到自己曾经爱过的人活得不是那么称心如意,心里总有些酸楚。还是不要问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总得说点什么。
花朵抬起的头慢慢低了下来,她说你变了。
王闲云说变老了是吧?
不是,胖了,都看不出是你了。
你也变了。
难看了?
不是,瘦了。
花朵笑笑,日子太苦了,他身体不好,孩子还没有长大成人,闹心。
你一个人回来的?
王闲云不说话,愣了一会儿说,离婚了,我一个人落得清静。
两个人一时无语。
天彻底黑下来。花朵重新背起粪叉,对王闲云说,回来一趟不容易,有空到家里坐坐吧。说完就走了。
王闲云看着慢慢消失在黑夜里的花朵,感觉眼角发麻,用手揉揉,揉出了两颗眼泪。
2
老叔早做好了饭,在堂屋里摆了一桌子菜,等着王闲云回来。
从小在眼皮底下看着这个孩子长大,老叔当然是非常疼爱这个侄儿的。自己一生无儿无女,早就把满仓当了自己孩子待。
这孩子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喜欢安静,上学时候特别用功,知道体贴大人。喜欢看书,开始时是小人书,后来是各种各样的“大”书。白天看,晚上看,吃饭的时候也舍不得放下。
人说从小看到老,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侄儿不简单,是块出息的料。后来果然就出息了。
大门开了,老人知道是王闲云回来了。
他从粮缸里拿出一瓶陈年老酒,用牙咬开。
王闲云进来,到门后边找脸盆,想洗洗手。
老叔看了他半天,说你想洗手是吧?我去给你打水。
他说完起身走到院子里井台边,
王闲云跟着出来。
他知道老叔在心里肯定要寻思他这个从乡下走到城里的侄儿的变化。农村的水金贵,都是一水桶一水桶绞出来的。王闲云小心用了一点。
老叔问王闲云怎么回来这么晚?
王闲云说碰到一个人,说了一会儿话。
老叔问是谁?村里的人还熟吗?
王闲云说是花朵,她现在的日子不太好。
老叔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只顾喝酒。
几杯酒下肚,老人的话匣子打开了。
老叔说满仓,村里的变化大了,人也变了,生活本来就是有许多变数啊。我这把年纪了,经历的事情多了,也看开了。
人啊,一辈子轰轰烈烈也好,窝窝囊囊也罢,到头来还不都是一个土馒头打发了?你爹娘的坟我前几年还去看看,现在年纪大了,也不想去了。
人死如灯灭,有生必有死,也没什么好怕的。我这把老骨头也快入土了。这人啊,一辈子就这么回事。
王闲云听了这话,心里不免觉得凄凉。老叔年轻的时候在村里也算是个人物,还干过好几年的村支书。
只不过他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发火,看不惯的事情也多,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被人家免了职务。
老人一辈子清清白白,一贫如洗。
谁家的狗叫起来,一声一声,引得别家的狗一只接一只叫唤开来。
小时候王闲云也养过一条大黄狗,凶得不得了,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耀武扬威的,吓得小伙伴们一看见他离老远就跑。后来不知在哪里吃了一个死老鼠,一头扎进粪坑,死了。王闲云伤心了好几天。
王闲云告诉老叔,这次回来时,在省城碰见花朵的闺女小梅。
老叔说她是不是干那个营生了?
王闲云吃惊地看看老人,说你怎么知道?
老人苦笑了一下,乡下人,一个女孩子在省城能干啥?你以为我老糊涂了?改革开放了,什么都放开了。咱乡下人想到城里混日子,除了干些低三下四的活计,还能做什么?
王闲云愣了一会儿,说我把小梅带回来了,她没有被城里人糟踏。
老人喝了一大口酒,苦笑了一下,说带回来有什么用?早晚还得回去!你帮得了一时,还能帮她一辈子不成?
她家里苦啊,她爹王进发前几年买了一辆车,刚跑了两年运输,眼看着日子有了眉目,不想又出了事,把积攒的钱全搭进去了。
花朵一个人苦撑着,日子一天比一天难。小梅也是没办法,这孩子很懂事,一个人跑到城里讨生活,挣了钱接济接济家里。
王闲云听了这些话,心情沉到了极点。
乡下的夜晚寂静如水。
可以听到老鼠轻咬东西的吱吱声和它们打架的嬉戏声。五年了,五年没有在乡下过夜了,五年没有得到如此的宁静。
城市里有太多的闹声和嘈杂,那里的生活很繁琐,琐碎得像洒落在地上的秕谷。生活在混凝土结构的小方格子里,有的只是郁闷和烦躁。
在乡下宁静的夜晚,王闲云睡得无比踏实。
3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太阳晒屁股的时候了。
王闲云记得小时候自己常常受到大人的呵斥,那时候家里地多,只有爹一个人忙活,他必须早早起来下地干活,想睡个懒觉都不行。
如今在城市里呆得久了,年纪也渐渐大起来,又不想睡懒觉了。
乡下的夜晚寂静,睡觉踏实。王闲云想等有一天自己老了的时候,就回老家来,说不定在这里还能写出一部惊世骇俗的东西呢!
老叔起得早,在锅屋里做饭。他一个人既要烧火,又要洗菜。王闲云定定地看着,眼睛变得恍恍惚惚起来。
眼前的情景像是在梦中,他不相信老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忙了一辈子。
可自己的生活又好到哪里去呢?妻子离他而去,儿女全无,孑然一人独自存活于世。人生啊,充满了太多太多的变数。
老人看见王闲云在那里发愣,咳嗽了一声,说昨晚是不是喝多了,睡得这么沉?
王闲云笑笑,说我好长时间没这样睡觉了,还是老家好。
老人说那你就回来,我这把老骨头没几天活头了,你来,我也有个照应。在老家,你码字儿也安静。
老人说完就笑,他知道王闲云是不愿意回来的。
乡下的早饭很简单,一碗小米粥,几棵老咸菜,一碟自家产的花生米。就打发了。
吃饭的时候,王闲云问老叔,花朵家还在原来的地方吗?
老叔说还在,你要去吃完饭就去,晚了花朵就下地了。
王闲云说吃完饭我去看看小梅,劝劝她不要再去城里了,那里不是她呆的地方。
老叔说去劝劝也好。
门口不远的空地上,一溜儿蹲了许多妇女,有的在端着碗吃饭,有的在说着闲话。王闲云不想和她们说话,小时候就怕和人打招呼,现在还是不愿意扎到人堆里。可那些女人们已经看见了他,想绕过去是不可能的。
王闲云硬着头皮走过去,女人们都站起来,看着西装革履的王闲云一步步走近。
女人们早已经知道了王闲云回到小李庄的消息,村里女人的嘴是出了名的大喇叭,村西发生的事情一会儿的功夫就会传到村东。
王闲云这样的人物回村,好歹也是村里一件大事,有好事的女人便老早地聚拢来。
王闲云走到她们跟前,有意放慢了脚步,和她们打招呼。几个辈分小的年轻女人红着脸叫闲云叔。王闲云很不好意思。
好不容易走过去了,迎面碰到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看上去有些面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正犹豫着,听见小胡子说,是王闲云吧?说着递过来一双大手,紧紧地握着。
王闲云只好努出一副笑脸来,含含糊糊地应付着。
小胡子从兜里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烟,挤出来一颗,递给王闲云。
王闲云推让着接了。
小胡子给他点上,说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是陈文武啊。
王闲云想起来了,这是自己的小学同学,现在的小李庄村长。几年不见,这家伙胖多了。
两个人寒暄一阵,陈文武说,有空到家里坐坐。
花朵不在家。
小梅说她一大早就到邻村去打面了。小梅的弟弟顺生光着膀子在院子一角劈柴,小家伙身体倒是挺结实的。
王闲云看看小梅家的房子,墙皮有些脱落了。
小梅往屋里让他,他说不进去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不要去城里了,那里不是乡下女孩呆得了的地方!说完往外走。
小梅吞吞吐吐地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王闲云说,过些日子吧,我在家里呆几天。
小梅说,哦。
王闲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