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宣亮与孙秋凤见常随风在家，甚感诧异，看了他半天，孙秋凤问：“你等谁哩？快半夜了，你干甚来了？”
常随风道：“是……是我的猪病了，我来找你俩问问，该吃甚药？你俩不在，我就跟大妈坐了一会儿。嘿嘿！”
沙宣亮信以为真，递给常随风一支烟。孙秋凤却不信，又盯了常随风半晌，问：
“猪病了？什么病？我俩又不是兽医，怎么找到我家来了？”
常随风想了一会儿，吭吭哧哧地说：“那猪它……它不吃食。听说你俩会自己抓药，我想来开个方子。”
孙秋凤道：“黑灯瞎火的，你也不怕崴了脚？该不是你病了吧？要是你病了，我给你抓点药，保险吃一剂，就能根治。”
“开玩笑。你连病也不问，就能根治？甚药能这么灵？”
“敌敌畏！”
（一五七）
选区分为三个，每两组一个。沙母在第三选区。
她蹒跚着走进选区，立刻就被路天宝招手叫过去。她注目观看，见选区中央摆放着一排条桌，桌上苫着桌布，摆着话筒。她想，这大概就是主席台。主席台后边是一家商店。商店的门壁上贴着三个字：写票室。主席台上方挂着横幅，两侧墙壁上贴满标语。
民警在选区巡游；乡换届选举领导组的成员和本村选举委员会的委员们，忙着整理票箱，布置会场；选民们蜂拥而至，好不热闹。
沙母再仔细瞧，就见选区内，选民已自然地分成三拨，窦贤、马谷羊、冯雪花、高嘉、吴仁那边一拨，有百余人；路天宝、李强、成宝刚、甄广雄、马盛昌这边一拨，有七、八十人；关长柱、黄生一拨，有十几人。散立者极少。后面陆续到来的选民都会被热情招呼，但他们还是非常谨慎，进入选区先看各方阵容，尔后选择群组，融入其中。扎堆的选民极少串堆交谈。
上午九点，祝升副书记站在条桌后面，把话筒提在手里道：“现在我宣布：王庄村第七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第三选区投票工作正式开始！鸣放鞭炮！”
他首先鼓掌，选民们也稀里哗啦地跟着鼓掌。
万字头鞭炮在人们的掌声中点燃。烟花四溅，硝烟弥漫，清脆密集的响声震耳欲聋。选民们纷纷退在一边，捂着耳朵，咧嘴看着那炮管跳来跳去。爆竹声结束之后，祝升又说：“现在重复一遍选举规则：写票室内只允许一个选民进入，前面的投票出来，后面的人才可以进去。”
然后，让监票员打开票箱，请选民们验箱。然后贴封票箱，送入写票室。又将从外村聘来的几位中学生请入写票室，以帮助不识字的选民写票。
投票正式开始。在欢快的音乐声中，选民们涌向写票室门口。窦贤挡在门前，高声道：“村民同志们，谁是功臣，谁是罪人，大家看一看存折就知道了。杨明当村长，不但给村民们分了钱，分了大米、白面、色拉油，还免了农业税，免了小学生的学费。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是有良知的。投票前，我问问大家：
这回选谁当村长？”
他那边的选民们高声回答：“杨明！”
他又问：“选旁人当村长，大家答应不答应？”
那边的选民又高声回答：“不答应！”
“那好，我们相信：杨明必胜！”
“杨明必胜！”
“杨明必胜！”
“杨明必胜……噢！”
喧闹之声，甚嚣尘上。在喊声中，窦贤进入写票室投票。他出来后，马谷羊、高嘉等人依次进入。那边的选民便一个跟着一个，在“杨明必胜”的狂呼中投下自己神圣的一票。
这边的选民似乎不愿同流，都静静地站着不动，耐心等待。路天宝低声道：“真是瞎说！免农业税和小学生学费是他的功劳？那是国家政策。他把杨明当成国家领导了。”
甄广雄笑道：“是国家政策？我还以为真是杨明办的好事哩。”
李强笑道：“你啊，也是个糊涂蛋！除了赚钱，甚也不关心。”转问成宝刚：“马大嘴来了没有？”
成宝刚小声道：“没来。人家等咱一夜，没人送钱，今儿一早就走了。”
路天宝问：“他老婆呢？”
成宝刚道：“也走了，一家人都逛县城去了。我早上还碰到他，问他：‘今儿选举，你怎么不参加？’大嘴老婆说：‘没有我，村长也能选出来。谁当村长能少咱那一份！’”
甄广雄问：“那厢给她送钱没有？”
成宝刚说：“听说送了，大嘴老婆不要。说他们的钱不干净。”
路天宝笑笑，说：“贿选哪有干净的钱！看来，咱不送钱是对的。”
成宝刚讪然一笑，道：“人家那边不光是中间选民有钱，‘铁票’也是每人300元。
你看今儿的情况：原来答应过选小秋的人，很多都到那厢去了。”
路天宝扫了那边一眼，顿时脸上布满阴云。
那边的选民已经投票过半，这时刘超进入选区。李强招手叫他过来，小声问：
“你投谁的票？”
刘超笑笑说：“投谁不行！”
马盛昌凑过来道：“投小秋吧，他是原来的股东。”
刘超未置可否，笑笑。
成宝刚道：“人家都说咱这边是‘煤矿帮’，你也是股东……”
“扯淡！”刘超吊起蒜头鼻子，“什么股东不股东，都是王庄村的村民。股东早就散了，现在哪有股东？你是股东，我是股东？都不是了。”
甄广雄说：“你不当被告才几天，就变了？”
刘超道：“人是金钱的奴隶，为利而来，为利而去。‘原告’、‘被告’不过是逐利场上的冤家。现在已经息诉，何必再抱成见，画地为牢！冤冤相报，无休无止，你不觉得活得太累？我不管你说甚，也不管他说甚，我只听自己的。我只想活得真实点！”
说完径自到写票室门口，插个塞儿进去投票。出来后也不打招呼，径自走了。
马盛昌气得咬牙切齿，骂道：“什么屌儿人，没有一点立场！”
成宝刚对李强和甄广雄说：“他是谁？他是活得最现实的一个人！他那台铲车有一半活儿，是通过杨明在煤矿上揽的。”
沙母只管听，也不插嘴。见沙宣梅来到选区，便去招呼，沙宣梅却对两边的人并不正眼相看，直接去了写票室。走到门口，把手插进衣兜，似乎摸到什么，掏出半截，在衣兜的边沿上瞟了一眼，又急忙装回去。那动作仿佛考生偷看夹带。
沙母认真地观察她的举动，也没看清她手里有什么东西。
沙宣梅出来后，笑嘻嘻地向两边的人打了招呼，直接退出了选区。沙母正在推测她是否兑现承诺，又见沙宣亮搀着自己的母亲走来。老妯娌俩一见，互相招了招手，沙宣亮便将其母搀向写票室。其母还未到门口，早从衣袋掏出一张厚纸片来，隔着门槛，伸长胳膊交给里面的学生，高声道：“这是我侄儿给的名单，照着填。谁说的也别听。”
许多选民一下子将目光聚到她身上。沙母看得真切，老妯娌递过去的，是一张白色名片。这大出所料。她欲上前阻止，老妯娌已跨进写票室。
路天宝万分惊讶，两眼直直地望着沙母。半晌回过神来问：“宣宝怎么了？他不是这种人啊？”
沙母辩解道：“我的儿子我了解，他绝不会这么做！”
甄广雄也说：“我也奇怪：宣宝哪能做这种事！可沙老太拿的是白片，亮着嗓子说是侄儿给的，由不得你不信！”
马盛昌便向路天宝揶揄道：“老路啊，人心隔肚皮，谁能猜透谁呀！你的铁哥们，也一样拆你的台，看来谁都靠不住。”
路天宝尴尬地笑笑。李强道：“一定是弄错了，老沙不会这么做。”
成宝刚叹口气道：“唉！我一直把老沙当好人，谁知道老沙还有这一手！真叫人心寒！世上最大的骗子，就是伪君子。”
沙母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双唇青紫，泪珠盈眶。她如鲠在喉，无法辩白，只得悄然退出选区。
沙老太从写票室出来，如释重负。她想找小妯娌打声招呼，彰表一下功劳，却找不到小妯娌的踪影。沙老太傻傻地寻了一会儿，确信小妯娌不在场，才带着浅浅的遗憾随儿子回家。
（一五八）
正值选举，派出所叫杨明去一趟。
杨明裹着大衣来到何所长的办公室，所长把他介绍给皮沙发上坐着的两位穿法官制服的人。那两人同时站起来，走向他，其中一位个子较矮、身材略粗的人打开公文包，从中抽出一沓文字材料，一份一份捡给他，说：“这是检察院的起诉书、原告人的附带民事诉状、本院的权利义务通知书和开庭传票。——我们是法院的。”
杨明望着两位法官，嗫嚅了几下，试探着问：“我要……坐牢吗？”
另一位个头稍高一点的法官说：“未经庭审程序，任何回答都是不负责任的。
你有权为自己辩护，有权委托律师代为辩护。”
较矮的法官递给杨明一支笔，食指点着送达回证，道：“请在这里签上名字。”
杨明捉笔签字，光滑的头顶上顿时汗珠涔涔。
搁下笔，杨明望着法官，眼神里满含乞求：“政府，能宽大处理吗？”
矮个子又打开印泥盒，道：“摁上指印。如果能够赔偿原告人的损失，取得他们的谅解，可以考虑。”
何所长冷冷一笑，道：“平时说你们，都不听。现在该知道了吧？冲动是要付出代价的。”
杨明一副窘态，摸一把头顶，手掌湿漉漉的。他问何所长：“我该、该怎么办？”
所长没有回答，递给他一份文件，题目是《中共中央关于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伏下身翻开细看，内容太多，一时半会看不完。大致扫了一眼，并没有找到有关王庄村的什么事，惶恐地问：“中央也知道了？”
所长和两位法官开心大笑。所长正要解释，就听得院内驶入一辆轿车，接着传来朗朗的笑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何所长出门，迎进来的是范副主席和张乡长。
张乡长扫了一眼杨明，转问何所长：“范主席今天是来做专题调研的，主题是：建立和谐新农村。你能提供点什么材料？”
何所长握着范副主席的手，道：“你来的正是时候，我这儿可有典型案例。”
说罢抽出手来，拉着杨明介绍给他，“上过报刊、互联网，一说你就知道。”
“你等等，等等……”金丝眶镜片后面，是一双和善的眼睛。范副主席拉着杨明的手，沉思片刻，道，“你叫——杨明吧？为民请命，声名远扬。对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