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立刻浮起笑容:“范主席认得我,真是万分荣幸。”
范副主席忽然敛起双眉:“听说你们村今天选举,你不去竞选,怎么到这儿来了?”
何所长把他到派出所的原因大致说了一遍,范副县长拍着杨明的手,道:“在报纸、互联网上,我看过对你的有关报道,评价不错。你是个人才,很有抱负。
但要失去竞选机会,就算是英雄,也无用武之地了。”放了他的手,转问法官,“他还有救吗?”
两位法官笑笑,高个子说:“那得看他自己。”
张乡长说:“这次资源整合力度很大,乡办煤矿要整合掉三分之一。县里进行大排队,不安全的、不稳定的和储量不足的,都排在后头,划进整合范围。王庄煤矿,也在后头。”
杨明的面颊抽搐了几下,似有几分紧张。范副主席沉重地点点头,若有所思,问张乡长:“你看,咱能帮帮他吗?帮帮王庄村的百姓?”
杨明的心忽然悬起来,怔怔地望着张乡长,担心他说出不可救药之类的话来。
却见张乡长平静地扫了自己一眼,向范副主席说:“王庄是咱县最乱的一个村,如果范主席的专题调研能从纸格上走下来,走进乡村,直面动乱,你就登上了理论的巅峰,就成了王庄村的活菩萨。”
范副主席指着张乡长笑道:“你呀,就会夸我。我给了你一棵‘摇钱树’,你居然把它搞成了‘烽火台’。”
张乡长赧颜一笑:“所以请你来,再把‘烽火台’,还原成‘摇钱树’。”
法官、所长和杨明,都发出会心的笑声。
范副主席的镜片后面放出灿烂的光:“将相不和民遭难,如何处理权力的分配和制衡,应当是建立和谐农村的核心内容。那我就把王庄村作为一块试验田,怎么样?”又转向杨明,“你可得真诚合作哟!”
杨明紧紧地握住范副主席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愧色满面,不住地点头。
(一五九)
沙宣宝家。
李强急急忙忙地跑来,叫沙母:“婶儿,轮上咱了,快去投票吧。”
沙母躺着不动,气咻咻地道:“我去了算哪回事!人不人鬼不鬼的,还给谁投哩!”
李强喘吁吁地笑道:“婶子不要生气,误会,误会了。宣宝哪会做那事儿!”
转向沙宣宝:“是吧宣宝?”
沙宣宝在一边笑笑:“谁误会了,可得给我赔偿名誉损失哩。”
李强继续说:“咱的名片可能被调包了,是随风说的。人家是一家人,咱哪能看得住?蜜蜂争香,苍蝇逐臭,现在就这么个世道。走吧婶子,你不去,很多老人可就动摇了。”
沙母解开心结,放开脸,一骨碌翻身下炕,穿上鞋子,跟着便走。
至中午12点,第三选区投票完毕。主持人宣布,封存票箱,汇在舞台院计票。
沙母连午饭也不吃,跟着去了舞台院。
舞台中央立了一块大黑板,计票人和监票人都站在舞台上,一票一票地写,一票一票地看。选民们站在舞台下,一伙伙,一簇簇扎堆,踮着脚尖一票一票地数。
看着这厢添一票,就高兴得叫一声;看见那厢添一票,就泄气地骂几句。杨明紧靠舞台,站在中间,那心啊,一阵一阵地揪,一会儿飘上了山顶,一会儿跌到了谷底,真是心惊肉跳,翻江倒海。数过前两个选区,杨明和韦小秋的票不差上下;数到第三选区时,杨明的票数渐渐超过了韦小秋。
路天宝这厢的人,都撅了嘴。成宝刚止不住掉下泪来,景垣气得偷偷哭泣。
计票结束一合计:杨明963票、韦小秋896票、关长柱29票、程广进12票。
乡选举领导组当场宣布:杨明当选村长。
“发出的选票是1906张,杨明要是少10票,就达不到半数。唉!天不灭曹啊!”
沙母望着舞台,长吁短叹。
李强道:“这不是天意,是人为。上帝没有选举权。”
韦小秋一落选,路天宝这厢的人泄了气。程广进带头往外返,常随风道:“等一等,看完呀!副村长和委员还没出来呢。”
程广进一甩袖子:“眼珠子都没了,还要眼睫毛干甚哩!”
成宝刚从远处风风火火地过来,拦住路天宝和程广进,道:“咱们上当了,上当了。人家给咱做了手脚。”
“做甚手脚了?”路天宝瞪着眼睛问。
成宝刚道:“昨晚那厢派了好多人,到咱这厢送名片,说小秋当主任没把握,咱这厢改选广进当主任。结果今儿咱的铁票有12票投了广进,把小秋的票拉下来了。”
程广进拧着眉头:“我正纳闷呢,我又没给自己活动,这12票怎么来的?哎,你是怎么知道的?”
成宝刚指着远处:“你叔叔拿着假名片,亲口跟我说的。他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黑夜给他送的,还告诉他照着填,不要乱说。那小伙子是谁,他弄不清。”
常随风笑笑,漫不经心地说:“不就是12票?加给小秋,也赶不上杨明。杨明比小秋多67票哩。”
正在争论,李强也打探回来,气愤地说:“人家打着咱的旗号,把一些中间选民的名片换了。这部分人都是文盲,咱已经做通了工作。调换过的名片也是淡黄色的,可名片上的名字是那厢的人。从面上看,杨明比小秋多67票,其实是多33票半。”
“这账怎么算的,谁是半票?”景垣迷惑不解。
李强道:“关长柱没得一张中间票。中间票不投杨明就投小秋,此消彼长。杨明那儿加一票,等于小秋这厢减2票。”
“甚意思?没听懂。”甄广雄挠挠头。
李强解释说:“如果从杨明那儿挖过34票来投给小秋,小秋是多少票?”
“930票。”程广进答。
“杨明是多少票?”
“929票。”
“啊!……”
程广进把细胳膊一挥:“咱去找乡领导,走!”
路天宝道:“大家冷静点,不要冲动。”
甄广雄瞪他一眼:“饶得了他,狗日的们!走!”大家便跟着程广进和甄广雄去了。
舞台院东南角,祝升副书记在与人闲聊,程广进带人过来。他怒冲冲地说明情况,要求宣布选举无效,祝副书记却笑眯眯地说:“只要是选民自己投的票,就为有效。”
程广进和甄广雄气不过,又带人去找杨明理论。杨明还没说话,两方就对骂起来。高嘉的儿子去远处捡了一块砖头,怒吼着向人群冲来。路天宝和杨明急忙喝止,但为时已晚。他照甄广雄的后背砸了一砖,又照程广进的前额砸下去……
(一六○)
大雪纷纷扬扬,飘向山川,飘向村舍,也飘进村民们的心里。
大选结束了,村民们的热情降到了零点。但那抹不去的伤痛,却时隐时现。
“里面的人还没出来,外头的人又要进去了。你去看看你外甥吧,不定哪天,他也……”沙母不愿往下说,昏花的老眼里涌起浊泪。
沙宣宝关掉电视:“看他有甚用,自作自受!咱村的人啊,跟列宁一样,简直是为战争而生。”
沙妻又把电视打开:“咱村就差炸弹了。要有炸弹,伊拉克也赶不上。”
沙母去小屋取来一把紫香,絮絮叨叨地说:“都怨我!当初要不支持你弄煤矿,哪有这么多事!那时虽然穷,可是过得多安静,吃糠咽菜心气儿顺。现在呢,有了两个钱,可不是吵,就是打,这哪是过日子!唉,这钱啊,真不是好东西!我也是财迷心窍,疯了,疯了!早知道这样,真不该……”
“这能怨你吗?谁不想富裕点!”沙妻瞥她一眼。
沙宣宝也说:“你是怎么了,好事坏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他们打架,关你甚事?”
沙母点上香,痴痴地说:“不怨我,怨谁呢?兄弟相残,邻居反目,唉,都是煤矿惹的祸!”她拖个草垫铺在地上,双膝一跪,拱手向贴在后墙上的太上老君的神位作了三个揖,把烧红的紫香插进香炉,闭上眼睛,默默祷告。
沙妻皱起眉头:“今儿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好好的烧香干甚哩?”
沙母默念了一会儿,道:“让老天爷保佑咱村平安吧。”
香烟缭绕,四处弥漫。沙宣宝呛得只咳嗽。
对这个村庄放心不下的,当然不止沙母。
户外,天色渐渐放晴,满世界一片银光。
凛冽的西北风把路边枯枝上的雪团扔下来,砸得人生疼。路天宝裹着棉大衣,戴着棉帽,颤巍巍地骑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在光滑的公路上。他两眉染霜,双耳赤红,呼出来的气息同偶尔驶过的汽车尾气一样,飘散着一团白雾。
到了县医院,路天宝直奔外科。进了病房,见躺在病床上的程广进和甄广雄分别向自己招手,心里踏实了许多。
护士进来,给程、甄二人挂上了吊瓶。针头插毕,路天宝急忙让座。小护士莞尔一笑,道:“你坐吧。你是上帝,我们科三分之一的收入靠你们村呢。”
说完从白大褂的衣袋里掏出两页纸,分别递给程妻和甄妻,嫣然一笑去了。
程妻见是催交住院费押金通知,便把甄妻那份也收过来,叠在一块塞给了路天宝。
路天宝顿时绷起脸,心里如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
回到家里,路天宝不知该到哪里筹款。他坐卧不宁,踅出来在满地污雪的街上遛。丁露追出来,问他去哪里,他眯着眼睛不搭理。村民们跟他打招呼,他闷着头,轻轻地点一点。他毫无目的,走着走着,不觉走出村外。
踏着积雪,走过一条小道,爬上一道陡坡,没了去处。冰冷的闪着银光的土岭上,只有一地残雪和在寒风中摇曳的枯草。他索性坐下去,坐在一道冰冻的雪塄上。
他目光呆滞,神情凝重,脑子里乱糟糟的。
岁月蹉跎,时光如梦。回想着创业的辛酸和历程,路天宝满面沧桑。
人啊,穷了怕,富了怕,由穷变富更怕。要不是为了那个崇高的理想,不是为了那个沉甸甸的梦,他还是跺一脚就能让村里每一个角落都能颤抖的人物。可如今,宏图未展心先乱,一场血泪一场梦。想到这里,他不禁泪水盈眶,黯然神伤。
“嗬!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让我们找得好苦哇!”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惊破了他的残梦。这声音近在咫尺,既陌生又熟悉。
路天宝迷惘地抬起头,却见站在眼前的不是别人,而是从内心深处一直敬重的谦和儒雅的范副主席。他赶紧站起来迎上去,又见范副主席背后还站着两个人:双眉似剑的张乡长,颅顶闪光的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