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四)
程广进又在家摆开了小酒场,酒桌边,群英荟萃。
成宝刚吐出一口青烟,道:“要不是我发现,咱差一点失去机会。沙宣宝写的多好,你俩就是不发。”
甄广雄扯身向后,与成宝刚拉开一点距离,用手掌扇开烟雾,说:“你光管发了,老巩在电话里骂我哩:‘你没搞过煤矿?我要是那样弄你来,一样不一样?’我没法说。煤矿的事,我不想参与。我也知道老沙写的好,可是要捅煤矿,咱做不出那个事来。”
程广进也点上烟,说:“你老成要发,我也按不住。可是你想过没有,咱这一发,就等于和巩老板较上劲了。巩老板拿个几十万,那是跟耍一样。你把巩老板惹毛了,他一旦掏钱买选票,老百姓谁还认咱的账!铁票就那么几张,不拉住中间票肯定不行。哪头轻,哪头重,你自己掂量!”
成宝刚弹掉烟灰,说:“杨明送给老巩这么大一个人情,你就是不发,老巩也不会支持咱,也挡不住老巩买选票。”
“起码他不敢明着来。”程广进说。
“明的暗的有甚差别,结果还不一样?”路天宝腆着肚子,坐在折叠椅上。“小报已经发了,就不要再争论。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再过五天就要选举,咱得多派几个人去街头巡逻,尤其是晚上。一旦发现送钱的,就跟乡领导组揭发。”
程广进把眉头一皱:“老伙呀,那能看得住?人家揣着钱串门,咱能跟上?”
韦小秋笑眯眯地说:“街头只要站上人,送钱的总得避讳些。”
程广进道:“马大嘴老婆在街上就直明地说:‘谁给钱我也要,谁来了我也应。
可选谁不选谁,是咱自己的主意。杨明不算了,小秋不知道送不送钱。他要不送,我尥蹶子走人。投票,我才不干哩。谁当主任,分红能少了咱那份!’”
成宝刚侧过脑袋:“你是甚意思?给她送点钱?”
程广进望着大家,没有回答。
常随风往桌前挤了挤,瞄着满桌酒菜,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回,道:“有话直说,还等人猜谜哩?真费劲!半天了,连口酒也喝不上,真急人!”
程广进又说:“听说这回换届,各村都很激烈。有煤矿的村,选票都是拿钱买的。
咱虽然有一帮弟兄,可是靠面子干说嘴儿,就能把几百张中间票弄到手?不掏血本,恐怕悬乎。”
景垣锁起眉头:“这可是个难事。功咱能下,话咱能说,人咱能求,钱可是谁也怕出。”
韦小秋款款地问:“该拿就拿吧,得多少?”
程广进道:“按一张选票200块,中间票买400张,就得8万。还不说平时的烟酒费。”
“这么多!”韦小秋有些吃惊。“中间票,都得出钱买?”
常随风取笑道:“你愁的不是钱,是怕老婆不掏。你得跟她说,你当了村长,她就是村长太太,第一夫人。”
甄广雄白他一眼:“理儿谁不懂,那钱是大河刮来的?”
程广进说:“咱给那些马大嘴、牛大嘴的,送个三二百块。这一招上不了台面,可管用。”
成宝刚问:“咱上一次集的资呢?已经到了关键时候,该拿出来了吧。”
常随风也说:“就是,该花就花,除了买选票,剩下的到饭店吃一顿。咱也没个账,省得人惦记。”
“除了吃,你还会弄甚!”程广进说,“那钱早就花光了,天天摆酒桌,我还垫了几百块哩。我是说,咱再集点资,让那些飘摆不定的中间选民吃个定心丸。
就咱这些人,有钱的多拿点,没钱的少拿点,还不行?我出五百。”
路天宝摇摇头:“一旦逮住,就是贿选。这样做,不合适。”
成宝刚道:“天宝让咱逮人家哩,你才想了个送钱的主意。人家要逮住咱,怎么办?”
程广进道:“咱去送钱,他能跟上?人家送了多少,咱跟上了?谁收了‘黑钱’
跟旁人说哩!”
程广进望望韦小秋,韦小秋低下了头;再望望甄广雄,甄广雄骂道:“一说钱就看你大,你大是行长?”
程广进回骂道:“你给谁当‘大’哩?有钱不花,要它砍屌哩?留着它,你孩子能给你装到棺材里头?不想花钱,还想出口恶气,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天宝、小秋得多出点,你想报仇,出一万;天宝配搭档,也出一万;小秋想当村长,出二万;候选副主任的出五千,委员出三千。你们看,行不行?”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程广进见无人表态,又说:“都不拿吧?那就散伙。人家那厢是小报铺天盖地,钞票盖地铺天。咱这厢小秃子烂了球了,要一头没一头,能弄得成?散伙,散伙。
我既不当支书,又不当主任,天天摆上桌子图屌哩!”
大家僵持着,谁也不想再说话。常随风等不及,先斟了一杯酒,仰起脖子灌了进去,又夹起菜来说:“喝酒喝酒,选成选不成,先混个肚儿圆。有酒就是活神仙,钱算屌哩!”
(一五五)
马谷羊家。
云渡烟飞。
火星闪烁,高嘉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后鼻孔射出两缕青烟。道:“村上马上要这个开选,那九个人又这个面临起诉。事儿凑到一堆儿,真这个圪操人。看了这个《杨明是功臣还是罪人》,中间选民都这个动摇了,有一大半,已经倒向了那厢。咱现在是这个豆腐掉在灰堆上,洗也洗不净,拍也拍不掉。窦贤不出小报,杨明不掏钞票,照这样下去,咱这可真的就……完了。”
冯雪花瞅着他,道:“连小舅子都管不住,你还好意思说哩!”
高嘉道:“我要是这个小舅子,我也饶不了你们。你找个机会就骂他,他能不上火?骂多了,就是石头人,也会蹦起来。”
冯雪花瞟一眼马谷羊,道:“都怨改凤那个七屄,光图嘴上痛快。”
马谷羊埋在沙发里,挑起三角眼,道:“骂已经骂了,说那些有甚用!说正事吧,吴仁,你那边有甚反应?”
吴仁捻灭烟蒂,道:“照常规来,咱肯定没戏。我隔壁老吴家,老夫妻俩都听咱的,可儿子媳妇跟着那厢跑。老吴想把儿子拉过来,他儿子不干,父子俩天天吵。
今儿清早还骂哩:‘再你妈的不听话,就断了父子关系,你给老子滚蛋!’他儿子说的更绝:‘滚就滚,五间小平房,一进门就撞了后墙,跟你能沾多大的光?’这小两口,给广雄打过几天工,就把他当成了恩人。类似情况很多,好多村民,我跟人家说的时候,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咱得拿个方案,不尽快想办法,咱就输光了。”
“你那儿呢?”马谷羊问窦贤。
窦贤呷了口茶水,满腹委屈地说:“既要出外请律师,陪了吃喝陪调查;又要上门拉选票,赔了笑脸说好话;还想让我出小报。我就算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
再说,现在的人,多现实,不拿现金,谁买你的账哩!选举要投资,请律师托关系也得投资,一个律师要一万,九个律师就得九万,疏通关系还不得五、六万?人家让我办手续,咱手里没有一分钱。垫支的花费报不了,账上的资金不给一分,我有多大面子!”
杨明闷闷的,把两道眉峰拱成了山峰,道:“村委的账,到现在没解封。农经站不愿处理,又移送到了农业局。我东一头,西一头,天天得去受盘问,给人家磕头说好话。账上的资金,我敢动?我能动得了?不定哪一天,我也进去了。唉!
想到‘四刚’骂我,村民们骂我,保安家属也骂我,你们捞不着钱花也挤对我,我真想跟那九个人到里头躲清净。早知道当村长这么难,我何苦呢!不当村长我不能活?”
高嘉道:“本县这个律师多的是,咱非到市里雇他不行?这家这个律师所,吃的太狠。”
窦贤道:“律师哪里没有?我看中的是法工委主任。只要主任说句话,半个官司就赢了。换一个律师所,能行?”
冯雪花道:“工作不顺,都有怨气。咱已经爬到半山腰了,往上走不容易,往下滑可简单。要不努力,山头就成了人家的。”
马谷羊道:“工作千头万绪,思路得有一条。归根结底,咱现在缺的是钱。只要钱到位,一切困难都能克服。趁你们说话的工夫,我估算了一下:雇律师、通关系得15万;买中间票每票300块,按900票算得27万。两项合计得42万。这么大的资金缺口,不要说村委的账没解封,就是解封了,也不好出账。我看,咱得另想办法。”
“有甚办法:集资?”冯雪花问。
马谷羊没有回答,用他那三角眼在大家脸上扫了一遍。
吴仁道:“这可不是小数,咱拿不起。”
高嘉道:“就算这个拿得起,投资这么多,干一届这个副主任,有职没权,能这个收得回来?还不如不干哩。”
窦贤道:“我已经折腾穷了,没指望了。”
杨明道:“那就让旁人干吧。我不想投资,也没信心。”
马谷羊的三角眼里射出一道蓝光,对杨明说:“你是我树起来的一面旗帜,只要旗杆不倒,你就得迎风飘扬。”又望着其他人说,“你们呐,只能看到兜里,看不到兜外。咱也算王庄村的能人,还能守着粮仓没饭吃?没钱有甚怕,咱跟煤矿要。”
杨明面有难色:“咱已经超支了100多万,审计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说哩,能再借?”
马谷羊道:“咱的煤矿,咱跟他借甚哩!借了也就没法出账。咱跟他要。”
杨明道:“这又不是小数,怎么要?”
高嘉道:“就说这个村委资金缺口比较大,让他给咱补补窟窿。”
“说的简单。人家又不欠咱的?”杨明一副苦相。“就是说成了,收钱也得出收据,进了村委账,怎么支?”
窦贤弯着眼睛,道:“咱不能撕了存根,不入账?”
冯雪花道:“就是,入不入账,他能知道?”
“一群笨蛋!”马谷羊瞅着他们骂道,“凡事都得来回想,一旦竞选失败,新班子能不跟老巩要利润?老巩出的钱跟村委入账资金不符,能不出示收据?新班子抓到证据,能有咱们的好?收款不入账,那就是贪污。40多万,不判无期,也得十几年。”
大家愕然,不知如何是好。马谷羊道:“咱跟老巩明着要,不出收据。”
杨明问:“他要不给呢?”
马谷羊道:“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高嘉道:“那就给那些铁杆选民也要点,反正怎么也是欠一个人情。不然,跟咱的人还不如不跟咱的人,不公平。”
杨明道:“那你去,要多少我也没意见。你还不是觉得你家口大?”
高嘉道:“要把这个主任让给我,我也敢去。他能不给点面子?”
杨明道:“行,我还真不想当哩!”
马谷羊道:“净说废话!”
杨明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哩。你饶过我吧。”
马谷羊失望地说:“唉,真没用!——你们,谁去说?”
窦贤望望高嘉,高嘉望望吴仁,面面相觑。
半晌,马谷羊道:“打个电话,把老巩叫过来。”
杨明掏出手机,拨通了巩老板的手机。只听那头说:“喂,杨主任,你好!”
杨明问:“巩老板,在矿上不在?村上有事想找你。”
电话里说:“我在省城。杨主任,省里要对乡镇煤矿进行资源整合,你看……”
杨明说:“你甚会儿回来?村委要换届了,我们想跟你借点钱。”
马谷羊咧咧嘴,小声道:“借什么借!”
电话那头说:“真对不起!你知道,我前几天才交了2000万资源补偿费,现在到处借的是债,哪里有钱啊!你跟你的弟兄们,还有老马书记说一下,我现在手头紧,请大家理解!年前我到各家都拜访过,都有表示。尤其是老马书记,我没敢怠慢。我想大家也会理解我的难处。”
杨明看看马谷羊,又对着手机十分谨慎地说:“你甚会儿回来?那好,回来咱们再……”
马谷羊一把夺过杨明的手机,白他一眼,对着手机说:“我是老马,哎,哎,你好。我们现在遇到了困难,因为咱们的承包合同给你让利太多,我们在村民中的形象受到了很大影响。把话挑明了说,这次村委换届,我们没有胜算。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你必须帮助。哎,对对,你得拿钱。大概……得60万吧。哎哎,你还不能推迟。你要不给钱,我们的选举就可能失败。如果换届另选了主任,每年600万利润你交代不了。村上贴出过两份材料,你看过没有?”马谷羊从茶几下的抽屉里取出两份小报,又戴上老花镜,念道,“一份是‘四刚’写的《杨明是功臣还是罪人》,另一份是韦小秋写的《决心书》。对对,就这两份材料。你看过?
那好,看过就好说。小报对咱们的合同,评价得很到位,真是句句属实啊!我们给你让利1亿零800万,你还不得返个零头,助我们选举?从面上看,是让你帮助我们,其实是帮你自己啊!韦小秋承诺每年要给每位村民发3000块,钱从哪儿来?你现在要不出钱助选,韦小秋当选后,你就只能后悔了!”
(一五六)
夜幕降临,春寒料峭。
黝黑的街道上,不时有人晃来晃去。杨明和程广进都派了人,在街头巡视。
常随风和马盛昌袖手站在街头,冻得直跺脚。
常随风骂道:“广进在家烤火,让咱在街头受冻,太不公平了。”
马盛昌说:“在街上受冻的,又不止咱俩,各组都有人。人家都前几夜没有合眼,都没有怨言,就咱觉得不公平?”
常随风说:“那是大家都老实。”
马盛昌说:“让你在家指挥,你能干得了吗?”
常随风说:“就是能干得了,享福的事也轮不到咱。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咱盯到十二点,回去睡觉。谁后半夜还给人送钱哩。”
“明儿就选举,今儿是最后一晚。最后一个晚上了,你还忍不住?——哎哎!
你看,有人过来了。是谁?”马盛昌发现一个目标,立刻指给常随风。常随风拿手电筒一照,那人进了另一家。
马盛昌小声问:“是谁?”
常随风说:“是窦贤。”
马盛昌又问:“你看清了?”
“看清了,没问题,是他。不要管,那是宣亮家。去那儿,他是常客。”
马盛昌说:“我可是听说,老太太跟儿媳妇合不来。儿媳妇听窦贤的,老太太听宣宝的。”
“都知道,那有甚新奇。”
“窦贤找宣亮,准有事。隔着院墙能不能听见?咱听听吧?”
常随风立刻来了兴趣,道:“行,咱听听。”
两人轻轻地走到院墙根,见这里的院墙并不高,便踮起脚尖朝院内看。看了一会儿,常随风小声道:“不对,大屋关着灯,宣亮家两口子都不在。小屋的灯是开着的。”
马盛昌道:“是啊,是不是窦贤找老太太做工作哩?宣亮两口子是那厢的积极分子,会不会去活动别人家的选票去了?”
“快,快走。窦贤出来了!”常随风压低声音,拖着马盛昌溜到一个墙角,就势蹲下去。见窦贤出来走远,才站起身来。
“老太太的工作他做不了,除非他拿钱买。”常随风说。
马盛昌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可能,有这个可能:买选票。不然,他这个时候找老太太干甚哩?可是,咱抓不住柄把儿,没办法知道。”
常随风嘻嘻一笑,小声道:“你在外头等着,我去问问老太太。”说完便走。
马盛昌一把揪住常随风,小声道:“这事儿,不能问。”
常随风又嘻嘻一笑,说:“你等着吧,我去试试。”说完过去推开沙宣亮的街门,进去了。
进到院内,他直奔老太太家。推开屋门,老太太正在用煤泥封火。见他进来,问:“随风!都快半夜了,你干甚来了?”
常随风道:“窦贤让我来的,说让你把钱收好,不要跟其他人说。”
老太太立刻警觉起来,道:“谁说窦贤给我钱了?净瞎说!”
常随风见正中央的方桌上有一张选票,还有一张白色的候选人名单,便明白了几分,说:“大妈,咱这次主任和副主任候选人没变,委员变了:去掉荣改凤和刘建亮,换成冯雪花和吴仁,你可记清。窦贤给咱发的钱都一样,每人500块,我已经领了。只是怕你忘了收拾,叫我特意来交代一声。你睡吧,我走了。”
常随风说完就走,老太太觉得不对,叫住他问:“你等等。你说是每人多少?”
“500。”常随风又重复一遍。
老太太说:“你怎么是500?他说每人发300,这不,我在毡底下压着还没动哩,就这三张。怎么就给你500?你给我问问他:是不是发错了?我老婆子不是全劳力,可是选票还是一张顶一张。我说我要选宣宝的人,他说宣宝跟他是一回事,让我办个代选证,让宣亮替我。我不同意,他就把那张名单搁在方桌上,让我投票的时候带着,交给学生。他说的是真话不是?”
常随风不知该如何回答。正要编个假话蒙过去,就听得街门响了一声,接着院内传来脚步声。他竖起耳朵,就听男的低声说:“妈把宣宝的话当成了圣旨,他媳妇给的名片,烂在兜里也不换。”
女的也低声说:“笨死你!你非明说不行?就说我要洗衣裳,让她把衣裳换下来。”
“你去试试!平时你连手绢也不给她洗,这会儿她能信?”
“那就说你姊妹明儿来,交代让她换衣裳。”
两人说着推门走了进来。常随风听得是沙宣亮夫妻,也无法躲避,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说:“哦,你们回来了。这个时候才回来,让我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