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沙母从外面进来,捏着一张油印的淡黄色的纸,愤愤地说:“这有甚不好,值得大惊小怪?多分点钱,扎手了?”
沙宣宝莫名其妙,问母亲:“怎么了,跟谁吵架哩?”
沙母气恼地说:“人心长偏了,哪有公道!韦小秋不过是想给老百姓多分点钱,人家就告到派出所要抓他。他犯什么罪了?给老百姓分钱也犯法?”
沙妻问她:“先别说这个。我问你:我姐她,答应了?”
沙母道:“她能不答应?我帮了她一辈子,她还不答应我一回?”
沙宣宝从母亲手里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就见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决心书”。
一目十行往下看,与韦小秋张贴的“竞选主任承诺书”基本一样,就问母亲:“这不早就贴过?只不过换了个题目,怎么就动着派出所了?”
沙母指给他:“这一条,改了!”
沙宣宝照着母亲的指点细看,发现确有变动,表述为:“村委全力协助煤矿技改,使30万吨矿井早日投产。因生产规模扩大,村委保证村民人均年收入达3000元。”
“增加2000块,有甚不好?真有不知好歹的。”
“谁的主意这是?”沙宣宝敛眉问母,“乡里规定‘三不准’,小秋不知道?”
(一五二)
沙宣宝以《杨明是功臣还是罪人?》为题,完成了甄广雄交给的任务。他把稿子交给甄广雄,甄广雄又交程广进审查。隔了一日,甄广雄把稿子还给沙宣宝:
“交不了差。广进说你把煤矿当成了靶子,老巩势必跟咱对立。巩老板的钱,多得能把咱埋了,咱不是拿着鸡蛋碰石头?你看,能不能把这段删了?”
沙宣宝思忖半晌,说:“村民们之所以信任杨明,是因为他夺矿之后给大家分了钱。如果不写煤矿,不揭露其中的问题,杨明在村民们的心目中,仍然是一块高高耸立的丰碑。”
沙母也帮着说:“不提煤矿,怎么能扳倒杨明?”
甄广雄想了想,说:“你们说的也对。可是,我转让煤矿时,巩老板对我不薄。
我不能做对不住人的事。停停再说吧。”
他放下稿子去了,这一走再不提写稿的事。
选举临近,韦小秋突然失踪。他的去向,连他的铁哥们成宝刚也茫然不知。
去家找,没人;打手机,关机。韦妻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知夫君去处,静静地挑着饲料进了猪舍。这让为之殚精竭虑近半年的程广进、甄广雄等人抓耳挠腮,心急如焚。
岂知韦小秋怕惹麻烦,在自家阁楼上躲了几天。那天终于憋不住,下楼来解大手,被成宝刚逮个正着。成宝刚一见,无名火顿起,将他好一通臭骂。骂后喝令他上街转几圈,以告诉选民,小秋并未失踪。但不巧的是,他在街头刚一露面,就被派出所带走了。接着村内便四处传言:“韦小秋犯了法,没个三年五载,别想回来。”
沙母闻知,急急地去成宝刚家打探:“这孩子,为了村民,反被村民告了。钱没发成,自己先坐了牢,真是倒霉!唉!不值,不值!咱就不能想办法救救他?
大家联名上访,保他出来。不然咱心里愧得慌!”
成宝刚笑道:“小秋不过在派出所写了一份检查书,对承诺发钱的事作了检讨。
那边造的谣,千万不可信。我才说小秋:你不看是什么时候,敢几天不见村民?
他现在上街转悠去了。”
沙母便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咱哪怕不得一分钱哩,不敢毁了人家一家儿人!”
沙母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要走,成宝刚问她:“广雄给宣宝派的活儿做完了没有?这都快选举了,怎么没见动静?”
沙母便说:“早就退回来了。人家说他写的不行,不该把老巩包煤矿的事抖搂出来。”
成宝刚道:“王庄人争的是甚?争的就是煤矿。不写煤矿,不写杨明发包煤矿的‘黑幕’,能知道杨明在煤矿插手有多深?我不同意他俩那种遮遮掩掩的做法。
宣宝可能也不知道,广进跟巩老板,也是‘铁哥们’。”
陪着沙母,成宝刚去了沙宣宝家。把沙宣宝丢进纸篓的稿子翻出来一看,喜出望外。随即到商贸街印成小报,当夜就折叠成纸飞机,投入村民们的院落。
杨明是功臣还是罪人?
杨明当了村长之后村民们才领开钱,他是村民的大救星。但为什么总有很多人跟杨明过不去呢?
这些人的理由大约有六:
一、市场经济成就了杨明的“丰功伟业”。杨明是2003年元月当村长的,煤价也是从此分界:他当村长前,煤价每吨18元、炭价每吨40元,还销路不畅;他当村长后,煤价也特别地兴奋,一日千里,突飞猛进,到2004年底村民分红时,价格已涨到吨煤160元、吨炭320元,相当于他上任前的8倍。煤价上涨等于煤矿升值,这不是杨明带来的财富,是市场经济的产物。当煤价在18-20元时,不光是王庄的村民得不上钱,全县没一个村给老百姓分钱,都是分点煤炭;但煤价上涨之后,全县有煤矿的村都开始分钱,不是哪个村有杨明,哪个村才给老百姓分钱。把煤价上涨给村民带来的利益,记在杨明的功劳簿上,公道还是不公道?
二、合同背后流失了王庄村1.08亿。甄广雄干煤矿时,承诺每年上交村委利润400万元。可他跟杨明搞不好关系,杨明不让他干。有人说是杨明拿了朱老板140万舍不得放手。谁见来,没见就是瞎说。但杨明不让他干是真的。最后巩老板摆平双方,与杨明签订了15年承包合同,每年交村委利润600万元,这才开始给村民分钱。从表面看,这要比甄广雄干煤矿强得多。但大家一算账就能看出问题来:甄广雄干的时候,煤矿的年产能力最高9万吨;巩老板一接手,生产规模提高到年产30万吨。
30万是9万的3.3倍,如果按9万吨产量年交400万元利润来算,30万吨应该年交村委1320万元。这等于杨明送给巩老板一个天大的人情,杨明跟巩老板签了15年合同,15年巩老板少给王庄村上交1.08亿。我村2700口人,光少交的这一项,每位村民少得4万元。这还不说15年间煤价再涨的损失。
三、独断专行,为所欲为。杨明一订合同15年,没跟村民通过气;杨明发包工程,追加工程款不跟村民打招呼;杨明一手支出数百万,没跟村民吱过声。他的理财小组敢拿着村委的账簿到大街上给村民作解释?
不敢。为什么?因为理财小组成员是杨明指定的,都是他的得力干将。
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已成为一个利益集团。村委的财务早就成了他们的私人金库,想给谁给谁,想夺谁夺谁。村民们谁也管不着,谁也管不了。杨明在竞选村长时贴在街上的“全心全意”,“公开、公平、公正”,“增加理财透明度”,“民主决策,民主管理”,“一切权力归人民”,言犹在耳。但上台没几天就全忘了,没一个重大决策是民主的。他听的是谁?听的是那些专出坏主意,甚事也不干还拿黑工资的人。
四、启用亲信,散财结党。杨明上任后唯亲是举,唯亲是用,重要岗位都派上了自家人:侄女任出纳,月薪稳拿;亲信当保安,工资稳发;姐夫任重大工程总指挥,仅南街硬化公路一项,40天就挣工资5600元;小舅子当了煤矿监督员,不懂采矿知识、不敢下坑,每天工资25元;窦贤没有任何职务,每月工资900元;冯雪花闲人一个,每月工资800元;荣改凤领头告状,每月工资600元。杨明讨好亲信,结党营私,慷公家之慨,广散民财,村民们领过多少?他的亲信们拿的每一分钱都是大家的,可大家却对自己的钱做不了主。
五、营造财务黑洞,趁黑打劫。村民们都有4份《王庄村委会财务收支以户公布一览表》,这是四个季度的账务。将这4份表中的同类项合并,大家就会看出问题:
1、南街拓宽硬化工程479435.20元。——一段不足500米长的路,乡政府预算220000元,但杨明组织施工,花费竟达预算的2.18倍。
2、招待费63957元。——这是大长一年,每天一桌175.22元的酒宴!
3、租车费39322.03元。——每天花费107.73元。
4、电话费21074.65元。——每天话费57.74元,比县长的办公话费还要高。
5、打印复印费5045元。——打印了什么材料,村民们谁也不知道。
6、杂务工资161295元。——这还不包括村干部的工资,简直是一个庞大的统治机构的开支。仅此一项,摊在每位村民头上的负担就达59.74元。
这么大的财务黑洞能不让某些人发家吗?这无异于对全体村民趁黑打劫。从巨大的财务黑洞中,可以窥视杨明的清白和为人。
六、挑动武斗,使睦邻反目。村委换届时,杨明害怕丢官,为把持村政,给保安下令武力镇压有不同看法的村民。保安们挣了杨明从村民的口袋里掏出的几个小钱,不敢在该出手时不出手。结果出手之后,两败俱伤:
一方血染广场,一方身陷牢狱。本来打人者与被打者既无杀父之仇,也无夺妻之恨,但却在村长的一声令下不共戴天,成了冤家。之后,杨明舍卒保帅,把所有责任全推在保安身上,出卖保安,保护了自己。致保安牢中度日,自己法外逍遥。现在,杨明依然是堂堂的一村之长,而那些效命沙场,奋力保护杨明权力的人,却成了权力的殉葬品。那些持不同政见的被打的人,也成了不明真相的村民们的敌人。
这些大约就是那些跟杨明作对的人的理由。杨明是功臣还是罪人,各人自有评说。谁也不用教谁,谁也教不了谁。王庄村是一个在斗争中成长的村,大家都喜欢结帮,也就免不了有人结伙打劫,从中渔利。最后受害的当然还是老百姓。老百姓就是跟着结伙,也只能赚个小钱,得大头的永远是那些领头人。结帮结伙只能助长头领的嚣张气焰,助长头领大捞特捞的资本和胆略。结帮越大,民主理财的目标越远,“村民自治”
的成本越高,老百姓受的害就越深。要不有人就说“老百姓、老败兴”么,话不好听却实在,结帮的受益人永远不是我们老百姓。我也是“老败兴”
中的一员,我们就不能冷静地为大局想一想,理智地对待手中的权力?
我们就不能为全体村民的利益,听我们自己一回?我们就不能为自己作一回主吗?我们为什么要蒙住自己的眼睛听别人瞎鼓捣呢?难道我们已经习惯受人欺骗了吗?
请大家冷静看待现实,理智行使权力,把信任托付给那些公道正派的人!
和你一样的老百姓(一五三)
小报一出,村民哗然:
“杨明是这种人,咱真是瞎了眼了!”
“这号人哪能再当村长!他要再干一届,那得贪污多少?”
“他要再干一届,搅得全村人成了仇人。”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咱身边,咱怎么就没看出来?”
“咱眼拙呗!”
“小报还有一点没看出来。”
“你看出来了?”
“是,我看出来了。”
“哪一点?”
“租车费里头有个‘3分钱’。现在的出租车,谁还要‘3分钱’!”
“你说得对,就是他没有看出来。小报里头没说这个。”
“是的,就是3毛钱,司机也不要了。”
“对是对了,不过也看出你和人家的差别来了:人家发现了1.08亿,你发现了3分钱。”
“甚意思?你是说,我见小不见大,他见大不见小?”
“我可没说,这是你说的。”
“那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没什么意思。”
“你给我说清楚!”
“我偏不说。”
“哎哎,你俩干甚哩?”
“就是,你俩干甚哩?咱说的小报,关心的百姓利益,怎么你俩又……”
“他骂人!”
“谁骂你了?”
“没有啊!都在好好地说,哪听见骂人了?”
“是啊,我俩都在跟前,没听见骂你。”
“人家用软刀子杀人,比小报还快哩!”
……
“老钟过来了,咱问问。——哎,老钟!过来坐一会儿。那边聚了一堆人,都在说甚哩?”
“能说甚!看了小报,都在说杨明:自己装了多少,添了旁人多少。这些还不说,把个村弄成乱哄哄的,父子不父子,兄弟不兄弟的,怎么收拾哩!”
“下一届咱还选他,让他自己收拾。”
“下一届?他还有下一届?你选他吧!”
“你不也是他的铁杆选民?”
“咱也是个‘老败兴’。不看小报甚也不明白,就信着那1000块钱了。”
“钱是个好东西啊,能买金银,也能买良心。”
“那你就把良心卖了吧。”
“老鬼!就是卖,也不卖给你啊!你有多少钱?”
“杨明有钱,等着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