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道：“换届是好事，是对上届村委工作的检验。三年风风雨雨，我做了很多好事，也存在很多不足。我本来不想再干，可很多村民要求我连任，将革命进行到底。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个人得失不足道，百姓利益大如天。我不能辜负村民厚望，不能冷了大家的心。现在我决定，报名竞选下届村长。请大家支持！”
他站起来向台下拱拱手，台下便爆起一片掌声。
掌声渐息，关长柱站起来走向主席台，转回身向大家说：“咱村两派闹得太厉害，你争我斗，血溅广场，九位村民身陷牢狱。我过去当村长，没有弄成这么乱。
现在面临换届，正是该治理的时候。我不能坐视不顾，我要竞选村长，决心团结全体村民，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建设一个文明、富裕、和谐的王庄村。也请大家支持我。”
张乡长欣喜地鼓掌，祝升、贾月公和路天宝也跟着鼓掌，台下却掌声寥寥。
程广进在后头向韦小秋努努嘴，示意他上去说几句。韦小秋憨憨地笑笑，抬起坐在条凳上的屁股，两腿还未站直，复又稳稳地坐下去，依然憨憨地笑着，低声向程广进道：“我没准备。嗨嗨，再说吧。”
程广进瞅着他，摇头长叹一口气。
散会后，甄广雄想把关长柱拉过来，便上门去找。但关长柱闭门不见，他不肯与“煤矿帮”接触，害怕损害自己的清名。
直到报名的最后一日，韦小秋才去报了名。
三位村长竞选人各人发表《自荐书》之后，又分别贴出了《承诺书》。村民们一簇簇、一伙伙，都在议论：
“杨明是咱的大救星，咱可不能翻身忘本啊！”
“人家拼上命给咱弄钱哩，咱能不长记性？”
“自从杨明抗交征购，国务院连农业税也免了。人家给咱挣来，也给咱省来，功劳真不小啊！”
“这是选村长，又不是选恩人。看村委的财务，一塌糊涂，那得糟蹋多少钱！
还是应该选一位品德高尚的人。韦小秋正直善良，适合当村长。”
“听说韦小秋跟‘煤矿帮’联手了。一旦当了主任，煤矿又成了人家的，那1000块钱能不能分得上，还是两回事哩！”
“人心隔肚皮，真是猜不透啊！韦小秋多好的一个人，可惜……”
“杨明一帮，小秋一帮，比‘文革’还乱，选谁都不和惠。还是选长柱吧，他哪帮都不是。”
“咱村是口大染缸，哪能拖得出白布来。关长柱，能成了好人？”
“前几天说不换届了，现在又来竞选。杨明张嘴就是瞎话，这号人，我是不敢信。”
“不信他信谁？谁给你发过钱？”
“就是，他只要给咱发钱，哪怕天天说瞎话哩！真话又不能顶饭吃。”
“问题是，六百万只给咱发了三百万，那三百万到底干甚了？人家吃大肉，咱只喝了口腥汤儿。”
“你就是喝汤的命。换谁当村长，你也是喝汤。想吃大肉啊，你得自己当。可要是你当呢，我怕连汤也喝不上。”
（一五○）
程广进发了一期小报《造谣公司的谣言》，没有掀起多大波澜。却听说马谷羊那边加强攻势，挨家挨户做工作，拉拢了不少选民。那些上年纪的人，多数人信任杨明。
常随风去沙大妈家做工作，让沙大妈投韦小秋的票，沙大妈不答应。他又找沙宣亮，沙宣亮说自己不当家。他再找孙秋凤，孙秋凤回答得很干脆：“行啊，我听你的。杨明他一年给我发一千，你一年能给我几千？”
常随风说：“三千。每年三千，你选不选韦小秋？”
孙秋凤没有说选还是不选，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纸笔，递给常随风：“不要空口说白话！我可以不要现钱，但你得给我写张欠条，保证选举后付钱。我一家老少五口人，三五一万五。写吧，写成欠条，我把五张选票都给你。”
常随风把纸笔放在桌上：“你又不是选我，凭甚让我打欠条？”
“噫！看你说的，是我覥着脸找你来？”孙秋凤瞪圆双目，怒火顿起。“你死乞白赖地找我，倒成了我的不是。我欠你的？不给钱，凭甚要我听你？你刚才的‘三千’，是说的人话，还是放的狗屁？滚！”
常随风无言以对，灰溜溜地去了。
晚上汇报工作时，常随风诉说了满腹委屈。
程广进拍着他，笑笑说：“咱要一户一户落实，努力争取，不留死角。沙宣亮家，得换沙宣宝去做工作。老常肯定不行。”
于是，程广进派甄广雄找沙宣宝，让他去开这把锁。沙宣宝受命，觉得自己不好出面，便让妻子代劳。沙妻自恃两家同根同祖，平时相处不错，欣然应允。
她跨过那条终年淌着猪便，臭气熏天的街道，推开街门，先去了沙大妈住的小屋。
沙大妈见侄媳到来，分外高兴，沏了一杯茶，塞给她一个苹果，又给她拿点心吃。
宣宝的妻子急忙阻拦：“不要忙，我来看看，大妈硬朗了没有？”
沙大妈展开满脸折子，笑嘻嘻地道：“硬朗了，硬朗了，我自己都能做饭了。
我才跟人说，侄儿不是咱养的，侄媳妇更不是咱养的。人家两口子把咱待到这个份上，我该怎么谢哩！”
宣宝妻子心里甜甜的，却笑道：“看你说的，这不外气了？咱一家人怎么净说两家话！侄儿不是你养的，还不跟你养的一样？你是长辈，他不尽孝，不怕旁人笑话？”
“我可真是有福。要不是有个好侄儿、好侄媳妇，恐怕早就在西岭上看酸枣塄哩！”
“那是你洪福大，本钱好！——大妈，今儿来找你商量个事。”
“不用商量，你说办甚事，我办就是了。是不是说选举？”
“大妈真聪明！你怎么知道我来说选举？”
“你找我，能商量甚事。我一个八十岁的老婆子，还能办甚事！多少人都找过我，我都没答应。就等着你来哩！你说吧，让我选谁？”
“我不过是来跟你商量，选票是你的，只能你做主。——选韦小秋行不行？”
“行，行！我只是听说过这个人，不知道他是谁。”
“他是你侄儿的朋友。”
“那我保准选他。只是，我不识字，到时候你得告诉我怎么选。”
“那就谢谢大妈了。我再到嫂子那儿坐一会儿。”
沙大妈笑盈盈地把宣宝妻子送出来，望着她去了大屋。
室内正中的方桌上，纸盒、药瓶，摆了一桌。孙秋凤拿着针管，正在兑药。
“怎么了这是？”宣宝妻子问。
“坐，快坐。”孙秋凤搁下针管，拿抹布拂去斗椅上的灰尘，道，“猪感冒了，我给它打一针。”
“你？”沙妻非常惊讶。“能行？”
孙秋凤又捡起针头兑药：“有甚事？说吧。没事你不来。”
宣宝妻子望着粗粗的针管，咧了咧嘴：“我来给韦小秋活动选票，不知道你给不给面子。”
孙秋凤把兑好的药瓶放下，怔怔地看着她，很难为情地说：“不是我不给面子，论理，咱是一家人，谁的面子能比咱自己的大！可是，窦贤和我住前后院，天天在我这儿唠叨。周围邻居又都听窦贤的，得罪了窦贤，就得罪了所有的邻居。咱春季摇耧下种，秋季收粮卖菜，哪一样离得开邻居，就连平时修修补补也离不了邻居。这不，圈里的肥猪眼看就要出栏了，可又不吃食。说给它打一针吧，你哥一个人逮不住，还得找邻居。咱小农人家儿，事事求人，得罪不起呀！”
“那也就是说，咱家的选票，不可能投小秋？”宣宝妻子直言相问。
孙秋凤停了半晌，眼圈一红，道：“是你哥没本事！咱要是自家能过，何必听人哩！”说着泪珠儿顺眶打转。
沙妻哑然，也不敢再问。稍顿，孙秋凤说：“你是不是去了你大妈那儿？”
宣宝妻子点点头。
“她答应你了？”孙秋凤问。
宣宝妻子又点点头。
孙秋凤便说：“她已经80多岁的人了，过了今儿还不知有没有明儿哩。可咱还要跟人共事，还要往人前走，路儿还长哩。她能不用邻居，咱能？”
宣宝妻子听得不顺，不好再往下讲，忙说：“好好好，你还等着打针哩。我帮不上忙，也不耽误了！各家的事，各家做主吧！”起身往外走。出来就见堂兄已经找来两位穿着高筒雨靴的邻居。他们进院趴着圈墙看了一会儿，各自跳进猪圈。
那肥猪大如牛犊，把屁股藏在墙角，面对三位勾腰弓背的成年人，毫无惧色，大嘴巴一边咂巴，一边发出唬声。
宣宝妻子无心看究竟，与沙宣亮打过招呼，走出街门。回到家来，非常沮丧。
将与孙秋凤的对答，一一告诉婆母，满腹委屈地叹道：“唉，咱这张脸，不值钱啊！
帮亲戚、帮本家，到头来，连个逮猪的都不如！”
（一五一）
“那边活动得很厉害，把在看守所里的人都办了代选证。咱不敢麻痹。要不抓紧，只怕这回还是弄不成。”甄广雄到沙宣宝家，跺跺脚，烤烤手，凑向一本正经地看书的沙宣宝。
沙宣宝把书合上，呆呆地望着他，不发一言。沙妻沏了杯茶水，递给甄广雄。
甄广雄放下杯子道：“前一段广进写了个小报，贴出去反响不错。可是他现在没词了，闷了几天，憋不出一个字来。他们都让我写，你知道咱是大老粗，一肚子青菜籽儿，哪能写得了！”
“这跟我有甚关系？”沙宣宝倚在椅背上，很不耐烦。
“你已经不是好人了，也当不成好人，不如就当个坏人。”甄广雄又道，“反正是坏人，写了挨骂，不写也挨骂，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替我写。写了，挨骂也不冤。”
“真是歪理。”沙宣宝简直无法接受。“为了不受委屈，我就做坏事？”
“你知道那厢的人骂你甚了？”甄广雄问。
“骂他甚来？说出来听听。”沙妻凑过来。
“说你是咱村的搅粪棍。”甄广雄小啜一口茶水，瞄着沙妻，面朝沙宣宝。
沙宣宝腾地站起来：“我搅甚了我？哪样坏事是我搅的？一群混蛋！”
“所以，你必须写。省得枉担虚名。”甄广雄又返到炉前烤手，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写了，这厢的兄弟们说你是；不写，哪厢都落不着好。”
“你是不是编着瞎话套我？”沙宣宝满腹狐疑。
甄广雄笑笑：“你已经挂在门楼上了，用得着我‘套’？‘奸佞’指的是谁，我不知道。”
沙宣宝闭上双目，像抚摸自己的伤口。半晌，双目微睁，道：“好人难当啊！
好吧，我就搅一次。什么主题？”
“一听就是文人。咱老百姓，哪懂甚‘主题’。煤矿上的事，你亲身经历过。
杨明是功臣，还是罪人？你比谁都清楚。我是一肚子话说不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甄广雄从兜里抽出两张淡黄色的名片来，递给沙妻：“给沙大妈和宣亮送过去，村长、副村长和委员，都在上面写着，照上面的名字选。沙大妈不识字，有人代劳。选举那天，她到选票室拿出名片来，跟前有学生代填选票。咱跟前也有人监督，只是不能代选。”
“她一个80岁的老人了，告诉她，能记得住？”沙妻怕甄广雄笑话，不便说出孙秋凤的话。“咱村1900多选民，哪在乎她这几票。”
甄广雄立刻认真起来：“千万不敢忽视，每一个选民都得认真对待，每一张选票都得努力争取。积米成箩，积水成河，多一票就多一分把握。”
见沙母过来，甄广雄问：“婶儿，亲戚本家还得你去做工作。你比他俩强。”
母亲想了想说：“老妯娌那儿，宣宝媳妇已经去过。行不行，在人家。我去做做宣梅的工作，她小的时候，哪身衣棠不是我做的！嫁过之后，哪回坐月子离得开我！就是平时，蒸猪献羊，供神敬佛，也得我帮她。”
沙宣宝心想，堂姐上一次就投了杨明的票，这次能改变？但碍于甄广雄在场，也不好伤母亲的自尊。沙母说完去了，甄广雄觉得蛮有把握，也去了。
他走后，沙妻拿着名片端详。淡黄色的名片上，印着姓名和竞选的职位：主任韦小秋，副主任成宝刚，委员景垣……
沙宣宝对妻子说：“算了吧，只当是给咱的，别送了。”
沙妻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说：“不行。我在秋凤那儿不如逮猪的，可是大妈答应过我。我直接去找大妈。”说完不等沙宣宝表态，径自去了。
沙宣宝一笑，任其自便。随后去找一些旧资料，构思甄广雄交给的任务。
不大一会儿，沙妻回来，满面春风。她说：“大妈答应选我推荐的人。她桌子上已经有两张名片：一张是白色的，主任杨明，副主任窦贤、高嘉，委员吴仁、荣改凤、刘建亮；另一张是红色的，主任关长柱，副主任……就没注意看。我告诉大妈，咱这一张是淡黄色的。她说：‘你今儿告诉我，我今儿知道；到了明儿，就全忘了。’”
“她年纪大了，很健忘。”沙宣宝也很担心。
沙妻挑着眉峰笑笑：“我当然知道。大妈说，一会儿把咱这张装进口袋，选举的时候掏出来就现成。我怕她弄错了，干脆给她装进去了。”
沙宣宝笑了，又问：“嫂子知道吗？”
沙妻说：“大妈说话的时候，嫂子正好进来。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