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
街头出了《告示》:
王庄村全体村民同志们:
依据《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和本省村民委员会选举办法,按照省委、市委、县委的安排,你村第七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正式启动。现将推选村民选举委员会、村民代表的具体事宜通知如下:
一、坚持依法选举,按程序办事……
长河乡换届选举领导组村民们站在《告示》下,一边围看,一边议论:
“咱村不是不换届?怎么又变了?”
“上头早就批了,谁知道怎么回事。领导的主意,跟娃娃的脸一样,一刻三变。”
“换届是法定的,谁能大过法律?”
“法律是人定的,能定就能改。”
“现在的世道,没个定数。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咱想怎么听,就怎么听。
说话跟放屁一样,听话跟听戏一样。要是都当真,那是傻子。”
“哎哎,听说来没有?公安局抓了保安定不了罪,想放人都不给他出来,正作难哩。”
“谁说的,能信?”
“雪花说的,公安局好请难发落,骑虎难下,正在做工作,想请杨明替他解围哩。”
“杨明答应了?”
“老杨要他恢复名誉,赔偿损失,在电视台上公开道歉。”
“你呀,把没影儿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我才碰见杨明,愁眉苦脸,哪像你说的。”
“看脸色,你知道他愁甚哩?也许是愁的有钱没处花。”
……
只隔一夜,街头贴出小报:
省高院《调解书》发出真相全体党员、村民同志们:
关于省高院调解书发出的真相,告知大家。
杨明在省高院面见民事庭庭长,庭长说判决书已经写好,就等院长签发。杨明回来后,为了能周一到达高院取回判决书,于周日下午乘车前往高院,中途便遭暗算。路天宝、程广进等人事先密谋制作了一份《委托书》,造成王庄村委委托程广进负责签订调解协议的假象。并与甄广雄出台了《调解协议书》,并签名盖印。这几个人在充满阴谋和罪恶的角落里,又一次把广大村民的利益出卖了!如果杨明被杀死,这阴谋便可得逞。他们编造“杨明已成植物人,失去民事行为能力”的谎言,行骗高院,使高院印发了《民事调解书》。现将他们狼狈为奸制作的《委托书》、《调解协议书》和高院的《调解书》一并公布,让村民们亲眼看一看他们是怎样祸害、出卖王庄村全体村民的,是怎样丧尽天良,不择手段,践踏法律,欺骗民心,欺上瞒下,残害百姓的。父老乡亲们,民心不可欺,正义不可屈。任他们耍尽花招,施尽手段,与不法分子战斗到底是我们的誓言。还王庄村一个太平,还老百姓一个公道,是我们的心愿。我们坚信,这一天就在眼前!
同时张贴的有《委托书》、《调解协议》和省高院制作的《民事调解书》的复印件。其中,路天宝、刘超、关长柱、程广进、阮顺昌、甄广雄的签字赫然在列。
又隔一日,街头又贴出小报:
告村民书村民们都知道,煤炭价格已连续六年看涨。我们本该在六年前就得到红利,由于煤矿被甄广雄和以路天宝为帮凶的少数人霸占,我们才分红二年,每位村民损失4000元,还不说村委的损失。程广进、关长柱、成宝刚等人出卖村民利益,充当汉奸,差一点断送杨明的性命,让我们的分红毁于一旦。而如今,又到了村委换届的时候,甄广雄、路天宝和程广进等人又狼狈为奸,上蹿下跳,开始活动。他们先以贿选手段推举路天宝当了支书,下一步就以同样的手段推举心腹当村长。他们贼心不死,看中的是每年给村委的600万,是分给村民的救命钱。他们还想夺回失去的江山,还想切断村民的财路。他们一旦上台,肯定要反攻倒算,要求《协议书》生效,那么煤矿给的600万中,他们就会扣回股东的300万,扣回东岭煤矿给村民们发过的300元。只要人家篡了权,老百姓就没有好日子过!
要不想返回到三年前,我们就得擦亮眼睛,识破路天宝等人的丑恶嘴脸。我们正告路天宝及四刚集团:无论你们怎样耍花招,老百姓都不会买你们的账,300万你夺不回!煤矿老板你们当不上!
(一四七)
窦贤连着给杨明打了三次电话,杨明也没出窝。
窦贤去叫杨明,杨明坐在沙发里懒得动:“没当村长的时候,同学朋友见了,都是乐呵呵的;现在走个碰头,谁也不理谁。我流血流泪,图了个甚!想一想,真心寒。谁想干谁干吧,我是不干了!”
何蕊抹了桌椅,给窦贤端了杯白开水:“整天圪雷撵道的,不是说瞎话,就是说好话,哪是过日子哩。家里一天安生也没有,不病也把人圪操死了。”
窦贤把杨明拖起来,两眼弯成月牙儿:“你身后还跟着一堆人哩,说不想干就能不干了?走吧,就是真的不干了,也得跟老马说一声,给村民们一个交代,能这么趴下?”
杨明叹一口气:“唉,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不情愿地跟着窦贤走了。
马谷羊和他的团队在烟云中过了一天,程广进家也不例外。
小餐桌上,两个小菜一瓶白酒,路天宝、甄广雄、成宝刚围桌而坐。
甄广雄异常激动,道:“总算等到这一天了,非把秃子弄下来不可!狗日的,太可恶!”把端着的酒杯往桌上一蹾,酒水溅了满桌。
“老伙计你慢点,这可都是钱。咱小家儿人家,喝得起,洒不起。”程广进拿抹布擦干净,道:“弄下他来,谁给咱上?”
“谁上不比他强!”甄广雄说,“你上吧,你当过支书,又会说。”
成宝刚说:“行,没意见。我弄个委员就行,给你打下手,跑跑腿。”
路天宝笑笑,道:“我既当过主任,也当过支书,还没有一个人像现在,跟我合不来。今儿把我叫来了,当然是希望跟我搭伴。我没甚要求,只要弟兄们真诚,谁上我都支持。”
程广进点上烟,略作思考,道:“咱想上,就怕有问题。咱历史上有污点:面粉厂搞砸了、木器厂弄赔了,老百姓不一定买咱的账。再说兜里没钱,腰杆不硬。
中间票还不全得耍银子?”他拍一拍干瘪的衣袋,撇撇嘴,“没戏,没戏!你们历史清白,说得起嘴儿。还是广雄上吧,上一届跟秃子不差上下,这回再加一把劲,把煤矿上挣的那俩钱掏出来活动活动,准行!”
甄广雄瞅着他道:“正请不坐,甚屌儿人!要银子明说,是我不出?”
程广进端着酒杯,道:“推你还不一样?你上届竞选过,有基础,又没人怕你贪污。趁他现在财务混乱,群众不信任,你上最合适。来来来,咱再碰一杯。”
大家碰过,喝了下去。甄广雄把菜夹在半空,道:“上就上,都给我活动选票。
我就不信他把‘村长’买死了。”
“谁买死了?谁能买死‘村长’?”窗外传进话来,大家瞪了眼。程广进便对窗骂道:“你多会儿能学成正经人,不听窗户?”
常随风推门进来,两眼直直地望着餐桌:“喝酒也不叫一声,一干甚屌东西!”
不等让座,提个凳子凑在跟前,也不管是谁用过的筷子,抓过来就夹菜。
程广进骂道:“天生的饿气鬼,早迟争吃哩!像你这种人,用得着叫?闻着酒味儿就来了。”
常随风吞了一口菜,伸着脖子咽下去,说:“你们想弄村长哩,知道老百姓怎么说?只要你们夺了权,那600万就全没了。”
路天宝笑笑:“那是瞎话,老百姓能信?”
常随风用筷子指着他:“是不是瞎话谁知道?想法在你肚子里,老百姓能钻进去看一看?都怕错打了主意。”
程广进便郑重其事地对路天宝说:“他说的还真是个理。你要不公开声明,老百姓肯定受蒙骗。”
成宝刚道:“这是致命的弱点,不可轻视。”
路天宝疑云满面:“这东西,说得清?”
程广进道:“说不清也得说,不说更不清。你和广雄先把这件事情做好,明儿上墙。”
次日一早,墙头又出小报:
郑重声明近来村上有种谣言,称原煤矿股东还要再跟村上要300万元,并且以省高院的调解书来说明这一谎言的真实性。在此,我郑重声明:
一、煤矿股东早就已退股,公证处已经公证。他们没有任何权利再向煤矿或村委要300万。事实上,煤矿股东已经解散,也无任何人向支、村委提过这一要求。
二、我村煤矿已经由巩先生接管,省高院的调解书已经执行完毕。
该调解书的第三条确定:“具体经营方案由双方本着权利义务相一致的原则,另行协商自行确定。”大家都知道,无论是先退股的原煤矿股东,还是后退股的甄广雄,退股后都已得到相应的利益。获得收益退股,这就是“另行协商”的结果。调解书已经执行完毕,退股的原始股东当然都不得反悔,也反悔不了。实际上也无人反悔。执行完毕的调解书已经成为历史,不能再有新的作用。
三、我路天宝若有再给股东300万的想法和行为,那就是贪污,任由法律制裁!请村民监督。
村民同志们,咱村再不能搞帮派、搞分裂了,需要和谐安定。搞帮派只能使少数人得利,搞帮派只能加重集体负担,受害的是我们大家。
俗话说,和谐是福,和气生财。我向大家保证:今后的工作,我一定做到阳光作业,民主理财,平等对待每位村民,弥合纷争,消除帮派。决不辜负村民厚望。也请大家以公心待我,以公心待他人。
路天宝跟着路天宝的郑重声明,甄广雄也贴了一份严正声明,表明自己从没想过要收回300万和发给村民的每人300元,今后也决不会那么做。
谁是,谁非?村民们看了直皱眉。
(一四八)
驳声明甄广雄发表“严正声明”,声明不要300万,不收300元。早在村委大院召开全体村民大会时,甄广雄公开提出要回发过的300元。大家都知道,300元是东岭煤矿所发,与你要不要有什么关系?你广雄何必声明?
你的背后还有那么多股东,你的声明值几何?
路天宝发表“郑重声明”,对省高院的调解书作辩解,说调解书已成为历史,不再有新的作用。可老百姓就认一个死理:白纸黑字,盖有高院公章的调解书,你说没作用就没作用了?你们欺上瞒下,从高院要回的《调解书》,那是法律,那是字据,那是老虎!老百姓明白,调解书一天不作废,老百姓就一天不放心。废除调解书,必须经过申诉程序,你说了不算。你们篡权的阴谋只要得逞,自然会拿出“老虎”来。你再声明,还不是公开骗人!你声明中说,股东退股作过公证。可你照样坐在被告席上,和老百姓作对。你不是股东,还打什么官司?到底是谁在造谣!你声明说,不搞帮派,要和谐。可你雇凶杀人、雇人打架、雇人上访,是在干什么?打人的人逍遥法外,被打的人反被抓,九个村民至今回不了家,被逼得家破人亡,你还高兴得放鞭炮。你搞的什么和谐?你们这些人,什么卑鄙的事都能干出来,什么下九流的手段都能使出来,老百姓已经把你们看透了。你越是声明、声明,老百姓就越是心知肚明。我们老百姓不会再上当了!
路天宝拿着这份从墙上撕下来的《驳声明》,找到沙宣宝,要求他写一份驳《驳声明》的声明。沙宣宝把那《驳声明》扔到一边,继续在火炉上烤着手,烦躁地说:
“瞎话也应酬不完,事儿真多。不理它不行?”
“不理不行啊!”路天宝又捡过来,“你要不理,村民们还以为咱真是那样想的。
你以全体股东的名义写份材料,给村民们表个态吧,只当是给我帮忙哩。”
“唉,没法!”沙宣宝不太情愿地接过来,“落款怎么写,就写全体股东?”
路天宝想了想,说:“让股东们各人签上自己的名字。有签字,村民们才放心。
咱实打实地来吧。”
沙宣宝笑笑,离开火炉,伏在方桌上。路天宝又道:“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你干脆一手弄好,我用现成的吧。这两天太忙。”不问沙宣宝是否同意,起身就走。
门帘撩起来又落下,只留给沙宣宝一个胖乎乎的背影。沙宣宝一脸无奈,转回身来静静地思考,先写了个题目《股东致全体村民的公开信》,然后凝眸沉思,横旋钢笔。只一会儿,眼神忽然活起来,伏下身去,飞龙走蛇,把两页稿纸涂得满满的。文章对股东屡受诬蔑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声明股东既已退股,便是平民,绝无贪财之念、非分之想。让那些借股东说事的不存好意的家伙们见鬼去吧。写好,他又到商贸街进行打印。之后,带着打印件分别找股东们签字。当找到刘超时,刘超在其街门口推着摩托车,正准备出发。听沙宣宝说明来意,吊着蒜头鼻子笑道:“咱已经不是股东了,管他说甚哩。他说有咱300万,那不更好?只要有人给,500万也要!你怕钱多我不怕,钱多扎不了手。”
沙宣宝苦笑道:“问题是,没有人给咱一分,让咱白白地担了个空名!”
刘超冷笑道:“给钱我都不怕,担个空名有甚怕!一个空名背着,两个空名挑着,没多重!”
沙宣宝又道:“马上面临选举,不消除顾虑,老百姓对咱不放心。”
刘超笑道:“老百姓就是‘老败兴’,天生的榆木圪塔。你想跟他说清楚,累死你!
我的铲车坏了,等着配件。回头再说吧。”跨上摩托,踹了一脚,“呼”地一声绝尘而去。
沙宣宝捏着公开信,淹没在尘灰中。
“煤矿帮”臭名昭着,支持率直线下降。甄广雄眼见大势已去,向沙宣宝问策。
沙宣宝说:“接受上次教训,你最好放弃竞选村长,连委员也不要竞选。你可以从杨明的同学或者朋友中,选择一位合适的人竞选村长,让支持你的选民投他的票。
他既可以得到你的支持,还可以从杨明的选民中挖一部分选票出来。这样,也许能成功。”
“是个好主意。”甄广雄点头笑道,“我不在乎当不当村长,只要把杨明弄下来,谁当都行。可是,选谁合适呢?”
沙宣宝摇摇头:“你琢磨去吧,我不管。”
甄广雄敛着眉头去了。
过了数日,甄广雄打电话给沙宣宝:“我跟宝刚和小秋商量过了,决定推举韦小秋当村长。”
“韦小秋?”沙宣宝心里咯噔一下。“小秋是个好人,但未必合适。现在是搞选举,需要发表政治主张、治村方略;需要上街宣传、登台演讲。他,行吗?”
话筒里能听到甄广雄的呼吸,他对着话筒在那头思考。停了一会儿,他说:“除了成宝刚,还没有发现谁比他更强。可宝刚不想竞选村长。你有合适人选没有?”
沙宣宝思考了一会儿,说:“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一四九)
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把杨明叫去作笔录,问到了各个细节。杨明不承认自己组织了保安队,却又无法否认给刘建亮的队长任命书,无法否认村委入账列支的迷彩服报销单和队员工资发放表上自己签注的“准支”和姓名。他脱身不得,在那里滞留一宿。
何蕊神色惶惶地找了窦贤和马谷羊。马谷羊让她不要声张,沉住气,然后拨通巩老板的电话,向他通报了情况,告诉他事态紧急,务需速速救人。
次日上午,公安局王副局长让杨明在《拘留决定书》上签字,同时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考虑这一措施对王庄村的稳定举足轻重,公安局暂不对外宣布。
轻雪飘飞,树静风平。冰冻的土地上似有似无一层纱幔。
长河乡换届选举领导组在王庄村召开党员及群众代表会,张乡长、祝升、贾月公、路天宝、杨明平静地坐在主席台上。
张乡长主持会议,对着话筒说:“同志们,三年一届的村委换届选举工作就要开始了!这是党和政府对我们的关怀,是法律赋予我们选民管理村务的最神圣的权利。在此,我谨代表乡党委和政府,预祝选举圆满成功!”
台上台下同时鼓掌,但人们的脸上绷得紧紧的,没有笑容。
张乡长贯彻了与选举相关的法律法规,祝副书记强调竞选“三不准”:不准承诺发钱,不准承诺发物,不准承诺违法违纪的事。贾月公宣布了竞选报名期限。
议程进行完毕,张乡长征询大家有无补充,准备宣布散会时,路天宝简短地说:
“请大家配合乡党委的工作,珍惜手中权利,投下最神圣的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