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四)
春节过后,该串亲戚了。高嘉的女儿看望了沙母,沙母也派孙女去高嘉家回礼。
孙女回来后兴高采烈,问沙母:“奶奶,你猜我挣了多少压岁钱?”
“20块。”沙母不假思索。“我给人家20,他能给你多少?”
孙女伏在奶奶肩上:“你再猜猜?”
看她那兴奋劲,沙母知道猜低了,就说:“30。”
孙女噌地从衣袋里抽出钞票,在沙母面前一晃:“50块。”
“啊,这么多!”沙母笑逐颜开,“你姑父是见过世面的人,只要兜里有,出手也大方。”
“明天就是元宵节,咱晚上去逛灯棚吧?”
沙母拧着孙女的鼻子,笑着点点头。
明月如镜,嵌在山顶,夜空星光点点。长长的电子灯棚从村委门口一直婉延伸展到村东的公路上,显示了新春的蓬勃与华丽。春天的心情,就像这五彩缤纷的华灯,绽放着光明,绽放着美丽。
沙母被孙女搀着、沙宣宝挎着妻子,在熙熙攘攘的欢乐的人流中,一路嬉笑,观灯赏景。顺着灯棚往前走,顶端搭建着一个富丽堂皇的彩门。走出彩门,沙宣宝兴致勃勃地回头望,就见门框上题着一幅楹联:
度金春歌盛世喜看一代忠良铸就王庄辉煌振民心鼓士气铲除万恶奸佞保卫胜利果实“一代忠良”好解,但这“万恶奸佞”指谁呢?隐约间,沙宣宝心中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压抑、悲凉,将他所有的喜气一扫而光。
沙妻见沙宣宝突然沉默了,又脸色不好,忙问何事。沙宣宝托着额头说有点不舒服,也未作解释,沙妻便搀着他回了家。
沙宣宝把楹联打电话告诉路天宝,路天宝早已知道。他笑道:“不要甚也当真。
要跟人家计较,咱就没法活了。”
这一年的元宵,沙宣宝足不出户,惶恐不安。沙母本来打算在街门上挂两只灯笼,但听说儿子上了楹联,并且是以“被铲除”的对象入联,也不敢张扬,只悄悄地买来几张黄纸裁剪成块,折叠成牌位,让孙女分别在上面写成“玉皇大帝”、“如来佛主”、“菩萨”、“观音”等神位,贴在墙上供起来,每天献果焚香,屈膝祈祷。
元宵刚过,王庄村发生了一件爆炸性新闻: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到长河派出所,逼着杨明叫去八名保安队员和荣改凤,全部套上手铐送进了看守所。
崔峰的妻子哭着跑到杨明家,涕泪交流地向杨明要丈夫。景浩的妻子、刘建亮的母亲、荣改凤的丈夫及其他保安队员的家属,也纷纷到杨明家向其要人。
“你指哪儿,他们打哪儿。怎么一转眼,错儿全是他们的?”
“都进去了,你怎么还在外头?”
“你把他弄到哪儿了?得给我弄回来!”
“我可怜的儿啊!……”
哀号、怒骂、啜泣,像吵架,又像吊丧,连续数日,杨明吃不下,睡不成,关不住街门。何蕊一会儿给这个端茶水,一会儿给那个递纸巾,床头、椅背、沙发上,眼泪鼻涕抹得到处都是,也不敢大气喝一声。
景垣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因为被刑拘的人中,有他的弟弟景浩。他被接回省里才知道,那位接访他的长者,是公安部的副部长。
街头,村民们议论纷纷,各持异说。
杨明无计可施,与窦贤商讨计策,仍无应对措施,又一同去请教马谷羊。马谷羊沉思良久,道:“你们啊,连这么点事都处理不了,怎么能让人放心呢!”
他让冯雪花找来大衣,系上围巾,迈开箩圈腿,跟着杨明去了他家。
在大家熊熊燃烧的目光下,马谷羊沉稳地说:“我们的保安队员,是为了扞卫王庄村的民主政权,保护全村百姓的利益蒙冤受屈的。我相信,司法机关会正确地对待和处理这件事。我也希望,我们的村委对保安队员在政治上、经济上作出的牺牲,承担起全部责任来。我们的保安队员,是王庄村的功臣,不是罪人。不管法律上有甚说法,我们都应当为他们正名。他们的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应当由村委加倍补偿。”
保安队员的家属们眼里涌起泪花,纷纷点头称是。杨明和窦贤也心服口服。
马谷羊继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古往今来,多少伟人坐过监狱:列宁、方志敏、江姐……数不胜数。我们的国旗,是千千万万个革命先烈,用他们的鲜血染成的。干革命事业,哪能没有挫折。有句话是怎么说的?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杨明同志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王庄村的小康生活,他不正是我们的典范吗?为了村民的利益,我们受点挫折,虽败犹荣。如果因为这点小事,我们就发生内讧,我们大家通过多年努力,共同打下的江山和取得的胜利果实,就会变成别人的战利品。我们村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正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哩!”
保安队员的家属由衷地感到一种骄傲,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慰。马谷羊继续说:“一次性被刑拘九人,这在我们村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是路天宝和他的‘四刚集团’的又一篇杰作。类似的事件,以后可能还会继续发生。他们居心不良,一直以人民为敌,我们不得不提高警惕。我们一定要告知村民:是他们,破坏了我们村的团结和稳定;是他们,破坏了我们村的发展和繁荣。他们才是全体村民的罪人。我们必须擦亮眼睛,密切注视他们的动向,同他们作长期不懈的斗争。为此,我们要紧密团结在以杨明同志为首的村委周围,同广大村民一道,同心协力,共同打击我们的敌人。我们要让他们成为过街老鼠,身败名裂!我们要正告‘四刚集团’:与人民为敌,绝没有好下场!”
保安队员的家属们流着泪,激动地鼓起掌来。
(一四五)
夜晚,沙宣宝正在梦乡巡游,突然被“嗵嗵”两声爆响惊醒。他呼地一下裸着上身坐起来,妻子一骨碌翻身滚下床去。窗外,院内的杨树上,宿鸟惊得扑啦啦乱飞。隔壁,沙母在惊叫:“谁来!谁来!”
沙宣宝惊问:“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沙妻不语。沙母从隔壁传过话来:“有人往咱院里扔石头。”
沙宣宝迅即披衣起床,提了根火柱便开门。沙妻吼着不让,沙宣宝奋不顾身,只身冲出房间,冲出街门,但街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凛冽的寒风呜呜作响,像要把树枝吹折,屋顶掀翻。
沙宣宝站在街头,对着夜幕吼叫:“谁干的?谁干的?卑鄙小人,有种你过来,跟老子当面较量!”
回应的只有夜莺的惊叫和寒风的呼啸。
沙母披着单衣撵出来,强拉硬拽把他拖回家,道:“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
砸你一石头,你知道是谁?快关门睡觉!只要石头没砸住圪脑,不理他!”
沙妻夺下沙宣宝手中的火柱,把他推向床边,道:“躺下!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实在不行,咱离开这个村,回城去。哪儿不一样过日子!”边说边帮他脱衣服。
沙宣宝拨开妻子的手,执拗地站在地上,不肯上床休息。但满腹怨愤,不知找谁发泄。沙母仰起脸,打了个喷嚏,鼻涕眼泪一齐下来。沙妻撕了块卫生纸,刚要递过去,却鼻子一酸也仰起了脸,等了好一会儿,才对着灯光将喷嚏打出来。
那鼻涕比婆婆的一点也不少。她将递给婆婆的纸先用了,然后又撕了一块递给婆婆。
见她俩敞胸坦怀,苦苦相劝,沙宣宝也不敢硬拧,只好宽衣而卧。
这一夜,沙宣宝大睁着眼睛,一点睡意都没有。脑子像闪电影似的,不住地映现出艰难创业的画面和沸腾的选举场景。沙妻同他一样,辗转反侧,叹息不止。
天一亮,沙宣宝给路天宝打电话,带着怒气,说了说这里的情况。路天宝听后反倒笑了,十分轻松地说:“你现在才见石头,已经很幸运了。你来看看我的铁大门,能数得清有多少个坑?半夜三更有点响声,很正常。我已经习惯了。不过要记住,摆床不能靠窗户。”
沙宣宝又给徐文宝打电话,徐文宝讥讽道:“你以为那个时候捐款,我是愿意的?领教领教吧。我拿钱都没买上安生,你冤枉甚哩!”
沙宣宝又打电话给李强,李强笑道:“我以为是我一个人受骚扰。既然你也被连累,那咱就‘有福同享’吧!”
早饭做好了,但沙母又回躺在床上。沙妻在被窝里没出来。沙宣宝问母亲:“你怎么了?”
沙母说:“不舒服。”
沙宣宝摸一摸母亲的脑门,发烫。沙宣宝又返自己的卧室,摸摸妻子的脑门,同母亲一样,也在发烧。
沙宣宝正要去找大夫,走到院里,高嘉进来,黑着脸,问:“这个这个,是不是你干的?”
“甚事?”沙宣宝莫名其妙。“也给你院里扔石头了?”
“扔什么石头,装的这个倒像!”高嘉深沉的眼睛里泛出黯淡的光。“你干的这个好事,还想糊弄人?那九个人,是这个怎么‘进去’的?”
沙宣宝立刻反应过来:“噢,你说‘那个’事!我哪有那个本事!”
高嘉道:“这个村民们都说,是你干的。不是你,能是这个谁?”
“哪个村民说是我干的?”沙宣宝顿生恼怒,辩道,“村民们说是我干的,就是我干的?有人说我是‘奸臣’,你也信?我卖国了,还是投敌了?”
高嘉指着沙宣宝,平静地说:“都是一个村的,这个你可得积点德。人不亲,这个土还亲哩。”
“是的是的,我明白。”沙宣宝捡起那块半夜造访的石头,“人不亲,土亲;土不亲,石头也亲。我已经领教了。像我这种‘奸臣’,敢轻举妄动吗?你饶得了我,它也饶不了我。昨晚已经警告,我敢不听?”
高嘉接过石头,翻着个儿看,没有看出它的特别,便扔在地上,道:“净胡扯!
谁敢拿这个警告你?对人不做亏心事,不怕这个半夜鬼叫门。石头能这个自己长上翅膀?不过,你要这个记住:保安队为咱村的这个稳定和发展,作出了这个巨大的贡献,咱不能丧那个良心!”
“是啊!”沙宣宝揶揄道,“保安队的铁拳已经名列青史,功垂千秋。我能不长记性!只是我人微言轻,想丧良心谁听哩?”
高嘉的目光在沙宣宝脸上扫了几圈,然后说:“你是这个耍笔杆子的,你要不支持,他们认得几个字,能这个告得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要这个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