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二)
长河派出所,王副局长解散了两排整装待发的民警,沮丧地登上二楼进入所长办公室。他疲惫地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闭着眼仰起脑袋。在另一支沙发上打盹的焦书记一激灵醒来,把茶几上的烟盒摸过来,抽出一支点上,又连烟带火扔给王副局长:“太困了!”
王副局长点着烟,叹道:“在危险时刻悬崖勒马,王庄村有能人啊!”
焦书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乡政府坐没坐处,躺没躺处,他们能不困?——会不会是你们走漏了什么消息?”
“不可能。”王副局长直起身来,“到现在,我的部下都不知道集中到这里来干什么。”
何所长进来,眼球上挂着血丝,眨眨酸困的眼,问焦书记:“贾月公昨晚给你打电话,今儿一早又打电话。他报什么表,那么急?”
焦书记道:“年度考核。普通年报,谁知道他发甚神经,催那么急。”
王副局长恍然大悟:“你是拿派出所的座机回的,对不对?”
“是啊!”焦书记说,“手机电量不足,我能拿什么回?你俩是说……”
王副局长与何所长对望着笑了笑。
临近中午,许干事到所长办公室,向何所长汇报:“我调查了景垣的邻居,他们都不能证明崔峰殴打景垣的老婆,倒是见景垣拿着木棒要打崔峰。在邻居们的劝阻下,没有打成。”
“景垣妻子的伤,是怎么来的?”何所长问。
许干事略加思索,答:“不好说。景垣两口子说是崔峰打的,崔峰两口子说是景垣打崔峰时误伤的。刘建亮证明,景垣让他老婆簸豆子,他老婆非簸玉茭不可,两人就打起来了,结果景垣打伤了老婆。没有其他旁证。”
何所长敛起双眉,瞄着地板转着圈:“夫妻打架,怎么可能告别人呢?”
许干事答:“景垣和崔峰是前后院邻居,两家素来不和。景垣打老婆下手太重,交不起住院费,就和老婆串通起来讹崔峰。”
“你觉得,可能吗?”何所长停在许干事面前,眉头未解。
“这个,不好说。但目前没有证据支持景垣。”许干事答。
何所长又问:“你的处理意见呢?”
许干事想了想,说:“劝景垣息诉。否则,只能对他进行处罚。”
何所长回头望望王副局长,等待示下。王副局长说:“看我干什么?自己办案子,自己拿主意。刘建亮的证明是假的,小许的分析有问题。崔峰夫妻都说景垣老婆的伤是景垣打崔峰时误伤,到了刘建亮嘴里,居然成了景垣直接打老婆,跟崔峰没有一点关系。夫妻打架连场地都没换,双方还在气头上,怎么可能一下子消了气,合起伙来讹旁人?是不是讹诈,还可以从侧面了解一下景垣平时的为人情况。
从崔峰的说法来看,是景垣在打他。那么,景垣打崔峰,原因是什么?平白无故,景垣能打起他来?打人的动机呢?案件事实不清,还得继续调查。一定要查明事实,秉公处理。”
何所长点点头,道:“是,我们继续调查。”
坐在一旁的焦书记笑笑,说:“局长的水平,就是不一般。高屋建瓴啊!”
何所长对许干事说:“景垣是原始股东,不可能交不起住院费。崔峰已经有多次打架的记录,他的话,不可轻信。多从细节上找疑点,不要主观臆断。”
许干事点点头,转身去了。何所长向王副局长笑笑,道:“许书记这个公子,人品不错,但素质不高。记笔录净是错别字,分析案件不靠谱,案案得操心。”
王副局长道:“不要怕辛苦。好好地培养,吃不了亏。”
焦书记扔给王副局长一支烟,道:“王庄村群体斗殴,你们至今不处理,所以现在越闹越凶。你们要拖到甚会儿?”
王副局长摁亮火机,又把它熄了,道:“现在治安形势这么严峻,信访问题这么突出,执法单位成了重灾区。王庄村是咱县最乱的一个村,许书记不让轻举妄动。
一旦采取措施,捅了马蜂窝,引起群体上访,市委又要拿我们问责。现在从上到下都在花钱买平安,我们啊,也是投鼠忌器。”
王副局长重新摁亮火机,火苗子烧红了他半张脸。
“景垣,你下来,下来!”楼下传来喝止声,楼梯间又响起脚步声。景垣突然推门进来,面色紫红,怒目中闪着泪光:“清清楚楚的事儿,你们越弄越糊涂。我为甚要打老婆?我粜玉茭老婆能簸豆子?打老婆讹邻居,那是人干的事?在长河,我是告不赢了。”说完不等回话,扭身“嗵”地闭上门,悻悻而去。
三位领导还没回过味来,人已经下楼了。王副局长急忙撵出去,往楼下喊:“景垣,你回来!景垣……”
景垣头也不回,甩下一句话:“我就不信找不着‘包青天’!”
(一四三)
杨明报了表,把红利打在信用社各户的账上,广播通知村民们去信用社领钱。
老百姓兴高采烈,称赞杨明功丰德伟。
腊月二十八,景垣一人顶着呼啸的北风,进了京城,住进“桃园旅店”。
见他来了,陈老师笑脸相迎:“哟,我都准备回家了。你不在家里过年,怎么又来了?还是拿不到赔偿费?”
景垣点点头,又急忙摇摇头:“不光是赔偿费的问题。我不告,他就一直欺负我,连老婆都不放过。人家骑到我脖子上拉屎,我躲不开。”说着,眼圈都红了。
“怎么告?还是让他们赔点钱?”陈老师打趣他。
“不,我想请你帮忙:让他坐牢!”
“这就对了。”陈老师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以德报怨,就有人不知好歹!你不是有材料吗?我看看。”
景垣便从提包抽出几页纸来,双手递给“三角脸”。“三角脸”粗略地看了一遍,道:“这是谁搞的,你?整个材料看来,叙事还算明白,但没有点住死穴。这个拿出去,谁看了也认为是,村民之间为争夺选票发生了一点摩擦,一方弱,一方强,强者动了手。这种情况非常普遍,算不得什么大事,至多是治安处罚。但要改成一群社会渣滓,长期欺压乡邻,寻衅滋事,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景垣急忙拿出一盒烟,擩给“三角脸”:“我甚也不懂,全靠陈老师帮助。”
“三角脸”笑笑,帮他调整思路,进行修改,边改边说:“你们一定要记下来。
明天上访,把我的话,变成你的话。”
景垣点点头:“记住了。”
腊月二十九,景垣打的到了公安部。见门口游弋着几位便衣,便在远处徘徊。
待便衣拦住一伙人,腾不开身时,他绕过去进了公安信访室。
这里分为内室和外室,外室已经坐了很多人。一位小民警作了简要的登记后,指着排椅让景垣坐下。
同医院候诊一样,景垣排在末位。等到将近中午,前面候访的走完了,小民警才让景垣进了内室。
内室横着一条长椅,对面是一张办公桌,一位头发花白的穿着休闲衣服的长者坐在桌后,指指长椅,示意景垣坐下。景垣抽出材料,双手递上去,圆圆的脸蛋倏然变红,端着材料的手半晌没有收回来。长者看了他的材料,再次示意他坐下,问:“你凭什么说,他们是‘黑社会性质’的组织?”
景垣谨慎地回答:“第一、保安队没有经过任何部门批准,是一个非法组织;第二、保安队有队长、有服装、有工资,是一个长期固定的组织;第三、开会那天统一穿着迷彩服,提前到场,共同对我们进行殴打。平时欺压乡邻的,也是他们。
你说叫不叫‘黑社会’组织?”
“是么,”长者笑笑,说,“你们村里居然还有一支武装,他们有枪吗?”
“那倒没有。”景垣似乎放松了一些。“他们用的是砖头、菜刀、木棒。”
“哦,那不就是一群民兵嘛。”长者长舒一口气。
“民兵?民兵就是靠人民养活着打人民的?”
长者笑一笑,说:“是不是你打不过人家,吃了亏来告刁状?”
景垣急得站起来:“我要是动过手,就不是我妈生的。”
长者又笑一笑,道:“坐下,坐下说。别人不可能生下你妈的儿子来。——当地公安局没有调查?”
“查过,可到现在没有结论。”景垣的泪水立刻涌满眼眶。“眼看要过年了,老百姓都在买对联、买鞭炮;我呢,吃打受骂不说,把钱都扔给了医院,老婆还跟着受连累。为了保护共产党开会,我、我……”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长者顿生怨愤,拍了一掌办公桌,道:“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岂容他们横行霸道!”说完戴上花镜,提笔开出一张信访函,递给景垣。函上写着:“省公安厅:
景垣同志反映的王庄村带有黑社会性质的寻衅滋事问题,望立即查处。三个月内将查处结果回复信访人,并报我部信访室。”
景垣收了函,仍站着不走。长者问:“还有事吗?”
景垣答:“我们在省里上访,也开了很多信,可是到了底下不管用。”
长者便道:“我给你留个电话。如果我的函不管用,你直接给我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