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冯雪花便骂道:“你个卖国贼,争回钱来你不要吗?你还胳膊肘儿往外拐!”
荣改凤也骂道:“谁破了裤裆,把你露出来了?”
崔峰道:“你不是进京告状去了?杨明他还是主任。有屌事你再去告啊!来这儿逞能,还显不着你哩!”
刘建亮道:“告不赢还有脸回来。换个人来,早尿一泡吣死了!……”
景垣气得说不出话来,满面通红,羞恨难当。“黑酒窝”道:“你们太过分了吧?
景垣让你们好好说,就说坏甚了?”
荣改凤便骂道:“东街说话,西街插驴屁股。景垣说没说坏甚,碍你屁事!你是甚好东西?要不是成天上访告状,能安插到乡政府?老张要把我养起来,不饥不渴的,我也会说漂亮话!”
“黑酒窝”气恼地说:“我告状怎么了?我有冤不能告?”
冯雪花冷冷一笑,小声道:“多长一只手,有甚冤枉!”
“黑酒窝”耳尖,红着脸就往冯雪花身边扑,骂道:“你给我说清楚,谁多长一只手?”
众人拦着“黑酒窝”不能近前。冯雪花也红着脸骂道:“不多长一只手,你孩子能把命丢在人家屋?你想告谁哩?告人家不该锁门来?还是告政府没保护你孩子偷钱?张乡长补给你15万,那是民脂民膏,里头有我一份。你得钱不亏心?”
张乡长阻止冯雪花道:“哎哎,咱一码是一码,不要乱扯。有气往我身上撒。”
冯雪花便骂张乡长:“你拿钱养小偷,还怕人揭短?”
“黑酒窝”疯狂地往冯雪花身边扑,众人将她拦着。“黑酒窝”骂道:“狗日的你挑三祸四,坑蒙拐骗,坏事都做绝了,你是什么东西!是好人,苍蝇能屙你满脸屎?……”
刘建亮骂道:“再疯骂,老子揍屌你!”
“黑酒窝”毫无惧色,吼道:“来,揍揍我试试!不怕你人多,老娘正愁没人养活哩!狗日的,天天做那丧良心的事,你那孩子也好死不了!……”
孙秋凤搂着“黑酒窝”的后腰往外推,劝道:“走吧走吧,都是找乡长来了,没人冲着你。你何必没事找事哩!”
大家闪身让出一条路来,帮着孙秋凤把“黑酒窝”往门外推。黄生也推着景垣往外走,道:“你也走吧,不是一路人,来凑这个热闹有甚意思!凭你,能救得了乡长?要不看在你姨和你姐的面子上,你少吃不了家什。走吧,快走吧!”
张乡长疏开五指,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整了整撕裂的衣服,对警员们道:“你们也去吧。百姓有气,就该往我身上撒。我要是真该死,警察也保护不了。”
(一三八)
企业组办公室,路天宝正在传真文件,一帮妇女闯进来。带头的荣改凤把腰一卡,道:“贪污犯,你力不多出,钱不少挣,闪不了腰,岔不了气,可是心安理得呀。老百姓过不了年了,你是等着打土豪分田地呢,还是主动退赃,争取宽大?”
路天宝看了一眼,不屑理睬,只管干自己的活。传完文件,起身要走,被这帮女人拦住。
“想跑?门也没有!”荣改凤也用不屑的眼神望着他,“躲得了初一,跑得了十五?把问题说清再走。”
路天宝坐下道:“我跟你没甚问题,也无须说清!你说我是贪污犯,找纪检委、检察院,告我就是了。我路天宝站不更名,坐不改姓,躲过谁?如果查出来,我贪污了公款,该坐牢坐牢,该杀头杀头,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一声不吭。可你是谁?
天老大,地老二,你在这儿算老几?”
荣改凤仍然卡着腰:“我替天行道,想算老几算老几。你不进牢房也是罪人,想从我这儿混过去,哼!……”
何蕊也道:“得把公款吐出来!”
路天宝冷冷一笑,道:“说我贪污,有甚证据?天多高,地多厚,你们知道吗?”
“证据,我当然有。”荣改凤转身向跟在后面的孙秋凤伸手。孙秋凤便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破纸条来,递给荣改凤。荣改凤把它递给路天宝:“这就是证据。”
路天宝接过来一看,是沙宣亮申请批宅基地时交纳的占地费收据,上面盖有村委和他的印鉴。路天宝想了起来,当时自己任村长,是村委当然的法定代表人。
因当时土地冻结,所有申请人都没有得到宅基地。
路天宝皱起双眉,荣改凤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她身后,又有几位传过收据来。
“这是真的。”路天宝说,“但这是村委收据,顺昌开的。收钱入账,这是规定。
如果这笔钱没入村委账,那就是贪污。钱在谁手里谁负责。”
孙秋凤挤在前头,道:“我不管谁负责,我是交了钱没见地基。是给我地基呢,还是退我钱,随你。我不想逼你,可是交钱几年了,没人认账。你得给我个说法。”
另一位女人也说:“咱是老百姓,贪污不贪污,咱管不了,也不管。只要给一块地,能修房子就行。你收了钱,不能悄悄地拉倒。”
荣改凤翘起柳眉,道:“不冤枉吧?你说这些钱弄甚了?是吃了,是赌了,还是嫖了?”
何蕊道:“反正现在村委账上没有这笔钱。不是你贪污,能是谁?”
路天宝说:“这笔钱确实入过账,信用社催收申办煤矿的贷款时,强行扣划了。
村委有账,找顺昌,能看得出来。”
“你说的好呀!”荣改凤柳眉倒竖,“老百姓交给你的血汗钱,是让你办矿好过把兄弟哩?信用社扣了,你得要回来!老百姓不能落在空头儿。”
孙秋凤平静地说:“咱是同学,不要怪我难为你。三二百块钱来,我就算了。
可数字大了我背不起。你得答复我:这个钱,我找谁要?”
路天宝道:“批不上地方,由村委归还。拆东墙补西墙的事,哪个村委没有?”
何蕊立刻瞪起双目,怒道:“你可说的美!你说该村委还,村委就得还哩?
钱是信用社扣了,是你装了腰包,还是七碗八碟摆着吃了,谁知道。现在一推六二五,把自己说的一身光,能行?拿吧!怎么吃进去,怎么吐出来!”
孙秋凤说:“钱我不管从哪儿出,我是非要不可。不是老同学逼你,换成你来也一样。”
另一位说:“要不,你就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我搬进去,省得费劲去修。”
还有人说:“你说该村委还,也行,你去跟杨明说通。只要他答应还,立起字据来,我们不找你。”
何蕊怒道:“做梦!杨明欠你的?”
荣改凤嘴巴一撇,幸灾乐祸地说:“光让你当村长威风哩,烧得两只脚没有一只脚厚,这回也够你喝一壶!总算知道自己是老几了。”
路天宝没招,嘟哝道:“反正那钱不是我花了,我问心无愧。你们看账就是了。”
荣改凤道:“该不着我们看账,我们也不看!老百姓送给你一把谷,你得还成一把米。你要还不了,咱就试试,就我们一干妇女,非把你送进大牢不可!”
“那你就送吧。”路天宝说,“我也不是吓唬大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就不信公家花了钱,该我顶账哩!”
荣改凤说:“你是觉得沙宣宝能救你吧。你把他叫来,叫来试试。老百姓吃不了他!就他那点出息,一人一口唾沫也把他淹死了!”
孙秋凤瞅着荣改凤道:“宣宝有没有本事,碍咱屁事?钱没给他,我也不朝他。
给谁钱,我找谁要。”
“那就不说了,我把铺盖卷好,等着进监狱。”
路天宝起身便走,却又被妇女们拦住。荣改凤道:“你想的倒美,躲到监狱就找不着你了?是鳖你也爬不了!”
路天宝挣脱不开,吼道:“干甚哩!我要解手。”
荣改凤揪住他的衣服,道:“谁管你解手不解手,给了钱再走!”
“我没钱。”路天宝说。
“说得轻松!”荣改凤说,“没钱就算了?谁不知道你是‘路百万’。拿吧。”
“解了手再说,行不行?不要说是村委欠的,就是我个人欠的,也得让我解手吧?杀人不过头点地,能不让解手?”
荣改凤虎着脸:“门也没有!不要说是你,乡长他也解不成。不拿出钱来,憋死你!”
(一三九)
司法所里,景垣指着窗外乱哄哄的人群道:“崔峰出来了。”
“黑酒窝”隔着玻璃看了看,道:“你回避一下。我把他叫进来,非治治他不行。”
景垣便离开司法所。“黑酒窝”出去,在人群中找到崔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走,跟我去司法所,问你个事。”
崔峰不知何事,便跟着她进了司法所。刘建亮见崔峰被叫,也跟着去了。
进了司法所,“黑酒窝”叫崔峰坐下,问:“景垣的老婆出院了,伤情你也知道。
你说说,你是怎么打他老婆的?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崔峰听了,先是一愣,尔后大叫起来:“他个狗日的!他打我没打成,打到了自己老婆身上,反来告我。他说的鬼话你也信?”
“黑酒窝”说:“他要是自己打了老婆,能来告你?”
崔峰竖起八字眉,道:“他个卑鄙小人,在家干坏事,进京告刁状,甚事做不出来!他还说杨明组织人打他来,你能信?他姐姐、兄弟、老姨都在这儿,哪个搭理他!”
“黑酒窝”说:“我查清了,由不得你狡辩!”
崔峰立刻道:“行啊,你出劲儿调查也行。看我崔峰是不是那种人!”
刘建亮插嘴道:“调查甚哩,我就是证人。景垣的老婆是他自己打的。”
“黑酒窝”问:“你见来?”
刘建亮道:“当然见来!那天景垣打他老婆,我就在场。他让他老婆簸豆子,他老婆非簸玉茭不行,他就把老婆打了一顿。”
“你亲眼所见?”“黑酒窝”敛起双眉。
“这还能有假?我是村干部,专管民调治安,能说瞎话?”
“黑酒窝”略作思忖,道:“你一个人说了不算,我还得去调查调查旁人。”
刘建亮道:“行啊,用不用我给你找两个人?”
“找谁?”“黑酒窝”问。
刘建亮说:“找证人。荣改凤也见来。”
“黑酒窝”瘪瘪嘴,道:“他要当证人,天底下还不知道有多少冤枉事哩。”
崔峰拍着胸脯,斩钉截铁地道:“你随便调查,人正不怕影子邪!”
“黑酒窝”见崔峰一脸无辜的样子,半信半疑,又问刘建亮:“你说说,景垣为甚要讹崔峰?”
刘建亮道:“景垣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他兄弟在矿上出苦力他都容不下,能容得了崔峰?崔峰比他过的好,他就生气。自己打了老婆,不想出医疗费,就想歪招。
那天崔峰恰好路过,就被讹上了。”
崔峰偷偷地抿嘴一笑。
“那是诬告?”“黑酒窝”似信非信。
“当然是诬告。”刘建亮说:“不诬告哪里弄钱去!现在就这么个世道:闹夜的孩子有奶吃。不告白不告,没人疼,没人要。”
崔峰也说:“你老大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还不知道这么个理儿?”
“黑酒窝”拧起双眉,似有感悟,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一四○)
带着司法所的介绍信,景垣满面青紫,怒冲冲地来找派出所。
刚进大门,守门的警员便拦住他:“请登记。干什么的?”
他也不搭理,径直朝二楼所长办公室走去。那警员便在下面喊:“哎,你下来,下来!领导正在开会!”
景垣仍然不管不顾,推开所长办公室的门就往里走。办公室坐了许多人,景垣认识的焦书记也在场。见他进来,一直在争吵的领导们立刻静下来。
办公桌后坐着一位穿警服的陌生的中年男子,他径直过去:“所长,我要找你。
司法所歪曲事实,颠倒黑白!”
中年男子笑笑,未置可否。他正要再问,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转回身来,是何所长,问他:“找我什么事?说吧。”
他回望一下中年警官,十分茫然,问何所长:“你是所长,他怎么坐在那儿?”
中年警官笑道:“这儿是个标志?看来,我还真不敢坐这儿了。”
何所长笑道:“这是我们王副局长。有事跟我说。”
景垣咽了一口唾沫,正要说话,就见李强闯进来,没头没面地说:“我已经带人来了。你们要是再不管,我就带人去。他们不放,我就跟他们拼。就是闯出一条血路来,也要把张乡长和路天宝救出来!”
“你想惹事?”焦书记一脸严肃。“还嫌事儿不够大?”
李强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张乡长是王庄的功臣。旁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张乡长受委屈!”
坐在办公桌后的王副局长笑笑,慢条斯理地说:“你沉住气,吃不了亏。乡长受点委屈,那有何妨!坐下,坐下!”
李强不情愿地坐下,嚷道:“杨明抢表不报,凭甚围攻张乡长!是乡长不给钱?”
见景垣在场,四目对视,相互点点头。
焦书记笑道:“感谢你对张乡长的理解。乡长被围,我能不着急?我们长期在一块工作,肝胆相照,感情不比你深?但我们不能冲动。冯雪花带人围了乡政府,你再带人去解围。一群乌合之众,还不打起来?造成新的流血事件,谁来负责?”
景垣见插不上嘴,用企盼的眼光望望何所长。所长会意,开门出去。见楼下站了许多人,皱了皱眉头。扶着走廊护栏向楼下喊:“小许,小许!”
楼下立刻应声,随声跑出一位警员,站在下面往上看。
何所长道:“你接待一下。”
警员点头说:“行。”
何所长便回身向景垣道:“让许干事给你处理,去吧。”
景垣便向何所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何所长!”
(一四一)
张乡长和路天宝在各自的办公室睡了一宿。当晨曦窥视大地,办公室的灯光变淡时,路天宝伏在办公桌上还没有醒来。他的口水流向桌面,裤管在滴水,坐椅下已浸湿了一大片。
陪路天宝小睡的,仍是这帮女人。她们横七竖八,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倚门躺在条凳上,有的卧在沙发里。还有几位睡眼忪惺的人,围着炉子烤火。
麻雀在枝头喧闹,又从枝头惊起,办公室才扬起呵欠声。
路天宝一睁眼,捂着肚子就往门口跑,但条凳抵着门板,女人们在上头睡觉。
他晃着臀部,两脚不住地轻轻地踏着:“求求你们了,我要解大手,解大手啊!……”
荣改凤在他身后,抱着双臂冷笑道:“解吧。解在办公室、解在裤子里头都行。
没人在乎。”
路天宝急得抓耳挠腮,在室内打转。
墙上的时钟耐着性子,“嗒、嗒、嗒”地一圈一圈慢悠悠地旋转。
阳光探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女人们坐起来,整理着散乱的头发。院内,黄生和刘建亮也在伸腰打呵欠。
高嘉急匆匆地从大门外进来,到乡长办公室把冯雪花和吴仁叫出来,低声对他俩说:“月公给杨明打电话,说围攻24个小时就是非法拘禁。公安局已经集中队伍,准备行动了。老马让咱赶快撤。”
冯雪花便向吴仁道:“你去通知‘骚货’,马上撤!”
吴仁便去了企业组。
冯雪花返回乡长办公室,高声道:“大家辛苦了!咱们已经完成任务,现在回去休息!”
在这里困了一夜的村民们立刻精神振奋,兴高采烈,嗷嗷地叫着,不顾一切地往外冲。
企业组办公室,女人们已经撤出。荣改凤乜斜着眼睛对路天宝说:“等着吧,非把你送进大牢不可!哼!”
乡政府院内,冯雪花向大家宣布:“同志们,上级领导已经答应让咱们分红。
咱们困守一夜,达到了预期目的,我们胜利了!”
村民们便像凯旋的战士,高呼着:“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拥出乡政府。
路天宝不顾一切,箭步冲向厕所。还未解开裤带,乡长也跟着冲进来。
方便一把之后,路天宝才感觉裤子冰凉。他看看乡长,张乡长蹲着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张乡长咧着嘴对他说:“快去,给我拿点纸来,多拿点。真他娘的糟糕!”
路天宝叉着腿,一步一步地挪到办公室,唯恐冰凉的裤管贴在腿上。他在企业办翻了半天,没有手纸,出了办公室,正愁不知该怎么办,见徐文宝骑车进来,便向他道:“快,快去买包手纸。”
徐文宝笑道:“大老爷们,甚纸不能用,可会享受!”
路天宝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快去快去,乡长还在厕所!”
徐文宝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急急地跨上自行车出了大门。
王庄村村口,冯雪花与荣改凤等人带着村民一边往回走,一边兴冲冲地喊着:
“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老人们在路边呆呆地观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冯雪花上去拉着他们的手说:
“我们胜利了!胜利了!我们给老百姓夺回了胜利果实,斗争成功了!”
荣改凤也拉着老人们的手说:“路天宝阻止分红的阴谋失败了,杨村长打下的红色江山,又回到了咱们手里!老百姓又能分到钱了!……”
老人们感动得热泪盈眶,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颤抖着说:“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我们能分到钱了,我们有钱了!”
“感谢杨主任,感谢你们!你们辛苦了!”
“路天宝跟老百姓作对,他不是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