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
腊月二十,村民们应得的煤矿分红款还没有到位。
路天宝去乡里找焦书记,焦书记说:“煤矿分红,事关百姓的切身利益。不管你们支书主任有甚意见,都应该正常进行。你去找乡长,赶快落实。另外,你尽快把企业组的工作移交给其他同志,不要再占茅坑。”
路天宝点点头,又去乡长办公室。张乡长正在看文件,等他说明来意,递给他一叠报表,说:“煤矿应交的利润,昨天才入农经站的账户。你去制定一套分配方案,把符合条件的村民填表报过来。注意,分配方案和分红名册,一定要张榜公布。
5天后如果没有什么麻烦,我拨钱给你们。”
“行,记住了。”路天宝接了表,兴高采烈。
回村后,路天宝召集支委到自己家里开会。关长柱、韦小秋按时报到,高嘉没有到会。
路天宝把会议主题一说,便组织大家投入工作。他们一户一户地想,一个一个地记,但娶来的媳妇,出嫁的闺女,新生的婴儿,去世的老人,不是漏了这个,就是漏了那个,很难弄清。于是路天宝说:“叫顺昌带集体户口簿过来,咱何必费这个劲。”
路天宝打了电话,阮顺昌不一会儿就夹着户口簿来了。路天宝给每人发了一支烟,点上火,坐定后,郑重其事地说:“从阳历来看,零五年已经结束;从阴历来看,零五年还没过完。咱村零五年的分红问题,当紧该解决了。现在煤矿利润已经进账,焦书记和张乡长要求咱制定分配方案,填写花名表,报送乡政府审查,同时张榜公布。今天咱召开支委扩大会,把这项工作完成。顺昌,你把户口登出来。”
阮顺昌抽了一口烟说:“2005年12月底在册的村民有2700多名。按户口分红,有几种情况:第一是嫁出村的闺女和招出村的女婿,有20多名。他们有些是没来得及迁户,有些干脆不打算迁,因为分红不是村村有。第二是新娶来的媳妇和新招来的女婿,有20多名。酒席吃了,婚事办了,户口还没迁来。第三是在读的中专生和大学生70多名,现役军人20多名。这部分人数量多,争议比较大。第四是离退休干部、工人和家属20多名。长期居住在本村,户口不在本村。第五是小学公办教师。情况比较复杂。”
路天宝、关长柱和韦小秋听了,没有言语。沉思片刻,路天宝问:“你们去年的分配方案呢?咱今年可以参照。”
阮顺昌笑眯眯地说:“去年制定的政策,部分村民不满意,闹得很厉害。今年照搬那套方案,肯定还要闹事。那套方案在杨明手里,你们不如抹了桌子另下菜。”
路天宝略加思忖,道:“咱先拟个初稿,然后提交支村两委会决定。”
关长柱和韦小秋都表示同意。于是四人一起进行研究,分类讨论。
路天宝说:“咱们首先确定,2005年12月31日前在册的村民。这部分人分红,大家都没有意见。”
关长柱说:“这是咱村最有资格分红的人,应该没意见。”
阮顺昌笑道:“我才说过,这里头有出嫁的闺女和出村入赘的女婿。”
路天宝一拍脑门,道:“对对,得把这部分人摘出来。”
韦小秋铺好稿纸,捏着笔,对阮顺昌说:“你照户口簿,一家一家念。有出嫁和入赘的,咱标出来。”
阮顺昌便从一组村民开始念,韦小秋执笔记录,路天宝和关长柱逐个审核。
看似简单的工作,到了中午连三个组都没登完。关长柱望着墙上的挂钟,道:
“已经12点了,晚西再弄吧。”
韦小秋搁下笔,展展腰,道:“笔杆子没有二两重,可写一前晌,比斫地还累。
不干了,不干了,歇歇晚西再干。”
阮顺昌笑道:“都说会计轻闲,你也尝尝这个滋味。”
关长柱站起来就走,路天宝道:“等等。你们一走,不知道晚西几点才来哩。
咱加个班,多干一会儿。午饭在我家吃。”
关长柱道:“人吃了猪吃不吃?我还得回去喂猪哩。”
路天宝道:“饿它一顿怕甚哩,瘦了我负责。”又向厨房喊,“哎,加三个人的饭。”
韦小秋笑着扭扭腰,坐下来道:“行吧,只当给你斫地哩。”
关长柱也只好配合。
直到太阳入山,分配方案才制定出来。大家又要起身走,路天宝道:“晚饭还在我家吃,节省点时间,咱今晚就上支村两委会。顺昌拿表去把村委的公章盖上,快点回来。明儿前晌,你们张贴分配方案,我到乡政府报表。”
“行。”关长柱笑道,“管他老婆吃甚猪吃甚哩。咱天天学黄生,当‘快乐的单身汉’。”
韦小秋笑道:“人家黄生是一人吃了全家饱,没有后顾之忧。你能行?你不回去,就不怕猪把老婆的抢吃了?”
阮顺昌笑道:“那倒不怕,怕的是老婆把猪的抢吃了。”
四人轰然大笑。关长柱道:“你快去快来吧,看你老婆是不是抢了猪食。”
阮顺昌把报表装进一个袋子,拎着去了。
十分钟,半小时,一个小时……
丁露炒了四盘菜,给每人盛了一碗米饭,路天宝、关长柱、韦小秋吃了大半,仍不见阮顺昌回来。
路天宝等不得,打电话问阮顺昌:“盖个章能费多大的劲,怎么还不过来?”
电话那头阮顺昌说:“村委公章在杨明家。杨明说留下表,他要审查,怕你们弄得不公平。”
路天宝说:“行,省得我跟他打招呼。你快过来吃饭呀!”
阮顺昌答:“你们吃吧,我家的饭也做好了,就不过去了。”
路天宝看着盘里已成剩菜,道:“那行。你通知村委委员,晚上8点,咱在村委办公室开会,讨论分配方案。记住,让杨明去的时候把表带上。”
阮顺昌“嗯”了一声,电话挂断了。
晚上7点半,路天宝、关长柱和韦小秋去了村委会,办公室的门还锁着。路天宝想,时间还早呢,就给大家发一轮香烟在院里等。晚8时,成宝刚来了,杨明和阮顺昌还未到。办公室的门依然关着。路天宝想,农村晚饭迟,可能还没有吃过饭。于是又给大家发了一轮香烟,搓一搓僵硬的手,跺一跺冰冷的脚,继续等待。他们等啊等,一直等到10点,等得双腿发软,两脚发木,仍然没见杨明,连阮顺昌也没来。
关长柱失望地说:“咱被人耍了。”
成宝刚也道:“都这个时候了,肯定来不成。”
路天宝看看街门外,没有一个人影。淡淡的月光下,只有一缕清风,吹得草屑和塑料袋在地上打旋。
(一三六)
就在路天宝等人跺着脚等着开会的时候,杨明带着报表,邀窦贤去了马谷羊家。
杨明把一沓报表撂在茶几上,说:“我真想给他撕了,可又怕老百姓得不上钱。
咱风风雨雨打下的江山,就送给他支部了?”
窦贤往猩红的沙发上一坐,道:“他制定的分红方案,跟咱去年的差不多。咱以村委的名义出榜分红,老百姓认的还是咱。”
冯雪花道:“对,以村委的名义出榜。”
马谷羊坐在沙发里品着茶水,笑一笑,把不太亮的眼睛藏进一条三角形的缝隙中,慢悠悠地说:“出发点不错,但是缺乏创意。如果用你们的办法做,老百姓就会感觉很平常。去年是这么做的,今年还是这么做,顺理成章。时间长了,老百姓就会麻木,慢慢地就不买咱的账了,甚至对咱产生厌倦。路天宝不是工作不好,恰恰是缺乏创意,不会造势,所以就失去了民心。现在是非常时期,正是夺人争心的时候,为甚不利用这个机会,造点声势呢?”
“造声势?怎么造?”杨明双眉拧起来。
窦贤也道:“以村委的名义出榜,不就是造声势吗?”
马谷羊摇摇头,笑道:“太平常,太平常了!这样吧,你们通知村民:明天上午8点半,在村委门口集中,说有重要活动。”
两人便领命而去。
腊月二十三,农村称为“小年”。景垣为妻鸣冤找到乡政府。
刚过8点,贾月公骑着摩托车进来。景垣向他微笑着点点头,贾月公冷漠地看看他,没有任何反映。支起摩托,见进来一辆轿车停下,贾月公便赶过去拉开后车门,用手护着门框,让张乡长从里面钻出来。他麻利地从后座上取出一个公文包,又三步并作两步赶在张乡长前面,掀起乡长办公室的门帘,把张乡长让进去。
景垣跟在张乡长身后,欲借着贾月公掀起的门帘往里钻,被贾月公挡住。贾月公瞅他一眼,自己进去放下了门帘。景垣只好自己掀帘子进去。张乡长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对贾月公说:“你给路天宝打个电话,问他报表填好了没有?赶快报来。”
贾月公哂笑道:“他?能不能看得懂,都是两回事。”
张乡长不满地望他一眼,道:“他回村当支书,我们应当支持,不要鼠肚鸡肠。
怎么?你当支书当出瘾来了?”
贾月公还想说什么,突然手机响了。他摸出来看了看显示屏上的号码,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撩起门帘往外走:“喂,是我。说吧,噢,在,在在……”
张乡长看着景垣,努力地搜索着记忆:“你是——王庄村的?”
景垣微微一笑,红了脸,道:“是,是。我叫景垣。”
“哦,景垣。好像是上访户。”张乡长不冷不热,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沙发上。
“被逼无奈。”景垣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前。
“是么?谁逼你了?”乡长问。
“崔峰打我老婆,村上没人管。”
“这是哪档子事,我怎么不知道?”
“腊月初三,我老婆在街门外簸玉茭……”
“哦,听说过。你找司法所吧。——小田,小田!”
通讯员答应着跑进来。张乡长道:“你去司法所,看谁在,把他叫来。”
通讯员应声而去。不一会儿,通讯员领来一位面色黝黑的妇女。张乡长对这位妇女说:“他老婆被人打了,你给处理一下。”又对景垣说:“跟她去吧。”
景垣感激地点点头。看那妇女时,竟是在京城遇到的“黑酒窝”。
司法所很简陋:靠窗一张写字台、一把木椅,两边两条长椅、一顶书柜。“黑酒窝”请景垣落座,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景垣顿生亲热之感,觉得轻松惬意。道:
“大姐弄得不错啊!端上‘铁饭碗’了。”
“黑酒窝”笑笑,两腮嵌入两个坑:“只要组织关心,领导重视,咱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我得感谢共产党,感谢焦书记!”
窗外,路天宝推着自行车进来,去了企业组。
“你的事,告赢了?”景垣向外瞟了一眼问。
“赢输在其次。重要的是,党和政府给了我充分的理解和尊重。”“黑酒窝”话锋一转,“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景垣沉下脸来,叹了一口气道:“腊月初三,我听说玉茭行情看涨,就和老婆……”
两人正说着,听得院里一片喧闹,人声嘈杂。景垣透过玻璃往外看,就见进来许多人,全是王庄村的。荣改凤、冯雪花、高嘉、吴仁、景慧、何蕊、刘建亮、崔峰、景浩、黄生、孙秋凤、王闺女等人叫骂着,冲进乡长办公室。
“你霸住这个煤矿利润不发,坑害这个百姓,伤天害理!”
“钱是老百姓的命,凭甚不让村委分红?”
“你吃那么多,腰包装得下?就不怕撑死了?”
“当官的要钱不要脸,丧良心啊!”
“把脸都装到裤圪筒里头了!……”
(一三七)
隔着窗户玻璃,景垣将崔峰指给“黑酒窝”。见这么多人吼着冲向乡长办公室,他俩都觉得应该给乡长解围。于是一同出去,挤进了乡长办公室。
张乡长和他的办公桌,被人一层层地围在中间,荣改凤指着张乡长的鼻尖骂道:
“王庄煤矿是全村老百姓的,你凭甚封村委的账?凭甚不给老百姓分红?”
张乡长辩解道:“谁说不让分红?哪个人不让分红?我已经让路天宝去填表,报过来就分。现在没有报过来,我还着急呢。”
冯雪花说:“路天宝是被告,是老百姓的死对头,我们老百姓信不过!我们不同意他插手,你要同意分红,现在就开支票。”
张乡长道:“我才说过,分多少,你报过表来。”
冯雪花道:“你既然把账封了,分多少还用问旁人?等谁报表哩?一人1000块,给了钱我们就走。”
吴仁伸出手来:“快拿呀!已经过小年了,就等着放开门炮哩?”
刘建亮道:“人家不着急,人家是大乡长!一天一只鸡,三天一只羊;村村都有丈母娘,天天黑夜做新郎。”
“胡说!”张乡长气得满面通红。
“怎么,这个冤枉你了?”高嘉瞪起陷在深处的不太亮的眼睛,“你天天过年,老百姓得等这个365天;你月月有工资,谁给这个老百姓发过一分?大长一年,煤矿才给我们这个村民1000块。就这么点钱,你也看得着?你要这个霸着不给,我们连件新衣裳也这个挂不在身上。你们是人,这个老百姓是不是人?”
张乡长只好耐心解释:“老百姓是衣食父母,当然是人。‘霸着不给’,我没有这个意思。分红事关大局,我的意思……”
冯雪花立刻抢白道:“不是这个意思是甚意思?你还要想甚意思?——同志们,同志们,乡长想跟咱要‘意思’,咱答应不答应?”
崔峰立刻竖起八字眉,指着张乡长骂道:“我操你八辈儿祖宗!乡政府是座金山,还不够你狗日的挥霍?”
刘建亮也骂道:“老百姓甚也没有,想要‘意思’,给你一对拳头,两个巴掌!”
“揍屌他,揍屌他!……”
村民们便呼呼啦啦往前拥,揪住张乡长的领口推搡,有的举着拳头,跃跃欲试。
“黑酒窝”、景垣和几位乡干部一边喊着:“不许打人!”“打人犯法!”一边奋力往前挤,但哪能挤到跟前,只在外围干吼。在愤怒的人群面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张乡长被撕破领口、撕脱衣扣而爱莫能助。
冯雪花怕把事情闹大,又阻止道:“大家冷静,冷静点!人家是乡长,咱可惹不起。咱老百姓都是讲理的,不做对不住人的事。”
怒火中烧的村民立刻情绪舒缓,放了乡长。张乡长头发凌乱,亮着眼珠子望了望冯雪花,不知是感激,还是憎恨,憋着气坐回沙发上。这时就听得警笛从远处飘来,不一会儿进了大院。瞬时又进来四位警员,拨开众人护在乡长身边。
大家屏气敛声,不再叫骂。
乡长办公室立刻出现一片宁静。这种宁静被对峙包围着,让人感到一种深深的压抑。
良久,冯雪花打破僵局,说:“张乡长,你既然同意分红,就把账还给村委。不然,村委分了红,怎么入账?”
张乡长睨她一眼,道:“村财乡管,这是组织决定。全乡48个村,已经有47个村主动地把账交到了农经站。你们特殊?乡管财务并不影响分红,分红表报农经站,完全可以入账。”
吴仁责问:“我们有村委,你凭甚要管我们的账?我们要管乡政府的账,你同意不同意?”
张乡长轻松地道:“可以,你拿走吧。你这么大能耐,要人行的账,他也不敢不给呀!”
荣改凤道:“你想揽权,不要扯什么‘组织’,‘组织’是谁?你把它叫来。”
乡长想了想,站起来道:“好吧,我去给你们叫‘组织’。”说完起身就走。
荣改凤立刻拦住去路:“想溜,没门。你得给我们说清楚!”其他村民也一齐拥过来挡驾。门外的人也十分配合地往里拥,把乡长和警员们裹在里头。
警员们拨拉众人:“让开让开,我们在执行公务!”
荣改凤便说:“行啊,你们执行公务,你们去吧。我们又没叫你们。”
冯雪花说:“放警察同志出去,我们只跟乡长说话。”
警员往外走,大家让路;乡长跟着走,大家便死死地堵住。四位警员欲将乡长带离,但挣扎了半天,人越挤越紧,一步也没离开。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张乡长问。
冯雪花答:“很简单:还账、放钱。”
“放钱可以,得经过公示程序;归还账簿现在不可能。”张乡长说。
“我们现在就要。”冯雪花说。
“如果我做不到呢?”张乡长问。
“我们陪你过年。”冯雪花答。
荣改凤也说:“反正不能过了,账没账,钱没钱,回到家里也是死路一条。”
景慧道:“就是,不能活,咱就一块死。当官的富得流油,咱老百姓连自己的钱都要不上,活着也没意思。”
高嘉道:“这个官逼民反,民就这个不得不反了。”
景垣在墙角终于憋不住了,道:“咱跟人家乡长好好地说,不要起哄!什么年代了,谁家饿死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