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张再亮的面子就是大。欧洲10国旅游回来之后,让升为县委副书记的许智崇给焦书记打了电话。焦书记连张再亮的人都没见,便电话通知守在煤矿的郎占山:
“你晚上12点以后来把煤罐拉走,不要说是我让拉的。有人问,就说是你们偷出来的。”
郎占山喜不自禁,连声道谢,凌晨1时,组织工人到乡政府,推开虚掩的大门,将煤罐运回煤矿。然后大张旗鼓地继续生产。
杨明和窦贤得知,带着百余人去乡里问罪。焦书记说:“乡里一堆工作,我总不能搁下不管,天天派人给你守煤罐吧。你们到派出所报案,就说我们看丢了,让他们严肃处理。我也恨得不行:居然敢来我乡政府偷东西,这还了得!”
窦贤和杨明又领着村民去派出所,派出所把他们挡在门外,只允许代表进入。
窦贤和杨明被警员带进所长办公室,何所长坐在宽阔的办公桌后只顾写文书,也没正眼相看,待他俩讲明案情,才抬起头来说:“那煤罐本来就是煤矿的,我立起案来怎么处理?定盗窃,还是抢劫?”
杨明满面通红,说:“定什么罪名由你。你先命令他们,把煤罐送回乡政府。
不服从命令,就给他停产。”
何所长讪然一笑,道:“恕难从命,我没那么大的权力。我只能在法律授权范围内履职,否则就是违法。维护正常的生产秩序,才是我应尽的义务。”
窦贤立马瞪起眼睛:“他们是从乡政府偷出来的。‘偷出来’,你懂不懂?”
何所长问他:“乡政府还丢了哪些财产?为什么没有报案?”
窦贤和杨明面面相觑。何所长又说:“偷自己的东西,我还是头一次遇到。我请示请示再说。对不起,我公务太多,恕不奉陪。”又埋头写他的文书。
窦、杨二人返出来,村民们一看表情,便全明白了。高嘉眨巴着陷在深潭里的眼睛,道:“这个乡政府,和这个派出所呀,只怕早就联络好了。人家给咱下了这个套,咱还蒙在这个鼓里呢。”
刘建亮挥起他那粗壮的胳膊,道:“甚屌派出所,铲平了它。”
崔峰也竖起八字眉:“连乡政府铲平了,有个屌用!”
窦贤拍拍他俩的肩膀:“话能那么说,事可不能那么做。得从长计议。”
杨明道:“他们不干咱自己干,大不了再卸它一回。”
常随风挤进来,黄牙上粘着丝儿,道:“使不得,那可使不得。再亮回来,矿上增加了十几个人,全是光头、墨镜、黑衬衫,每天吃住在煤矿。每天清晨,这帮人都要拿出三节棍、沙袋、飞镖来练一会儿。那‘哈!哈!’的声音,吓得人直哆嗦。咱在矿上值班,整天提心吊胆,谁敢往人家跟前凑!弄一家伙,可了不得!”
大家呆了。半晌,杨明说:“咱村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他十几个?去的时候,把锨镢耙子都带上。”
“就是,都带上。一人斫一耙子,他也受不了。”黄生的动作,酷似“猪八戒”,把大家逗乐了。
“怕是,那也不行。”窦贤收住笑,敛起眉尖。“当年股东一人一根镐把……”
又觉不妥,把话题一转,“最重要的,是人家手里有合同。一旦弄出人命来,谁的责任?”
“责任?”杨明立刻感到肩上沉甸甸的,傻了。
吴仁叹道:“唉,这个社会呀,谁‘黑’谁发财,哪有公理!”
村民们便嚷嚷起来:
“老百姓没法过。”
“就只能他都活了!”
“哪天咱也组织一干戴墨镜的……”
窦贤和杨明拿不出好主意,便解散了村民,去请教马谷羊。
马谷羊半躺在宽大的沙发里,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啊,上当了。那是一口能装1吨多货的大煤罐,不是一个握在手里不起眼的小顶针,能偷得走?乡政府门房,24小时有人值班。没有老焦的指令,半夜谁能进了门?谁能偷走这么大的东西?
门房不拦,那就是领导有话。你们啊,还嫩!”
杨明恍然大悟:“我也觉得不对劲,可是说不出个理来。”
“咱怎么办?”窦贤问,“再集中起人来,找老焦,骂他一顿?”
马谷羊稳稳地说:“这骂,也得看时候。现在去,已经不管用了。要是骂能解决问题,咱还不是随便骂他?”
窦贤无奈,自语道:“骂也不行,打也不行,能有甚招儿?”
马谷羊吮了一口茶水,笑道:“政治是文武之道。只要咱能把群众发动起来,文的不行来武的,武的不行来文的,或者文武齐开战,总能成功。”
冯雪花在一旁纳鞋垫,停针插问:“现在是主动出击,还是找煤矿谈判?”
马谷羊思忖良久,道:“主动出击,人家早有准备。谈判呢,只有在兵临城下的时候,才能起作用。现在人家是强势,咱是弱势,能谈得出好结果来?但是,‘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这样吧,明儿,你俩去长陵,见见记者和那个主任。”
杨明犹豫不决,光滑的头顶直冒汗:“我问过,打官司得很长时间,赢输说不准。
记者说的那些,能信?一旦打输了,咱拿甚交代朱老板?到时候双倍返还,可得280万啊!”
“还把你吓着哩!”马谷羊瞅他一眼。“老朱给了140万,咱入账100万,收据是顺昌打的,盖着村委的戳。另40万是活动经费,由我代管。你连钱都没摸过,怕谁哩?打赢官司,咱给他煤矿,两好看;打不赢官司,钱没了,他老朱只能跟村委要。村委是谁的?是全村老百姓的。事儿再大,能砸到你一个人头上?咱能干就干,不能干就算,讹住你了?再说,村委三年一届,下一届谁当主任,还说不定呢,你能当一辈子?咱现在是进可攻,退可守,慌张甚哩?”
杨明锁起双眉,低声道:“我怕毁了名节。人活脸,树活皮,真到那个时候,我怎么见人哩!我才30来岁,不往前闯了?”
马谷羊眯着三角眼,哂笑道:“少年得志,还是不成熟啊!”
(七十五)
“老百姓信守的合同,怎么一换村长就无效了?”
“过去讲‘空口无凭,立字为证’;现在世道变了,立字也白搭。”
“法院也是,堂堂的国家机关,能由杨明信口胡说?……”
徐文宝家,在弥漫的烟雾中,股东们传看着长陵市中级人民法院寄来的起诉状,议论纷纷。
“合同无效,那是‘原告认为’。”沙宣宝坐在椅子上,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款款地说,“原告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在诉状中阐述理由,主张权利。这又不是法院判决。”
徐文宝把脑袋浮在烟云中,目光朝向沙宣宝:“你说,法院会怎么判?会不会……也认为合同无效?”
嘈杂的人声突然静下来,大家屏气凝神,都把目光聚在沙宣宝脸上,期待着从他那里找到答案。沙宣宝收起折扇,深锁的眉头里藏着几分忧郁:“法院以前对煤矿承包,不轻易否定合同效力。但听说,自从前年国务院下发了68号文件,法院就不再支持个人承包了,说承包不合法。”
刘超的蒜头鼻子底下射出一股冷气:“法院怎么跟娘们一样,一会儿一个主意?”
李强狠狠地捻灭烟蒂,道:“法院代表着国家,连最神圣的判决也是此一时,彼一时,那不乱套了?”
甄广雄敲着方桌骂道:“不让承包,就早说呀!咱承包五、六年了,工商、税务、煤管、资源……除了计生委,哪个部门没来检查过,没来要过钱?咱是裤裆里的虱子,没人看得见?几百万扔进去了,又说承包不合法,连个准谱儿也没有!
这是什么事呀!”
景垣凑到沙宣宝跟前,低声问:“你说,咱要给法官上个号儿,能不能……”
沙宣宝定定地望着他圆圆的脸,沉思良久,道:“这个,你得问法官。”
桂家旺把白衬衣的衣角捻得黑糊糊的,粗壮的手指微微发颤,独自叹道:“怕是关公走麦城——难逃一劫。”
刘超提高嗓门,高声道:“弟兄们,弟兄们!咱不要管国家,也不要管社会,咱是个小百姓,展手不够六尺长,管不了。咱还是说说眼下的事,拿个主意,怎么弄吧。”
李强问:“你说怎么弄?先听听你的。”
刘超道:“我要是有主意,还叫你哩?不过,听你也弄不成。——老沙,你走窜的多,见识广,说说你的意见。”
沙宣宝点上一支烟,又思忖半晌,说:“采矿权不得转让,这是有法律规定的。
承包就属于采矿权转让。咱跟村委的联营合同,实际上是承包性质。”
甄广雄嚷道:“联营就是联营,什么‘承包性质’!咱签的是‘联营合同’,你在会上说过。怎么现在一转弯,也变了?”
沙宣宝笑笑,道:“我不想变,可现在要上法庭,我不得不跟弟兄们讲真话。
这是其一。其二,诉状提出的,合同没有提交村民大会决定,也是一语中的。因为《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农村重大经济事项,应当由村民大会决定。咱在订立合同的程序上,确实存在瑕疵。”
“照你这么说,咱就……都错了?”景垣皱起眉头,众股东也一脸茫然。
沙宣宝不敢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片刻,刘超忽然道:“咱有甚错?咱没错!
既然农村重大经济事项由村民大会决定,那杨明起诉咱推翻合同,算不算重大经济事项?他提交村民大会了吗?我是村民,我怎么不知道?”
李强不由得笑上面颊:“是啊,州官能放火,百姓不能点灯?”
沙宣宝笑着点点头:“这倒是个理。”
甄广雄也笑着说:“有理就好。老沙,你写写答辩状吧。你懂。”
沙宣宝立刻收住笑,道:“我不过是一知半解,哪敢动笔。你最好雇个律师,让他操作。另外我建议,咱分开答辩,各说各的理由。”
甄广雄立刻愣了,脸色陡变。他用目光扫了股东一遍,见大家似乎并不懂沙宣宝的意思,便恢复了平静,说:“不能分。咱本来是一个集体,分开不成两家了?
不能分,绝对不能分!”
刘超明白沙宣宝的意思,说:“麻烦那些弄甚哩!老甄写上答辩,咱签名字就是了。”
徐文宝问:“能不能随便签?这可是法律责任啊!”
李强不解,问:“不管是发包人,还是承包人,都被卷入了旋涡。分开答辩,有甚意义?”
沙宣宝道:“胜诉了,沾光的是他们;败诉了,承担责任的是全体股东。咱是有害无利。”
甄广雄立即道:“输了我承担,与你们无干。要不放心,咱可以立字据。”
沙宣宝道:“字据的效力,大不过判决。字据与判决发生冲突时,法院只认判决。字据根本没用。”
徐文宝也说:“不讲明退股,怕股东吃亏。”说罢又觉不对,立即吐吐舌头。
甄广雄觉得把秘密捅漏了,非常恼火,梗着脖子道:“看在我给弟兄们拉了几年车的分上,你们也不该这么做吧?我在危难中,你们不出手相救,反而往火坑里推,还是人不是?!”
“甚意思?甚意思?”许多股东仍不知所云,眯着眼睛问。
见甄广雄红了脸,沙宣宝面有愧色,正不知如何回答,路天宝掀帘而入,挺着大肚子,手里举着一个大信封,愤愤地说:“你们当被告,总还搞了几年煤矿。
把我捎带上,我冤不冤?”
(七十六)
审判庭门前,像赶会一样,各色男女拥挤不堪。平日空旷的院落,此时显得异常狭小。
一位瘦小端庄的女孩夹着档案走来,见这么多人抽烟、吐痰,皱了皱眉头。
她掏出钥匙,打开审判庭的门,呼啦一下拥上来一大堆人。窦贤第一个冲上去,守在门口,大声招呼:“党员干部先进,其他人靠后。来,一组,一组党员,群众代表。二组,二组党员……”
如同沙场点兵的将军,又像把关守网的门将,窦贤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五组,该五组了,马盛昌,盛昌呢?”窦贤高喊。
“没有来。”混乱的人群中,黄生高喊。
“这个混蛋!”窦贤骂道。“常随风,随风领着进,快点!”
突然上来一人,一膀子将他扛开,道:“这是你家,还是支部会议室?”
若不是里面的人扛着,窦贤一准栽倒在地。抬头一看,见是李强,也不争辩,放下守门的架势,到里面找了个座位坐下。众人便不分身份,努力地往里挤。进不去的,停在门口、楼道或院子里,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姿态各异。
审判庭正墙悬挂着国徽,三位法官身着法袍,从侧门进入,端坐在审判台上。
端庄瘦小的女孩坐在前排低一阶的书记员席上,打开电脑。居中的审判长高鼻明眸,敲响法槌,高声道:“长陵市中级人民法院,今天对原告王庄村委诉被告甄广雄、刘超、路天宝煤矿承包合同及返还财产纠纷一案,依法进行公开审理,现在开庭!”
审判长核实了当事人、诉讼代理人身份,宣读了诉讼权利和义务,便开始法庭调查:“现在由原告,宣读起诉状。”
原告席上坐着杨明和一胖一瘦两位律师,胖律师照着诉状高声念道:“……诉讼请求:1.确认原、被告签订的合同无效;2.判令被告甄广雄、刘超等13位合伙人赔偿原告因掠夺性开采煤田造成的资源破坏、土地塌陷的损失50万元,返还煤矿财产;3.判令被告路天宝归还原告‘四证’;4.诉讼费由被告负担。”
旁听席上,窦贤带头鼓掌,瞬间哗啦啦地响起一片掌声。审判长急忙制止:“不许鼓掌,不许鼓掌!肃静,肃静!”
掌声渐息。
胖律师接着念道:“2001年3月,在未提请村民会议讨论决定的情况下,原村委与被告甄广雄、刘超代表的13位股东签订了《王庄煤矿承包合同》,约定承包期至2008年底,被告每年上缴原告利润8.5万元;2002年10月,在未提请村民会议讨论决定的情况下,原村委又与被告订立了《王庄煤矿联营合同》。该两份合同的订立程序,均违反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十九条的规定,合同内容违反了《矿产资源法》第六条之规定,因此,根据《合同法》第五十二条之规定,上述合同当归无效。被告路天宝原任王庄村党支部书记,王庄煤矿的‘四证’一直把持在自己手里。支委换届之后,路天宝不再担任支书,但现任支、村委干部多次催要,路天宝拒不交还‘四证’。请人民法院依法保护原告的合法权益,支持原告的诉讼请求。”
窦贤带头鼓掌,瞬间又响起一片掌声,哗啦啦地像狂风,像暴雨。审判长敲槌制止,掌声仍然久久不息。冯雪花面露喜色,神气十足,问坐在身边,双眼笑成一勾弯月的窦贤:“那个就是主任?年龄不大,很有才呀!”
窦贤道:“他是主任手下的律师,到了主任跟前,连句大话也不敢说。”
黄生也对旁边的人说:“人家律师说的,多有分量。股东们违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