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表我没有。”马谷羊说,“但我敢保证,你到别处投资,都没有我这儿赚钱。
我这儿的煤田,还是一块处女地。看他们挖了几年,那只是其中的一小块,大煤田还没动哩。路天宝是个大笨蛋,肥肉他不敢吃,得给我留着。你要不喜欢的话,怎么把钱带来,还怎么把钱带走,我不要一分。投资商,我有的是。不出三天,又会有一批人来。那时候,我还怕招架不过来呢!”
朱先生急忙笑道:“长线生意,等几天也可以。那就拜托了!——葛秘书,拿单子。”
小葛拉开提包,从里面取出一张存单,递给朱先生。朱先生放在茶几上,道:
“这是100万。我先把定金放下。不过,咱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单子交给你们了,密码我得留着。”
马谷羊笑笑说:“那你还不如带走。饼画得再大,它也不能充饥呀!电话里我跟你说过,现在煤矿有点小麻烦,我需要点现金,才能摆平。”
朱先生道:“这个,我有准备。——葛秘书,开包。”
小葛把他身边的提包放在茶几上,拉开拉链,一沓沓钞票呈现在面前。朱先生道:“这是40万。咱有言在先:如果生意做不成,140万,你们得双倍返还。”
“没问题。”马谷羊信心十足,“杨主任,开收据。今天中午我请客。”
杨明笑道:“我请客,我请客。为了村上的工作,哪能让老书记破费呢?”
马谷羊便道:“资金已经到位。你们那儿,进展怎么样?”
窦贤说:“我已经跟建亮、崔峰联系好了,让他们借助土地塌陷,把煤矿彻底停下来。按你的意思,我俩又请了记者,让人家来实地看了看;找了几个人,给他诉了诉。”
杨明笑着说:“这个记者认识市人大法工委主任,那主任原来是律师。他要出面,法院院长也得听。”
朱先生皱皱眉头:“马书记,还得这么大的动作?”
马谷羊笑道:“这可全是为了你呀!搞大事业嘛,就得有个大动作。——杨明,你先去安排,拣最好的饭店。”
(七十二)
连日阴雨,道路泥泞。二组数十位村民,穿着胶鞋、雨鞋、布鞋,挂着泥花,扑向煤矿。他们身后还跟着一辆四轮拖拉机。
进入矿区,为首的刘建亮,高大个子,粗眉粗眼,皮黑肉厚,站在办公室门口吼道:“广雄、再亮,老子们来了,你给老子出来!”
崔峰也朝里面喊:“出来!快爬出来!”
片刻,出来一位老头,头发半白,道:“有甚事?他俩去了县城。有事跟我说吧,我是看门的。”
刘建亮一个巴掌打过去,骂道:“你算屌哩!蛤蟆老鼠都成精了!”
老头一个趔趄,裁进崔峰怀里。崔峰身材粗短,但满身腱子肉。他把老头揪起来,又扇了一巴掌,骂道:“去你妈的!老杂毛,把你大的肚子撞疼了!”
老头栽倒在地,慢慢地爬起来,脸上擦了几道血痕。他摸摸被打得火辣辣的脸,再也不敢说话。
刘建亮说:“走,进去看看。”大家便随他去了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郎占山,早在那里吓傻了。见他们进来,挤得办公室满登登的,也不敢言语,只愣愣地看着。
刘建亮道:“我当真的没人。你不答应,就能躲了?瞌睡顶不了死。二组土地塌陷问题,你们拖到甚会儿才处理?我们不能种地,没法过了。”
郎占山像反应迟钝似的,眨巴着大眼看着他们,好半天才猥琐地说:“我、我不当家。”
崔峰一拍桌子,道:“出钱你就不当家了,挣钱你当不当家?”
刘建亮早等得不耐烦了,拖着崔峰往外走:“跟他说那些砍屌哩?走,卸了他的煤罐,怕他不找咱哩!”数十人呼啦一下从办公室挤出来,直奔井架。
郎占山慌了手脚,也不敢阻拦,急忙掏出手机,哆哆嗦嗦地拨号。拨完便贴在耳朵上等着,那边刚接通他就喊:“老张,你、你快点来!二……二组来了好多人,要卸……卸咱的煤罐!”
电话那头传来一位姑娘的声音:“谁是老张?看清号再拨!”手机断线了。
他愣了一下神,又慌慌张张、哆哆嗦嗦地重新拨号,手机那头又传来一位女士的声音:“你拨打的手机,不在服务区。l,msorry……”
他瞪着眼睛,张大嘴,呆了。片刻,刚才那位挨了巴掌的花白头发老头,捂着红肿的腮帮子,进来道:“占山呀,你可得想法阻止呀!他们……真的上了井台。”
接着,就有几个矿工戴着安全帽跑进来,问:“郎老板,这是怎么了?坑下还有好多弟兄呐!”
郎占山道:“快、快集中工人,把他们拉下来。快、快去!”
另一位矿工道:“上班的工人,都在井下;不上班的,都上街了。”
“那怎么办?怎么办?……”郎占山抓耳挠腮,手足无措。
正在着急,又有一位矿工跑进来,鼻孔淌着鲜血,哭道:“我、我不让他们卸,他们就……就打我。我爸我妈都、都没抹过我一指头,他……他们凭甚哩……”
郎占山愣愣地对着这么多矿工,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就听着外面轰隆隆响了一阵,像从高处滚下个铁筐来。花白头发老汉叫道:“坏了,坏了!把煤罐扔下来了。”老汉想出去看看,摸摸红肿的面颊,又踅了回来。就听得外面又喊起号子:
“一、二、上!”“唿嗵!”“噢……”响起了一片掌声。接着就听得四轮发动机“嘭、嘭、嘭、嘭……”地响起来。响了一会儿,机声、人声,渐渐远去。
再说刘建亮、崔峰一干人将煤罐运至村中,四轮车停下来。刘建亮问崔峰:“放你院里头吧?你那儿严紧,又是受害人。”
崔峰点头说:“行。”但马上又改口说:“不行不行。他要是半夜弄上一干人来,我可招架不了。就是不抢罐,一旦告到派出所,我也负不起责任。你还是另想地方吧。”
“那,放哪儿合适?”刘建亮又问其他人。“咱总不能费那么大的劲弄出来,再给人家送回去吧?”
“放街上。要不,放到大队院里。”有人说。
“放大队倒是行。”刘建亮说,“可是,大队院里连个看门的也没有,那不等于还给人家了?”
崔峰笑道:“咱这是抱了个哭娃娃,搁不下了。你给窦贤打个电话,问问他。
他光让咱卸,没说往哪儿放。他要不说,就放他院里;或者给了杨明。反正是他们让咱干的。”
刘建亮笑道:“好主意。”便去附近的商店找电话。
四轮车熄火了,大家三五一簇,分头找片干燥的地方抽烟、聊天。过了好一会儿,刘建亮返回来说:“窦贤也没想过,他说问问老马。好半天,才回过话来,说:‘不要往哪个人家里放,去送到乡政府。告诉乡长:谁敢放了罐,咱二组的300多口子人,就到他家去吃饭。’”
崔峰和其他人便笑道:“老马真是能人!”
刘建亮一挥手,道:“走!”那四轮车便又“嘭、嘭、嘭、嘭……”地响起来,卷着泥团,驮着煤罐,往乡政府开去。车后的村民,跟着一大溜。
当日下午,杨明派高嘉、刘建亮、崔峰、景浩、常随风、黄生等14名村民,进驻煤矿,轮班看护。高嘉被任命为护矿小组组长。
同时,街头贴出小报:
关于处理二组土地塌陷的几点建议一、每亩地按一年1500元计算,一次计算60年,一次付款30年。
二、安装自来水,无偿埋设管道,修建水塔,解决村民吃水问题。
三、打深井二眼,解决北川地浇灌用水。
四、增加供应二组村民煤炭,每人增加2吨,以补偿塌陷土地所造成的粮食减产损失。
以上条件如不答复,就诉诸法律,直至追究法律责任。
(七十三)
“活该!你自找的!”
乡党委办公室,焦书记倒立半截眉,站在室内大发雷霆。“我一番好意,让张乡长给你们调解,可你们不撞南街不回头!这下好了,捅了马蜂窝了吧?就着河水不洗船,倒霉也活该!”
郎占山站在焦书记对面,从包里抽出几页纸,举着说:“我们有合同,九年合同。焦书记,你是知道的,支村委他们也都清楚。”
焦书记不屑一顾:“拿着鸡毛当令箭,那管用吗?有合同你干啊!找我干甚哩?”
甄广雄立马瞪起眼睛,道:“合同不管用,什么管用?我一个老百姓,不相信合同,相信谁?那合同盖的是王庄村委的公章吧,盖的是红萝卜疙瘩?”郎占山摁了摁甄广雄的腰,示意他不要吵。但甄广雄非常固执,仍然叫道:“你堂堂的乡党委书记,不拿公心,还讲不讲理了?”
焦书记也叫道:“你这么大本事,怎么能让老百姓把煤罐弄到乡政府?你有理,跟他说理呀!你把理摆出来,他不就自然地把煤罐挂到你井上了?他不怕谁,能不怕‘理’?去吧,你跟他们把‘理’讲透!”
郎占山递给焦书记一支烟,焦书记顺手扔进纸篓。郎占山赔笑道:“焦书记,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年轻人,不会说话。你给我们解决解决吧。”
焦书记瞟他一眼,说:“我不会讲理,解决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郎占山小心翼翼地说:“许书记上飞机之前,不是跟你通过话?你看……”
焦书记依然黑着脸:“许书记跟我通的话多了,你都听见了?”
“那倒不是。嘿嘿,嘿嘿。”郎占山尴尬地笑笑。“焦书记,我们能不能……先把煤罐……拉走?等许书记回来再……”
“要是300号人去我家吃饭,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锅。”焦书记愤愤地坐回办公椅,从笔筒抽出笔来,批阅文件。
郎占山强笑道:“不好意思,嘿嘿,你歇着吧。”带着甄广雄退出。
走出乡政府,郎占山与甄广雄钻进了工具车。车开了,房影和树影一排排流向车后。郎占山仰首闭目,叹道:“还是咱面子薄啊!老张陪游,走的真不是时候。”
车厢颠簸着,甄广雄碰了几下,急忙抓紧拉手:“许智崇把咱当成他的库房了,缺了钱就叫老张,出国还带个‘小秘’。欧洲有甚屌逛头,吃了骂都听不懂。”
车厢闷热,郎占山摇下车窗玻璃,就见远处电光闪闪,近处乌云翻滚。他凝神远望,看不透山高云厚,雾浅嶂深,叹道:“等老张回来,还得半个月!”
回到煤矿,一屁股坐下来,懒得动弹。满面疮疤的看门老汉给他们端来茶水,搁在写字台上,指着台面上凌乱的报纸,道:“都说报纸上登了新闻,咱不识字。”
甄广雄不屑一顾:“报纸不登新闻,登甚哩!”
郎占山翻看了几份,没有发现。又翻阅《长陵日报》,一行黑体字蓦然闯入眼帘:王庄村民的命根子,谁来关心?
往下看就见这样写着:
村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水源,因私人煤矿的长期非法开采遭到严重破坏。该村两眼机井报废,466亩农田和已经投入使用的8个塑料大棚浇水无望,138户的500余村民生活用水严重短缺,相关种、养、加工等正常的生产活动也被迫停顿。
村北“西道川”共有耕地210亩,属国家一级保护农田,前年被市政府划为全市最大的红萝卜生产基地,当时村里为此安装了配套的机井灌溉设备。但在那里记者看到,本市最大的红萝卜基地已经千疮百孔,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地穴布满地面,计有40亩以上的土地出现了密集的塌陷现象,灌溉用的喷管管道早已破裂。村民们就此痛心地说,光灌溉设施一项,损失至少也在百万元。
现在最近的塌陷窟窿,距离村民王某的住房不足100米。出于为自己的生命安全负责,王某夜里不敢安睡,生怕有朝一日连人带房掉进黑穴。
王庄村村委和党支部先前曾就此问题和煤矿承包人协商过,但一直无果。
山城县地矿局负责人称,王庄村的煤矿从原则上讲是不能开的,属于非法开采的小煤矿。地矿局将对其实施永久关闭……
窗外雷声阵阵,顷刻间大雨如河,倾泻而下。王庄村这个本来就地平水浅的村落,两个小时以后,变成一片汪洋:
——崔峰的那块裂了缝的土地,盛不下老天爷恩赐的雨水。田水聚集在乡间的土路上,由村北二组居民区的北阁外大举入村,肆无忌惮,浩浩荡荡地横流街头,至十字街口折向东流,顺街东去,到东阁外汇入蛙鸣声声的三组农田。
——景浩的旧宅,院内积水高过井台,与井水合兵一处,不分彼此;其西房邻居,无法在锅盆漂游的家中居住,赁房另居。
——黄家院,黄生进出家门都得穿高筒雨鞋,稍有不慎,积水便从鞋沿灌入。
荣改凤打趣黄生:“想回家呀,你得雇个摆渡的。”
——刘建亮家,室内泥浆四溢,院里积水如池,廊阶下已生出绿绒绒的苔藓。
刘建亮在院内安装了水泵,接出一条长长的胶管,每天往大街上排水。一旦白天停电或夜间停机,便前功尽弃:顽皮的泉水源源不断地从砖缝或泥浆中钻出,再聚院落,重返水平线。其东院邻居,水漫炕台,无法安身。不得不在炕上再架木板,临时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