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朱熹关于教育目的与作用的主张,承袭了儒家一贯的主张,并没有新的内容。他从人性分“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立论出发,认为“人品之不同,是气有昏明厚薄之异放”,而教育的作用,就在能变化人的气质。他又认为,变化气质,则在于“存天理,灭人欲”。“灭人欲”以革除不良的行为,是消极的,必须培养好的行为以回复“天理”,才是积极的,倘使天天注意于革除人的“私欲”,而不去从事“天理”的恢复,是没有用的。所以他说“但只于这个道理发现处当下认取,打合零星渐成片段,到得自家好底意思,日长月盛,则天理自然纯固,向之所谓私欲者,自然消灭退散,久之不复萌动矣。若专务克己私欲,而不充长善端,则吾心与所谓私欲者,日相斗敌,安伏得下,又当复作矣。”(《语录》)这种说法,都源于他的唯心主义观点。前面已有详细的分析,不再赘述。他又认为教育最终目的,是要使人立大志,做到圣贤。由士而进为圣人,开始时必须从洒扫应对进退之间,礼乐射御书数之际做起,使他们朝夕恭敬,修养其孝弟忠信之道而不违背,然后再教之以格物致知以穷其理,从而教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他在白鹿书院所揭示的教条,首先列“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作为五教之目,可知他主张以学圣人为最终目的,也无非要使人明人伦而已。
(四)关于教育内容
[原文(1)夫童蒙之学,始于衣服冠履,次及言语步趋,次及洒扫涓洁,次及读书写文字及有杂细事宜,皆所当知。今逐日条列,名曰《童蒙须知》。(《养正遗规》《朱子童蒙须知序》
(2)古者小学,教人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皆所以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而必使其讲而习之于幼稚之时,欲其习与知长,化与心成,而无扞格不胜之患也。(《小学书题》
(3)古之教者,有小学,有大学,其道别一而已。小学是事,如事君、事父兄等事。大学是发明此事之理,就上面讲究所以事君事父兄等事是如何。(《小学辑说》
(4)古人由小学而进于大学,其于洒扫、应对、进退之间,持守坚定,涵养纯熟,固已久矣。大学之序,特因小学已成之功。(同上
(5)古人之学,固以致知为先,然其始也,必养之于小学,则在乎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习而已。
圣人开示后人进学门庭,先后次序,极为明备。(同上
(6)小学之事,知之浅而行之小者也。大学之道,知之深而行之大者也。(同上
(7)古人便都从小学中学了,所以大来,都不费力,如礼乐射御书数大纲都学了,及至长大,便只理会穷理致知工夫。而今自小失了,要补填实是难。但须庄敬诚实,立其基本,逐事逐物,理会道理。意诚心正了,就切身处理会,旋旋去理会礼乐射御书数。今则无所用乎御,如礼乐射书数,也是合当理会底,皆是切用。但不先就切身处理会得道理,便教考究得些礼文制度,又干自家身己甚事。(同上
(8)古人自入小学时,已自知许多事了。至入大学时,只要做此工夫,今人全未曾知此。古人只去心上理会,至去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今人只去事上理会。(《朱子语类辑略》
(9)陆子寿言:古者教小子弟自能言能食即有教。以至洒扫应对之类,皆有所习,故长大则易语。今人自小即教做对,稍大即教作虚诞之文,皆坏其性质。某尝思欲做一小学规,使人自小教之,便有法。如此亦须有益。先生曰:只做禅苑清规样做亦自好。(同上
(10)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放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及其长也,不进之于大学,则无察其义理,措之事业而收小学之成功。是则学之大小所以不同,特以少长所习之异宜,而有高下、深浅、先后、缓急之殊,非若古今之辨,义利之分,判然如薰莸冰炭之相反而不可以相入也。
今使幼学之士,必先有以自尽乎洒扫应对进退之间,礼乐射御书数之习,俟其既长,而后进乎明德新民,以止于至善,是乃次第之当然,又何为而不可哉!(《小学辑说》
(11)盖古人之教,自其孩幼而教之以孝弟诚敬之实,及其少长而博之以诗书礼乐之文,皆所以使之即夫一事一物之间,各有以知其义理之所在,而致涵养践履之功也。及其十五成童,学于大学,则其洒扫应对之间,礼乐射御之际,所以涵养践履之者,略已小成矣,于是不离乎此,而教之以格物以致其知焉。致知云者,因其所已知者推而致之,以及其所未知者,而极其至也,是必至于举天地万物之理而一以贯之,然后为知之至,而所谓城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至是而无所不尽其道焉。(《答吴晦叔书》
(12)读书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大学》一篇,有等极次第,总作一处易晓,宜先看《论语》却实,但言语散见,初看亦难,《孟子》有感激兴发人心处,《中庸》亦难读,看三书后,方宜读之。(《学规类编》卷五
(13)学者于《庸》《学》《论》《孟》四书,果然下工夫,句句字字,涵咏切已,看得透彻,一生受用不尽。只怕人不下工,虽多读古人书无益。书只是明得道理,却要人做出书中所说圣贤工夫来,若果看此数书,他书可一见而决矣。(同上
(14)问:初学当读何书?曰:《六经》《语》《孟》,皆圣贤遗书,皆当读。但初学且须知缓急。《大学》《语》《孟》,最是圣贤为人切要处,然《语》《孟》却是随事答问,难见要领,惟《大学》是曾子述孔子说为学之大方,门人又传述以明其旨,体统都具,玩味此书,知得古人为学所向,读《语》《孟》便易入,后面工夫虽多,而大体已立矣。(同上
(15)看经书与看史书不同,史是法外物事,没紧要,可以答记问人。若是经书有疑,这个是切己病痛,如人负痛在身,欲斯须忘去不可得,岂可比之看史,遇有疑则记之纸耶! (《学规类编》卷六
(16)六经是三代以上之书,曾经圣人手,全是天理。三代以下,文字有得失,然而天理却在这边自若。也要有主,觑得破,皆是学。(同上[后记
朱熹关于教育内容的主张,大概分为小学与大学两个阶段。他认为小学是基础,基础不巩固,到大学中再填补就比较困难了。所以在小学中要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缺御)书数之习,从实际练习入手,以培养其德性。及其长大,进入大学,然后教以如何去做致知穷理的工夫,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以止于至善。所以他特别重视小学教材的内容。在朱子以前,小学没有书籍。朱熹把古代贤人的所谓“嘉言懿行”,汇集记录起来,编成《小学》书,分内外二篇,共三百八十五章,以立教、明伦、敬身、稽古为纲,以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心术、威仪、衣服、饮食为目,作为小学必读之书。此外还有专为蒙童编写的《童蒙须知》,似乎都切实可行,但是内容过于琐屑,要求过于严肃,未必完全适合于儿童身心。
不过其中有一部分内容也有助于培养儿童的良好习惯,端正学习态度,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
从十五岁起,在小学的基础上,进入大学,受大人之学。朱熹认为小学教育要教人做事,要从躬行实践入手。小学教育是大学的基础,大学教育是小学教育的扩充与深究;虽然程度有深浅,但教材内容还是一贯的。所以他主张小学以上所用教材的次序,“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儒家学者把《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视为仅次于六经的经典着作,公认为学者必读的书,实始于朱熹。他所着的《四书集注》,不仅仅是他自己教人的教本,在他死后七八百年间,中国封建统治者用它作为小学的主要教本,影响后代教育不能自由地发展,阻碍了学术思想的进步。他又以为,应该读完四书再读六经。至他认为看史书与看经书不同,“史是法外物事,没紧要,可以剳记问人。若是经书有疑,这个是切己病痛,如人负病在身,欲斯须忘去不可得,岂可比之看史,遇有疑则记之纸耶!”从此可知他重视读经的用意所在。
(五)关于教学方法
1.穷理致知
[原文(1)学之大本,《中庸》《大学》已说尽了。《大学》首说格物致知。为甚要格物致知?便是要无所不格,无所不知。
物格致知,方能意诚心正身修,推而至于家齐国治天下平,自然滔滔去都无障碍。(《晦翁学案》
(2)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
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补大学致知格物传》
(3)穷理者,欲知事物之所以然与所当然者而已。知其所以然,故志不惑;知其所当然,故行不谬。(《晦翁学案》
(4)不言穷理,却言格物,盖言理则无可捉摸,言物则理自在。(同上
(5)穷理之要,不必深求,此语有病,行得即是,固为至论,然穷理不深,则安知所行之可否哉(《性理精义》
(6)穷理只就自家身上求之,都无别物事,只有个仁义礼智,看如何千变万化,都离此四者不得。(同上
(7)以圣贤之学,观圣贤之书;以天下之理,观天下之事。人多以私见自去求理,只是自家所见,去圣贤之心尚远在。(同上
(8)问:“穷理集义孰先?”曰:“穷理为先,然亦不是截然有先后。”曰:“穷,是穷在物之理,集,是集处物之义否?”曰:“是。”(《性理精义》
(9)穷理以虚心静虑为本。(《朱子语类辑略》
(10)“致知”、“敬”、“克己”,此三事,以一家譬之。
“敬”是守门户之人;“克己”则是拒盗;“致知”却是去推察自家与外来的事。(同上
(11)问:“力行何如说是浅近语?”曰:“不明道理,只是硬行。”又问:“何以为浅近?”曰:“他只见圣贤所为,心下爱,硬依他行,这是私意,不是当行。若见得道理时,皆是当恁地行。”(《晦翁学案》
(12)人之所以懒惰,只缘见此道理不透,所以一向提掇不起。若见得道理分明,自住不得,岂容更有懒惰时节耶!(同上
(13)问:“程子言觉悟便是信,如何?”曰:“未觉悟时,不能无疑,便半信半不信。已觉悟了,别无所疑,便是信。”(同上
2.躬行实践
[原文(1)学之之博,未若知之之要,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实。(《朱子语类辑略》
(2)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同上
(3)圣贤说知,便说行。《大学》说“如切如磋”,道学也,便说“如琢如磨”,自修也。《中庸》说学、问、思、辨,便说笃行。颜子说“博我以文”,谓致知格物,“约我以礼”,谓克己复礼。(同上
(4)致知,力行,用功不可偏,偏过一边,则一边受病。(同上
(5)若不用躬行,只是说得便了,则七十子之从孔子,只用两日说便尽,何用许多年随着孔子不去。不然,则孔门诸子皆是獃无能底人矣。(同上
(6)某此间讲说时少,践履时多,事事都用你自去理会,自去体察,自去涵养。书用你自去读,道理用你自去究索,某只是做得个引路底人,做得个证明底人,有疑难处,同商量而已。(同上
(7)问学如登塔,逐一层登将去,上面一层,虽不问人,亦自见得。若不去实踏过,却悬空妄想,便和最下底层,不曾理会得。(同上
(8)讲学固不可无,须是更去自己分上做工夫。若只管说,不过一二日,都说尽了,只是工夫难。且如人虽知此事不是,不可为,忽然无事又自起此念。又如临事时,虽知其不义,不要做,又却不知不觉自去做了,是如何?又如好事,初心本是要做,又却终不肯做,是如何?(同上(9)方其知之,而行未及之,则知尚浅。既亲历其域,则知之益明,非前日之意味。(《性理精义》卷八
(10)士患不知学,知学矣,而知所择之为难。能择矣,而勇足以行之,内不顾于私己,外不牵于习俗,此又难也。(同上
(11)人言匹夫无可行,便是乱说。凡日用之间,动止语默,皆是行处,且须于行处警醒,须是战战兢兢,若悠悠泛泛过则不可。(同上
(12)人作不好底事,心却不安,此是良心,但被私欲蔽固,虽有端倪,无力争得出,须是着力与他战,不可输与他。知得此事不好,立定脚跟硬地行从好路去,待得熟时,私欲自住不得。(同上
(13)读书则实究其理,行己则实践其迹。念念向前,不轻自恕,则在我者虽甚孤高,然与他人元无交涉,亦何必私忧过计,而陷于同流合污之地乎!(同上
(14)学者常常以“志士不忘在沟壑”为念,则道义重,而计较死生之心轻矣。况衣食至微末事,不得未必死,亦何用犯义犯分,役心役志,营营以求之耶!其观今人因不能咬菜根,而至于违其本心者众矣,可不戒哉!(同上
(15)人为学,须是要知个是处,千定万定。知得这个彻底是,那个彻底不是,方是见得彻。见得是则这心里方有所主。且如人学射,若志在红心上,少闲,有时只射得那帖上。志在帖上,少闲,有时只射得那垛上。志在垛上,少闲,都射在别处去了。(《朱子语类辑略》
(16)只争个知与不知,争个知得切与不切。且如人要做好事,到得见不好事,也似乎可做。方要做好事,又似乎有个做不好事底心,从后面牵转去,这只是知不切。(同上
[后记
朱熹关于教学方法的主张,完全根据《中庸》上所说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五个为学的步骤而来的,所以他把这五者列入《白鹿洞书院教条》内,揭示学生,作为“为学之序”。如果再归纳起来,这“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就是他所主张的“穷理”“致知”的工夫;“笃行”就是躬行实践的工夫。他认为,大学之道,首先在“格物致知”,为什么要“格物致知”,就是要“穷理”。
“穷理”即对天下的事物,要无所不格,无所不知,知道事物的所以然与事物的所当然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知其所以然,故志不惑,知其所当然,故行不谬。”这样便能达到“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的境地。不过朱熹所谓“格物”,据他的注释:“格,至也;物,犹事也。”他所谓“物”,完全偏于事方面而言,亦即仅指“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而且又认为“穷理只就自家身上求之,都无别物事,只有个仁、义、礼、智,看如何千变万化,都离此四者不得。”至于真正万物之理,要从“多闻”、“多见”、“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以丰富感性的知识,作为理性认识的基础来推求事物的真理,则未曾讲到,所以他在《大学》《格物补传》中所说的一段话,非但空洞无物,而且误解了“格物”的本义。有人根据这段话认为他的思想体系中含有唯物主义成分,是不正确的。
他又主张“致知”以后,必须与“笃行”相结合,知与行是分不开的。他认为“读书穷理,当体之于身”,“读书不可只专就纸上求礼义,须反来就自家身上推究”。“知与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而且认为知与行二者比较起来,行比知更为重要。所谓“为学之实,固在践履,苟徒知而不行,诚与不学无异;然欲行而未明于理,则其践履者又未知其果为何事也”。所以就:“学之之博,未若知之之要,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实。”关于知与行的先后轻重问题,他主张“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这种知先行重的说法,似尚有充足的理由。但是,他仅从儒家经典教条中和封建道德的伦理上去学习以穷其理,并且以这些教条指导实践,不知道也要从实践中去获得知识,或者回过来检验理论,所以这种“知先行重”的说法也是不够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