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蛛丝马迹串在一起,于安逸公主而言,‘空谷姓杨’这个答案,怎么说,都应该隐约有所预料。
可真相来时,五雷轰顶般的震惊与怨念一并自心底喷薄而出,她感觉自己心里有一座火焰山正在不声不响的爆发,由内而外,一寸一寸将她的魂灵蚕食鲸吞,熔烧锻造。
“自小我便知道空谷的存在,也一直清楚我杨氏一门同空谷的关系,太始十年,我承父命,受拜空谷少谷主。”
太始十年,她十岁,早已与他相识。
昏黄的灯火里,依稀见得她映在镜中的苍白脸色,杨奢其实很不想再说下去,他很清楚,眼下自己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锐利的刀,割在她心头,将那一颗心生生割成血淋淋的模样。
可这个真相由自己坦诚开来,却也是一条绳,生生将她同自己捆在一起,让她陷在纠缠里无从解脱。
是以,再不想,他也必须要这样做。否则,便可能是永诀。
“这些年,父王亲掌谷中事务,义兄炎卿则以虚泽圣人之名从旁驱策。唯我,多年以来,心不在此,名不副实。”
心不在此,名不副实,饶是如此,也是八年的欺瞒,毫不掺假。
慕容靥忽然深吸一口气,起身,回头,痴痴的看着这个一身白衣的男子,她的眼神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安沉,越来越疑惑。
这个,本该是这世上最出尘遗世的人,这个在她心里,干净的不掺一丝杂质的人,比谪仙尚且清高三分的人啊,为什么,他能把这样一件事瞒得密不透风,长达八年之久?
他忽然有些害怕。
自然,不是怕安逸公主能将自己如何,能将杨家怎样,他只是单纯的怕,怕她会坚持不住。
敛敛心神,他还是选择将话说完:“之前浔阳之乱,北地战场之上,空谷助战叛军一事……”
她打断他的话,坚定冷静,“我相信你不知道。”
他一怔,俊眉微皱,“起先的确不知,后来……”眼里明灭几番,他终是道:“后来天策上将曾遣身边探幽姑娘亲往闽州大帐,将此事告知。”
“也就是……你失踪不见的那段时间。”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明明也不算多遥远,可却分明已经这样遥远了,她晃晃头,浇灭一怀感慨,道:“你是去找叔王,劝阻他。”
杨奢眸色微沉,“我并不明白父王的想法,但我相信,他对九五之位无意。”
她忽然一笑,瞬间倒也真诚,“我也相信。”前走一步,沉凝片刻,她抬手往那头书室一指,“我们,下盘棋如何?”
空荡荡的棋盘,一切还是未知。
慕容靥并不是十分喜欢下棋--除了打击劈面袭来之时。
她以前也曾想过,倘或人生真如棋,输了还能收子重来,再不济,偶有悔棋也无所谓,那该如何轻松自在,且能大胆过活。
可惜,人生,到底是一幅画帛--落墨无悔。
执黑先行,安静的落了十几枚子之后,她终于开口,却是一句诚心诚意的评价:“杨奢哥哥,你一向聪明。”顿了顿,方又添了一句:“我一向喜欢你的聪明,却一向不喜欢你把聪明用在我身上。”
收了她的一小片黑子,他想了想,苦涩一笑,“从前,我也一直认为情爱之中不该沾染上算计。可是我放不下你。”
她摇摇头,玉指之下仍是从容不迫,眼底却划过一抹哀凉的感伤,“以前你对我,没有这么聪明的。”
这回,杨奢许久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知道,他并不爱下棋,却也棋艺精湛,同不知情的人对弈时,却是能赢也好输。他说过,棋局如政局,如此一子错满盘输的玩意儿,太沉重,太无趣,他不喜欢,故此将‘赢’拱手让人也无妨--至少对方是欢喜的。
自己的棋艺,并不在他之上。
两边落子的速度,均是越发慢下来。
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
棋局之上,能否坐拥万里江山,她能赌的,无非是他的心而已。
大势将定的关头,他忽然收子,抬眸定定的看着她的眼,沉然道:“以前我做错了许多事,但愿你不怪我。”
她心头一颤,好熟悉的话,不久前,自己似乎说过差不多的。
那时候,他……说什么来着?
脑中极缓慢回过那时的景象,她轻笑一声,辨不出欢喜苦痛,缓缓道:“我自然……也是不舍得的。”说话,头微低,杀了他一片白子的同时,她口中痴痴道:“再不舍得,也只此一次而已,是不是?”
是不是,只有这一次?
她问着,却不太想去看他。
直到他说:“是。”
一个字,奠定了白子的大势已去。
慕容靥将手里的棋子扔回去,默然长舒一口的同时,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该信这个答案。
江山之上,他真会一直站在自己身边吗?即便明知,日后所要面对的,可能是生身父亲?
空谷,姓杨。不知不觉又念了几遍这四个字,她静静看着他,眼里渐渐纠缠起爱恨。
空谷姓杨。倘若这答案是她调查所得,或是强问出来的,那现在她面对起他来,必然容易许多。
可那痛楚,也定然强烈许多。
他先一步交代了真相,带着承认错误的悔改,即便真假模糊,即便多少带着孤注一掷的嫌疑,却也让她不能不接受。
真是个聪明的人啊!懂得先发制人,一击即中。
眯了眯眼,她说:“我不知道你这样做,于我而言,是该感激还是该痛恨。可我却明白,现在要我跟你恩断义绝,我做不来。”
心底凝结的惶恐瞬息一化,他自然早是料到如此结果,而感受,也如预料中一般不好受。
半晌,她正色道:“我有一句话想问,你可以选择不听,但是听了,就必须要给我实话。”
他点头,再不觉有什么可瞒她的,“你问。”
“六年前同霍清邃的事我瞒你真相,出发点全然因你而已,霍前尘的身世,我讳莫如深,也一心只为保护我的孩子,杨奢哥哥,我瞒你的每一件事,至多至少,我都有见得了阳光的理由,你呢?”
你用八年构筑的太平无事,为的究竟是什么?
不信任,还是另有所图?
他没有给她直截了当的答案。似乎在他那里,那个答案根本无法言说。
他只说:“我平生之愿,非江山,悖国祚,唯你而已。”
慕容靥想,这也够了。如果,这是真的。
可即便这是真的,她如今却也没法回应什么。
真是没有办法。
良久之后,她启口道:“自相识之始,我对不起你的一切你都已一清二楚,对弘农杨氏,我也自认毫无愧疚。所以,”
她刻意一顿,很是郑重。
“杨奢。”
如此正色的叫他的名字,这是第一次。
接下来这话的重要,已是不言而喻。
她道:“我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还有任何事情欺我瞒我,如今当下,你都可以说,我未必会既往不咎,但定然不会一棒打死。过了今天,日后若再让我知道你瞒我一丝一毫,我对你,对弘农杨氏,便决计再无情面可留。你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