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人来得不慢,行事也是极有效率的。在得知安逸公主的意思之后,鬼医大人盘根错节的脸上极为不易察觉的闪过一抹忧虑,但不及思量多久,还是应下了她的请求。
孔雀蓝那头准备停当,再回来时,又被公主嘱咐了两句,便到叶夫人那里取了东西,连夜踏上了淮阴之路。
将这件事弄妥之后,慕容靥终于将桌上那盏早已凉透的白茶饮了。旋即起身,走上回金樽殿的路。
一路上,她几乎一直都微低着头,身边跟着的侍女们偷偷拿目光瞟着,公主殿下虽是垂着眸,可眼底却如数九寒潭,精敛碎光,那一寸寸不愿遮掩的冷劲儿,只就着一丝缝隙也看得分明。
现如今,慕容靥已经说不清对杨奢究竟是什么感觉。
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对他,一共有多少种感情。
幽香满室,普天之下自己最熟悉的地界,她头一次知道迈进这道殿门也能如此之难,一眼望见正殿里端坐正好的白衣王殿,来不及觉着讽刺,她的心跳便打桩似的闷重起来。
一众婢女退下,掩了殿门。正逢掌灯时分,满殿烛光绚烂里,是无尽的寂静。
杨奢站起身来,堪堪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而止,隔着不算近的距离看着久违的面庞,他心里蓦然长舒一口气。
毕竟,还是回来了。
平安无事的,回来了。
尴尬的气息肆意凌虐遍每一缕空气,在对峙仿佛持续了几千年的时候,他率先开口,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温和,“累吗?”
慕容靥一怔,望着那张俊美如旧,却平静的过分的容颜,许多聚集在心口的话堵塞似的说不出来,终是无声的点点头。
如果不累,或许根本不会回来。
他提步朝她走来,她不由得低了头看向他缓慢却坚定的脚步,好像他每走一步,她的心也跟着被勒紧一寸,直到他走到自己眼前,她才终于有些迟钝的抬起头看向他。
一张多熟悉的脸,曾几何时,这是她命里的全部愿望。
眼前的人缓缓抬手,似乎想抱一抱她,可她却下意识便想往后退,半步才踩过去,脑子里便已咯噔一声,旋即,整个身体都跟着一僵。
没有错,不是慌乱愧疚,她很明白的意识到,促使自己踏出远离他这一步的,不是任何与情爱有关的情绪,而是一种单纯的恐惧。
眼里不疾不徐的划过一抹落寞,继而一盏浅笑在唇边绽放,看上去仍是文雅端方的模样,他悬在空中的手往上一抬,轻柔的抚了抚她的头发。
“我给你蓖蓖头发?”他问。
她又一次发愣。
意外之情来去匆匆,她努力调整好心绪,对他勾勒出再见后的第一个笑容,微微淡淡的,同时略一颔首,“好。”
寝殿里,灯色幽然,承尘暖帐,描画出更加暧昧的氛围。
她坐在妆台前,对着七出菱花镜,清楚的看到他站在身后,将自己头上屈指可数的几只白玉簪一一卸下,继而握了牛骨篦,从容在发间她游走。
如玉的手,缎黑的发,原本,该是极般配的。
可那长指轻抚,一举一动,却决然不是她熟悉的感觉。
她熟悉的感觉,就像隆冬的茅舍里生着熊熊的火堆,刺骨里裹着温热,只要挺过那一层薄薄的苦难,剩下的就是春回大地般的希望与温暖。
那种感觉,或许不总是极尽温柔,但却一定是安稳踏实的。
给出那感觉的,似乎,也不是如今镜中的人……
把那越走越远的思绪强拉回眼前,慕容靥默默闭了闭眼,抬手循着的恰当的角度拉过那只握着篦子的手,她感觉到那只手顿了一顿。
“我见到霍清邃了。”她说。最后一字吐出来的同时,安静的睁开眼。
借着一面镜子与他对视,她看到他眼里波澜不惊的目光,半晌,接着说:“我与他在一起待了许久。”
他还是很平静。
微微一点头,他道:“我知道。”
她心里并不好受,她从来都知道杨奢对霍清邃的态度,即便武林大会之后,那些旧事真相大白,有些情绪,也不可能释怀。
看着他的神情,她勾起一抹苦笑,声音微低,却很清晰,“你一向聪明。”
自己是为着霍前尘走的,一去这么久,若说没见过霍清邃,那才是奇怪。
她没有注意到杨奢眼里蓦然黯了一瞬,但却见到他摇了摇头,旋即纠正她的话:“我不是猜到,我是知道。”
手中一僵,慢慢松开了对方的手掌,有些害怕知道却也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似乎即将破土而出,慕容靥紧紧盯着镜中人的眼眸,气息近乎凝滞。
“靥儿,对不起。”
决定要说的话好像说起来容易了不少,恍若借着一面镜子,便有种虚假的错觉。
她强自镇定,眼睛却一眨不眨,“有什么对不起?”
他忽然后退一步,又是缓慢而坚定的一步。
镜子里,他的眼睛蒙上一层暗影,精致的唇却一开一合,清晰的吐露这一个让她心伤的答案--“空谷,姓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