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东方未晞,安逸府的门槛已迎来了客驾。
此间暮雪园里,慕容靥堪堪卧了两个时辰便已转醒。想着自昨夜同杨奢一席话下来,她便已有了一段时间之内都睡不踏实的觉悟。待他回去之后,她脑中思量许多事,虑至浓处,却是离了自己的正经寝殿,直到这处空了许久的园子里落了户,此刻醒了,正对着自己早前绣给这园子主人的天官赐福图发愣,连梳妆也暂且耽搁了。
身后婢女站了一溜等着侍候,却没有一个人敢过去打搅的,眼看着如此过了一刻,锦瑟正忖度着上前,忽听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是极轻盈的,却在这寂室的衬托中也分明了起来。
眼见一身绿衣俏丽女子盈盈而入,锦瑟忽就松了口气,包一副可怜巴巴的神色痴痴的朝薄荷绿望去,只等她来救场。
薄荷绿见这光景,先是瞥了那一溜不争气的丫头们一眼,随即也自发自觉的拿起了大丫鬟的胆色,近前施了一礼,未及请安,先是轻声道一句:“司闲公子一去经年,有公主挂念,也是当归。”
这一声浅若雨落清溪,却温和的入了她的耳。神绪一回,侧目便看到久违的丫头,唇畔微微一勾,便听她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薄荷绿近前侍候她落座,锦瑟等人过来梳妆,她在旁回道:“府里过话说您归来,那头的事料理的差不多了,不放心的也都连夜赶了一赶便回来了,只是时已上了三更,便未曾过来。”
慕容靥细细端详了她一回,摇头道:“眼底下都乌青了,快回去补个觉去,要你侍候也不差这些功夫。”
这话里心疼之意流露,薄荷绿却是俏皮一笑,随即叹道:“还是殿下慧眼,早先扬州贡上来的白茉莉粉,殿下赏的,婢子可是盖了好几层呢,怎的也不好用吗?”
“贫嘴!”这话逗的她一乐,笑过之后,却是正经吩咐道:“去罢,我这许多要办的事少不了你,你不去歇个精神抖擞,当心给我办砸了!”
“殿下别哄我,婢子这里过了觉晌,却是再精神没有的。”说着,过去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梳子亲自给她梳头,一边到底正色些,半掩着心底忧虑道:“您玉驾回都,今日少不了帝宫内外的跑,事情多乱如麻,婢子自知帮不上什么,只求殿下可怜,让婢子从旁跟着,心里也踏实些。”
话说到这里,慕容靥也不忍驳了她一番忠心,便也未曾再坚持。半晌,却见外头葡萄紫进来,禀报道:“公主,唐大总管到了。”
慕容靥本也不意外,只是想着人来得确是有些早了,那头薄荷绿看着她的脸色,想着这里毕竟司闲公子的地方,她平日一向最是细致,便要吩咐请在前头奉茶,谁知话未出口,却听她一反常态道:“直接请过来罢。”
葡萄紫也是有些意外,不过也连忙领了命,退下行事。
她略一想,又朝薄荷绿吩咐道:“吩咐在外头园中立上四角琉璃灯,叫人去珠屑房将去年重阳,怀德王府赠的那张墨翠落莲桌寻出来铺上,布膳其上,餐器就用那套荷叶青白瓷的,别忘了给唐大总管添副碗筷。”
听她如此说,薄荷绿也大概知道她这是要同那唐大总管叙话的意思了,心里明了两分,颔首应道:“是。”
她嘱咐道:“还有,一会子我同阿翁有话说,四面不留人侍候,你趁这功夫仔细着吃了饭,记着莫急。”
薄荷绿心中动容,欠身行了一礼,笑意暖溢,“殿下放心。”
待唐业宁随着引路丫头一路到了暮雪园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副行宴似的场面,幸而这园子出尘,四面用项也是有一个算一个的雅趣,才压下了些鸡飞狗跳之气。
“殿下这是……”
外头布膳到了尾声,尚有丫头还在料理着,慕容靥正在书室里摆弄着司闲的一方刻着日头的歙砚,便见唐业宁一副忧愁深重的样子进来,还眷了一副不知如何说话的态度,她请轻出一口气,起身落砚,边往外走边同他道:“烦你忙了一个大早,本宫总得赔个礼才好。”说话到了门前,这一番耽搁,园子里也弄得了,她便挥手将四方侍婢遣了,走过去落了首座,轻悠道:“阿翁若不嫌弃,便随本宫用过一方早膳罢。”
唐业宁本是领着皇命来的,非得保证那头下了早朝她人便已在乾和宫里才是,谁知如今自己一句正经话未说,这位公主殿下便来了这么一出,实在有够搞脑子的。他虽宫里宫外长袖善舞,却也拿这小祖宗少有办法,一时候在一旁,为难起来,“殿下有心,只是皇上那里……”
话没说完,便听不轻不重的一个声音自价值连城的墨翠桌面上击奏而过,眼眸一睁,心里跟着就是一咯噔--被她叩在那里的,不是那国祚之魂的安逸玺又是什么?
女子清凉的声音适时从耳畔掠过,淡淡不闻怒意,“我不想废话。”
她神色平和,此间已然起筷。
唐业宁心头重重一叹,默默擦了一把汗,应道:“是,老奴从命。”
她却是不急着说话,直到一席将尽,方才慢悠悠的启口,“阿翁此来,带的是什么话?”
唐业宁那里本也吃的不安生,听她一问,心里霎时舒了口气,连忙道:“只是吩咐老奴无论如何请您入宫一趟罢了。”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接道:“您这一去过了这些时候杳无音讯,陛下难免又气又急,若不是听说昨个儿逍遥殿下早到了,只怕也等不到这时候。”
“又气又急……”她不知想着什么,神色有瞬息迷离,“那依阿翁看来,是气多一些,还是急多一些呢?”
“兄妹情深,自然急更甚于气的。”看她未有动气之意,唐业宁也渐渐放松了些,匀了片刻,小心道:“至于气……您也别怪陛下,上元大婚之事,您一走了之,虽说以您身体不适为由,在天下臣民面前遮掩了过去,然对着杨家,天家多少也是没脸的,陛下气着,也是情有可原。”
慕容靥握着那玉扇轻轻打掌,一时未语。
唐业宁轻换了口气,又道:“殿下,恕老奴倚老卖老一次,抛除您同逍遥殿下恩义不谈,您此番做法,也是太说不过去了些。陛下在杨家面前……这可不是您给的没脸吗!”
隔了半晌,她忽然一笑,眸中却分明冷性,“阿翁,经年旧事你也清楚,倘若我不想给他脸面,大可不必待到今日。”
唐业宁一震,接着竟一时语塞,千言万语若火,均被她这一句清水熄在源处,无缘成业。
经年旧事,如今一想,果然已是经年。
他摇头,沉沉叹道:“您的心,该懂的人不懂,无关紧要的人再怎么明白,又如何?”
“那时我违背天意,一手扶他入九霄高寒,”她将心口狠狠一捶,声色竟是无比苦涩,“这一颗心,或许对不住大燕列祖,但于他,终究也算赤忱,我不求他懂,可他怎能不信?”
昨夜坦言之间,杨奢的那第三句话还依稀回荡在耳边,至现下,她仍是回不过味儿来。
“您……”唐业宁脑中细细过了遍这话,忽而神色一凝,搁了筷起了身,朝她一拜,脸上再是正色不能,“未知殿下,何出此言?”
慕容靥却似并未听到他的话,只是顾自抬头望天,朝着那青天白日,送上双目的惑然,“你看这朗朗青天,谁会信我,我又能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