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是委屈的,委屈到连说出这委屈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靥靥,你要记得,由始至终,我都是为你好的。”
她下巴磕在他肩上,手臂圈住他的腰,安静的动作,却是绝望的语气,“你一直在为我筹谋,我的命数在你手里,一直都在捡你想要我过的生活来过,你说那样的生活才是好的,可你忘了是不是?过那样生活的人是我,只要我不开心,那么就算天下人在艳羡,那也一样是坏的。你为什么就不听听我的话?不听听我想过什么生活,然后把那种生活给我?清邃,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的,我求你,给我真的好,好不好?”
她知道,她的霍清邃,骨子里是极端自负的,幸而他也有睥睨天下的资本。一样决定,从他那来,除非他自己想通,否则决计不会变更。
这样的他,是她所崇拜的。
可也是这样的他,将她完全隔离在自己的命数之外,过不成自己想过的日子。
沉寂许久,他忽然道:“阑梦是样难得的东西,尤其,是对的人,所酿出的那一碗。”
云淡风轻的语气,听不出悲喜,却听得她呼吸困难。
贴上他耳畔,她吃吃的笑,“呵,你早知道……我的一切,从我认识你那天开始,你对我的一切便一清二楚……既然你这么清楚,那你也来告诉告诉我,为什么我这么难受?为什么想到我心中挚爱是杨奢哥哥,我竟然会这么难受?”
这是她一直以来都想不通的事。
爱杨奢的话,是觉得对不起谁呢?
不,她没有对不起谁,那种难受也绝非愧疚使然,她不懂那种感觉因何而来。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她希望比她聪明百倍的霍大将军能告诉她。亲口告诉她。
隐约感觉到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不想这么难受。”
她松手与他分开,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是,我不想这么难受,我更不想……”
后话未果,被他尽数堵在一个吻里。
缠绵勾连,温柔蛊惑,他的吻,是她尝过最好吃的东西。
捧着她的脸,鼻尖相对,他温热的呼吸似乎就萦绕在她每一寸感官上。他说:“靥靥,我很好,女儿也很好,你去过你的生活,放下瀛寰,放下前尘。”
放下前尘,又是放下前尘。
他曾用女儿的冠名向她说明自己的心意--前尘,只能留在过去的朝朝暮暮。没有未来。
满室烛光烨烨,她眼前却是黑了又黑。
“你怎么知道女儿很好?”叩住他的双手,她问:“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认定你在火宅吗?”
拉开同她的距离,玄眸微眯,他等着她的后话。
她说:“前几日,在金陵,安逸府里,有人把前尘带走了。”
“什么?”
比起担心,霍大将军眼中更多的是疑惑。
普天之下,即便暮颜,也不可能在毫不惊动的情况下带走前尘,谁又有这个本事?
慕容靥又道:“我再告诉你,她平安无事,如今已回瀛寰境了。女儿说,是个极好看的乞丐带她出去玩儿的,那个乞丐还说,你在天下间最热的地方受苦,我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儿。”
霍清邃玄眸一顿。
“他……回来了?”他眼中说不清都有什么情绪,只是这话问的十分没有底气。
她没有答话,只问:“他要我来找你,他说你在火宅,他的话,会有错吗?”
那个人,纵使放浪形骸,恣意成性,但在这种事情上,他不会诳言。
“就算是对的又能怎样?”这回,破天荒的,他给了她一个最接近答案的反问,接着道:“杨狂与杨奢不能一概而论。你靠杨奢的心头血得了安逸长命,至于我怎么样,已经无所谓了。”
“你无所谓?你好意思!”她怒而拍案,指着他说道:“你是我女儿的父亲,你是我……”
又一次打断她的话,他用的还是最从容的语气,“靥靥,我是那个全天下最对不起你的人。”
六年朝暮过,他不会忘记,当年毁了她梦中的逍遥安逸的,正是自己的一条命。
她却目光坚韧,气势无匹,“你没有对不起我。当年的事,是我自己选的,与你无关,就算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
他浅笑,带着旷世的了解说道:“我知道,换做任何一个人,花燕羽、司闲、南坤莲,你都会那样做,这就是你的人格。”
花燕羽,提到这个名字,她心里一颤。
“花燕羽,你要说花燕羽吗?”她冷然道:“他死了。”
“死……了?”
身处火宅二十晨暮,他未曾料到的事接踵而至。
她点头,静然道:“对,死了。他死了,在他死之前,我本是想嫁给他的,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欠他的。我一直以为我是配不上他的,可如果一场嫁娶之盟真是他之所求,我可以嫁给她。可你猜怎么着?原来不是我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你、对不起我。”
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他便了然了她话中之意,很显然的是,他并没有很意外。
原因便在于,他那一双玄眸,看得透所见过的所有人。
花燕羽,还有李莫离。
一切太过顺理成章--她要嫁花燕羽,李莫离便势必不会乐见其成。因果循环,皆是报。
万语千言,最终逃不过那最俗滥的三个字--“对不起。”
慕容靥摇头。
她倦怠的笑着,对他说:“你给了我一张保命的王牌,也给了我一个长情相伴的知己,如果你都能原谅他,我又怎么可能怪他恨他呢?”说着,她朝他走近,对他笑得温柔,“是以,不必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按你自己的标准给了我一场雾里看花的静好,一如既往。”
霍清邃没有说话,似乎神情都无半点变化。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靠在他肩上,“你猜怎样?有他在身边,我的确是快慰了很多年,只是到头来,我宁愿希望自己这些年孤孤单单的活,也不愿陷入这种境地之中。”
无嗔无怨的语气,甚至连遗憾后悔都没有,她平静地像是在转述旁人的故事,而他也只是浅拥眼前人,安静的听她的一字一句。
她说:“我是爱他的,他是我的家人,可如若发现家人之所以是家人,全然是因为起初背后捅你一刀时造成的负疚使然,我想即便再亲再爱,也不会有人能舒坦得起来。”
他只说:“他是爱你的。”
“我知道。”她闭了闭眸,两行泪水滑过,面色却是安宁。
两人并立,不知站了多久。
忽而,他抬手掌风一带,破开窗,目光远投出去,悠悠道:“你看,外头,天就快亮了。”
夜阑,鱼肚白将将清明,天,就快亮了。
默默在他衣上蹭了蹭眼泪,顺着他的目光朝外头望去,她心里忽然就沉静了。
憋了好久的话都说出来,不论能得来什么结果,本身已是一种解脱。
“炽毒未清,你一定很不舒服罢?”
半晌,她突然这样问。一副笑靥恬柔,眸中镌了两抹清平。
他浅笑,略一点头,“嗯。”
暗自将心态调停了一番,她忽然便又活泼起来,演技好到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
昂昂微扬头,她淡笑温静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欺负你了。你好好休息,待我洗完衣服就去做饭,好不好?”
说着,拉着他躺回床上去。
他眼珠子鬼诡一转,“不能先做饭?”
嫌弃的睨了他一眼,她转身朝后头的花瓶里一够,“给你!”
一支糖葫芦被递到眼前,他眼中闪过一抹意外之喜。
她说:“山楂是集市上买的,糖浆是我自己熬的,一早就给你准备出来了,你看,我对你多好!”
不客气的咬了一口,他满意的点点头,“很好、很好。”
她做了个鬼脸,转身提起水桶,出去打水。
“哦对了,”走到门前时,想起什么,她回头与他遥遥对望。
她说:“颠冥。”
霍清邃暂时将糖葫芦放到一边,注目看着她。
她解释道:“至于颠冥……我不是想对子归食言的。”颠冥之孽,虽苦,但不致死,她从容道出心中所想:“颠冥孽、火宅苦。倘若你受其一,我便受其二。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说罢,推门而去。
对着她离去的方向,他久久无有动作,声色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