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豪口这时已全镇骚动了。分洪区腹地的这个骚动,比起县城斗湖堤及其它几个乡镇所在地的骚动,显得更加慌乱。这里不像安全区,不是接纳从外拥来的移民,而是举镇离去。如今的乡镇,工商财税、邮电交通、科教文卫,凡是县里有的部门和单位这里应有尽有,说走就走谈何容易?虽然上面要求转移只走人不转移财产,但诸如银行现金、财管所账目、粮库大米、以及电力通讯设备等等重要国家财物,是必须转移的。现在街道上很多单位门前已停着大大小小的车辆,灯影中很多人在往车上装载包裹。女书记知道镇上平时没有这多车辆,显然是县里的垂直部门来接应下属单位的。
女书记想像刚才一样找辆摩托或其它便车赶到江南村去,但这时只有往斗湖堤、杨家厂安全区去的车,已没有下村去的车。好在镇里离江南村只有五六里路,她干脆步行。
由于天高月黑,步履急促,皮鞋的后跟走掉了。她赶忙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拖鞋换上,不一会拖鞋的背带又走断了。她只好穿着袜子走,很快袜底又穿了洞。最后,她是光着一双赤脚赶到江南村的。
路经坐落于镇子与江南村之间的镇福利院时,女书记发现这里还没有行动,赶忙打电话向镇里报告了这一情况。这里住着30名孤寡老人,最大的91岁,其中有几位长期瘫痪在床上,按预案是要对口转移到江北郝穴福利院去的,行动不能迟缓。镇里接到女书记的报告,当即抽调镇民政办公室的干部赶来福利院。
几个小时后,当女书记和江南村干部在一位组长家杀光了笼里的鸡,也吃了一顿“最后的晚餐”,踏着下夜的星光最后撤离时,沿路上已到处人去室空了。刚才还室室亮着灯光的福利院,已变得黑灯瞎火。刚才还满是车灯人影的镇上的街巷,已变得空空荡荡。
一个辖有14个村、总共3万人口的乡镇,就这样一夜之间举镇举村而去了,麻豪口成了一座空镇和14座空村。镇委镇政府一班人马也连夜转移去黄水套堤段上办公,一夜之间成了个“流亡”于大堤上的镇委镇政府。
而已奔波半夜的年轻的女书记,今夜还要随江南村干部连夜赶到杨家厂,明早举村从杨家厂转移码头渡过长江,去江北“流亡”,去迎接一段大江阻隔的夫妻离散、母子离散的日子。
一位民间根艺家和他的千盆盆景
位于207国道线上的夹竹园安全区,是夹竹园镇镇政府所在地。207国道到了这里,要翻进它的围堤,从中穿过它的街市,又翻出它的围堤,再继续南去或北去。由于它是这样在分洪区内被207国道穿越的一个镇子,所以它的名字被南来北往的车流带出了很远。
和很多文化现象一样:一个地方特别是一些小地方的名声,有时还不及它的一个子民的名声,往往地名因人名而扬,这在文化史上不胜枚举。当然我们这里还不能说是在写文化史,但我们确实可以说:尽管207国道上的这个小镇的名字仰仗207国道走出了很远,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一位普通而又有些特别的子民,名声却比生养他的家园走得更远。他的名字叫马有成,一位小镇上难得的痴迷根艺和盆景的人。
在小镇东部一条小巷深处的民宅群中,耸立着一栋引人注目的四层楼房,这就是马有成刚建成不久的新家。在改革开放后的乡镇上,像这样私建的楼房并不少见。少见的是这栋楼房平顶流檐的样式和红白相间的色彩,显出了几分脱俗的文化气质,有点别致。
这正像马有成本人谢顶而又留须的形象一样,在小镇上显得不同一般。
8月6日吃过午饭,马有成坐在自己楼房旁一个凉棚里清理几蔸树根。多少年来他就是过着这样一种生活:先是去山区的荒山野岭中“寻根”,然后运回来将没枯死的培植成盆景,已经枯死的制作成根艺。这真是门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这些在小镇上的人们看来只可作烧柴的枯枝烂根,经他的摆弄就会变成一件件栩栩如生的根艺人物造型,或变成一盆盆千姿百态的盆景造型。这些年来,他的根艺作品从夹竹园这个小镇小巷出发,一步步走出了公安,走出了荆州,走出了湖北,一直走向了北京。1995年他创作的表现当代妇女形象的《巾帼雄风》,参加了在北海公园举办的第五届中国根艺美术作品展,并获铜奖。去年他创作的一组《济公系列》,其中之一参加了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第六届根艺美术作品展,并获得银奖。他已是中国根艺美术学会理事、中国盆景艺术学会会员,还是荆州市和公安县政协委员。艺术的成就在今日的市场经济中,也转化成了可喜的经济效益,这栋楼房就是这样得来的。
这天他清理出一蔸很大的树根。这蔸树根中间有一根主干,周围有五节支干,而且线条各异。忽然,他心头一亮,一个灵感又诞生了:这中间的主干,不正好是位笑哈哈的寿星吗?周围的五个支干,不正好是五位翩翩起舞的少女吗?明年是建国五十周年大庆,现在不正好有了个“五女拜寿”的献礼作品吗?他于是兴奋地抱出斧锯刀锉,要先把蔸树根清理一下。他就这样在小巷深处渐渐沉浸在“五女拜寿”的未来的境界里,竟不知街上已发生了天大的事。
大约下午四五点钟,他妻子牵着两三岁的孙子和外孙慌慌张张从街上跑回来,见他还坐在凉棚里摆弄树根,就跺着脚叫道:“我的老子,你怎么还坐得住哇?要分洪了!街上米都抢光了……”
他正在用一把小刀剥树根上的死皮,猛听平时温和的妻子一阵大叫,不免一愣,但并没起身,还抢白了妻子一句:“你不要鬼说。”
妻子连眼泪都急出来了,叫他不信快到街上去瞄一下。他这才放下手里的小刀,到大门口一望就惊住了:原来小巷里已有慌慌张张的人群在跑进跑出,大街那边则传来从没有过的闹轰轰的嘈杂声。
“哎呀!我的姆妈!我这怎么搞哇?”现在归他跺起脚来了。
不少做妻子的在关键时刻反而比丈夫显得沉着,尤其是这种艺人之家。现在马有成的妻子指点着丈夫说:“光喊姆妈有么子益,快去街上抢点米抢点菜。”他仍然跺着脚说:“我的姆妈,现在不是米不是菜,是盆景园那千盆盆景哇!”提起盆景园和那近千盆盆景,妻子也顿住了,因为那是在安全区外。一转念妻子牵了两个孙子提了个篮子又上街去了,交代丈夫快去请人抢他那些宝贝。
马有成又磨蹭了半天。儿子媳妇上堤去了还没回,姑娘住在分洪区婆家这时当然在为婆家搬东西,街上现在已请不到半个小工,最后的结果是自己拉了辆板车出了门。
在207国道翻越夹竹园安全区北头的路口,在围堤外坡下的公路边,有一栋小巧的二层楼房,楼房后有一片清竹绿树掩映的园地,这就是马有成苦心经营了多年的盆景园。
园中满地摆放的龙缸、紫砂盆,培育着五花八门千姿百态的品种,诸如铁树、对节、五针松、中华文母,等等,共有数十个门类,而大小缸、盆的总数,则有近千件,还不包括暂时栽培在地里的那些品种。这大多数都是他历尽千辛万苦,在五峰、长阳、京山以及湖南的石门等山区弄回来的。在千里国道线上,像这样由个人经营成规模的专门盆景园,尚属罕见。
马有成出门时街上已开始出现转移潮,拖着一辆空板车也一路上受阻。盆景园离他的家有三里多路,当他拖着板车翻过围堤到达盆景园时,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这时火红的斜阳照在他被汗水浸透的秃顶上,闪现出凄厉的血色。他一边望着路口越来越多的人流车流,一边望着斜阳下这片静静的绿地,一边想着洪水就要到了,嘴里又喃喃地叫起“我的姆妈”,眼里还忍不住涌出了泪水,和着头上的汗水一起滴落在堤坡上。
但身边的人声车影提醒他不能停在这里喊姆妈了,要赶紧搬了。他于是扯起汗衫揩了把汗水泪水,振作精神行动起来。
由于盆景园的园门是在公路滑坡处,建有一个很陡的水泥台阶,板车不能进入,这就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难度:盆景都得抱着爬上这个台阶。这些大大小小的盆育或缸育的盆景,起码有十几斤,稍重一点的就上百斤,再重一点的就两三百斤,一个大龙缸培育的一株大对节,估计有五六百斤。但无论是轻是重,现在都摆在他一个人面前,不会有任何帮手。
先搬铁树。铁树在他的园子里是最珍贵的品种,共有四五十盆,全用紫砂盆培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