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盆价值一二百元,中盆价值二三百元,大盆价值四五百元,仅每只紫砂盆的盆价,就是几十元以上。现在,盆景园的主人抱起一盆盆百十斤的铁树,爬过一级级台阶,把它们放在了板车上。由于盆景不能堆放,所以一趟顶多只能搬运十盆左右。这四五十盆铁树,就让他搬运了五六趟。这些铁树中有一株最大的是用一只大龙缸培育的,枝干连缸高近2米,重约两百来斤。他无论如何也抱不起来,就把缸慢慢地旋到台阶下,然后又一级级地慢慢往上挪,好不容易才挪到板车边。接着又把板车的尾部压下来,伸到缸的底部,最后才把它挪上板车。
铁树还只搬运两趟的时候,天就黑了。这时街上的人车已是更加拥挤,又出现了猪群、牛群,还有鸭群,高音喇叭里已开始一遍接一遍地播起县里的转移令,一种混乱加紧张的气氛压得马有成喘不过气来。在这涌动的灯光人影中,满眼是搬运粮食家具的,或是牵牛赶猪的,而搬运这些吃不得用不得的人们叫不出名来的花钵子的,惟有这个秃了顶的人。
当他搬完四五十盆铁树,时间就到了半夜,人已精疲力竭。更倒霉的是由于身上老是一身汗,背心短裤一直是湿的,他的哮喘发作了。妻子一边帮助他在屋前屋后安放这些铁树,一边劝他不要再搬了,人搞病了划不来。但这时他已被一种无形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所驱动,拿了只舒喘灵雾化剂又出发了。他的下一步目标,是二三十盆五针松。
于是在下夜的转移人流中,在路灯车灯的光影里,常常可以看到一位拉着板车的秃顶的人。他一路上吭吭咳咳,有时吭吭咳咳得喘不过气来了,就停下来拿出一只小小的喷雾器,对着张开的嘴喷射一阵。待吭吭咳咳得平和一些了,他又拉起板车继续前行。
三位分洪区诗人的三首分洪小诗
那位站着参加了曾埠头乡紧急会奔赴金滩村组织转移的文化站长严汝坤,完成任务后随着滚滚人流撤往斗湖堤安全区去寻找家人。一路上,他时而望望头上的星光,时而望望身边的人流,忽然感到有股情感在胸中冲撞,不吐不快。当他下夜赶到斗湖堤找到被县文化局安置在公安剧院楼上的妻儿时,一首题为《公安》的小诗已经形成:
1998年8月6日,你
紧张的心情是一次高过一次的洪峰
这天你接到荆江分洪转移令
早已被洪水狂咬遍体鳞伤的你公安
多少次在翻滚的旋涡中爬出的你公安
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躯体
最后开一开楼房的大门
最后看一看绽开的棉桃
最后掬一掬鱼塘的碧波
最后闻一闻梨园的清香
你扭过头扶老携幼踉踉跄跄
挥泪离开了可爱的家乡
让九百二十一平方公里的荆江分洪区
敞开宽容谅解的胸膛
去完成一九五四年以后
第二次特殊的使命
不久武汉一位知名报告文学作家田天来分洪区采访,受到这首小诗启发,后以小诗诗意为构架,写成了一篇反映分洪区紧急转移的散文《非常时刻》。
无独有偶。今夜在距斗湖堤20多公里外的吴达河安全区,也冒出了一首题为《大洪压境——荆江分洪区’98大转移素描》的小诗:
带几件换洗的清便
扶着奶奶携着小儿
匆匆上路
泼灭灶火
满锅热腾腾的饭
一桌香喷喷的菜
来不及下咽
小黄牯啊别怪我无情
你的声声哞哞
把我的依依顾盼
撕成一片一片
怀孕的大白羊啊别怪我无情
你的轻轻咩咩
把我的簌簌泪珠
牵成一串一串
别了,心爱的小楼
——噢,别忘了敞开门窗
让浑黄的肆虐快些
从你身上踏过
别了,弯弯的稻穗
别害怕,明年这里又是
你们喧闹的乐园
八方人流挤在一个
高音喇叭的急切声里
一步踏着沉重
一步踏着坦然
道路结满沉默的语言
夜色填进燃烧
只要顶住头上的蓝天
脚下就会爆出闪电
这首诗的作者叫刘松林,吴达河中学的一位退休校长、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与夹竹园安全区那位民间根艺家马有成一样,这位吴达河诗人的名字也已远远地走出了吴达河,走出了荆江分洪区。近年海内外不少诗歌选本选入了他的诗歌,并受到了著名诗评家、华中师大文学院张永健教授的好评。8月6日之夜他光着那位根艺家一样的秃顶,站在吴达河的围堤上,目睹一拨一拨的移民踏着星光涌进安全区,胸中也就涌出了这首小诗。
更有意思的是已成空镇的麻豪口,这夜竟躲藏着一位没有撤离的人,也作了一首诗。
他叫何坤,在这分洪区腹地也算个知名人士,县政协委员。他是麻豪口镇麻豪口村人,麻豪口村是个街边村,村镇错落融会,他的家就在镇街上。他是个痴迷的养蜂人,同时是位痴迷的乡土诗人。不过他不是写新诗,而是写旧体诗,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今夜这位养蜂人兼诗人实在不忍作别他的几十箱蜂儿,于是就久久默立在自家小院的星光下,想着已乘星光离去并将远徙江北的家人和乡亲,吟出了这样一首题为《荆江分洪大转移》
的七律:
小家大家不迷津,连夜转移非避秦。
敢与洪峰拼快慢,还从时节记冬春。
有心背走三间屋,无力生成百臂身。
依依上船江北望,车龙十里迎亲人。
夜幕掩盖下的一位裸奔者
当分洪区围堤上集体抽泣的江南村那几十条汉子以及暂时留守的所有人员,在翘首盼望着接防的外援民工时,已越过长江沙市、郝穴渡口的荆州区、沙市区、江陵县的驰援车队,已越过藕池河南口大桥的石首市驰援车队,已越过虎渡河弥市大桥的松滋市弛援车队,正从四面八方朝各自的接防堤段隆隆奔来。可是由于分洪区大转移已经开始,进出路口本身已大多发生交通阻塞,外援民工的车队又与移民潮逆向行进,常常被移民潮阻挡,有时竟寸步难行,所以有些堤段出现了接防队伍迟迟不能到达的现象。
外援民工何尝不是心急如焚?他们越是遭遇移民潮,就越是使尽浑身解数往前赶。
于是在星光下的驰援路上,出现了弃车奔走的队伍;在弃车奔走的队伍中,又出现了赤膊化的行列;而在赤膊化的行列中,竟然还出现了一位脱得精光的裸奔者。
这是从郝穴渡口过江来的江北某乡镇的一支外援队伍——讲述者交代笔者最好不要点明具体单位,这支队伍过江后要横穿南五洲,跨过柳子河,再顺分洪区围堤北上赶到斗湖堤一线接防。本来队伍带着车辆,如果道路畅通过江后这几十里的行程,至多个把小时就可到达。但车队过江后沿路受阻,队伍被迫弃车步行。在车上时民工们虽然挤着,但扑面的夜风给人带来阵阵凉爽。一下车步行,民工们就被四周的闷热所包围。不一会饥渴、疲劳又接踵袭来,队伍前进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
带队干部开始吆喝:我们已经迟到了,快走哇!不能让公安的防守人员等得太久,快走哇!
人们接二连三地脱掉衬衣、汗衫,打起赤膊往前奔。还有人干脆脱掉长裤,光着裤衩赶路。这支先前的隆隆车队,就这样变成了一支踏踏的赤膊队。赤膊队好不容易穿过了南五洲,越过了柳子河,踏上了杨家厂一线的分洪区围堤。
踏踏行列中有一位自愿报名参加外援的某村民办小学教师——讲述者交代笔者千万不能透露其姓名,下车后走了几步上身就汗湿了,他和同伴们一样也脱掉汗衫打起了赤膊。不一会下身也汗湿了,他见前后左右的人都脱了长裤,也跟着脱了长裤。尽管这时人变得如同半裸的泳者,但由于脚下不能停步,浑身仍然汗流滚滚,下身的短裤被汗浸得湿淋淋的,兜在裆下很不习惯。更倒霉的是由于平时很少走长路,今晚兜着条湿短裤远距离疾行,下身渐渐烧起裆来了,大腿根被裤兜擦破了皮,被汗浸得隐隐作疼。这位民办教师暗暗叫起苦来,不时把短裤往下扯一把,或张开两腿走起八字步,但烧裆仍然越来越严重。他的脚步不可避免地变慢了,渐渐掉在了队尾。
带队干部又开始吆喝:快走哇!还有十几里呀!
不能掉队,也不能烧坏裆,无可奈何之际这位民办教师趁人不注意时,做出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大胆举动:几把脱掉了湿淋淋的短裤,成了个一丝不挂的裸奔人。
好在江堤上夜幕掩盖,星光隐隐,加上队列踏踏的脚步中扬尘滚滚,人们并未发觉队列中出了个裸奔者。后来突然有个同村的民工叫了声某某老师,问他的短裤怎么这样白?是短裤还是光屁股?他没理,加快脚步想甩掉这家伙。这家伙偏偏追上来在他屁股上摸了一把,不禁扑哧一笑。这家伙刚要大声公布这个发现,立即被他悄声制止。他把这位同村伙伴叫了声亲爹爹,说是烧裆了没办法,千万帮助保个密。说是在堤上大家知道了倒无所谓,就是怕传到学校去了逗老师学生好笑。同村伙伴经不住他的哀求,最终没有公布这个发现。
本书初稿也没打算公布8·6之夜分洪区滚滚人流中的这个发现。后来偶尔看到报载某地竟有人为打赌赢钱在大街上裸奔,这才在本章中补上了本节。比起那大街上的疯人,这分洪区大堤上的裸奔者,实在是太可贵了、太高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