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沙市最高水位:44.71米,超分洪水位;趋势:涨
江堤边:一处新兴的塑料工业城——袁氏“惠安”今夜难安——今夜车胤又独伴萤火——一支武装押解的转移车队——在茫茫崇湖深处——一个举镇而去的乡镇——一位民间根艺美术家和他的千盆盆景——三位分洪区诗人的三首分洪小诗——夜幕掩盖下的一位裸奔者
江堤边:一处新兴的塑料工业城
在洪水没有到来的1998年春夏之际,在公安县城斗湖堤东郊安全区外的江堤边,一个企业集团刚刚完成了一个被誉为“公安的深圳速度”的基建项目: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一大片灰色调的正处于衰落中的公安县砖瓦厂厂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座新兴的亮丽的塑料工业城——新扩建的湖北省凯乐塑料管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这座奇迹般展现在荆江分洪区内的占地600亩的塑料城,以它的速度、以它的靓丽、以它的实力,不仅吸引和惊倒了公安本地人,而且吸引和惊倒了从荆州到武汉到北京,以及大江南北十多个省市众多党政领导人和众多塑管业同行。来自北京的中国塑料工业协会理事长廖正品专程到此考察后,不禁由衷地挥毫题写了“中国塑料工业的一面旗帜”这几个大字。
这原本是县内闸口镇的一家叫公安县塑管厂的小型乡镇企业,自从来了一名叫朱弟雄的厂长后,这家乡镇企业竟兼并了一家位于县城东郊江堤边的叫荆州塑管厂的同行国营企业;如今,又兼并了与之毗邻的公安县砖瓦厂。
一切都令这家企业和它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朱弟雄雄心勃勃。这不,在这座塑料城大门正中的广场中心,树立着一座很有寓意的圆柱形的城标:两组银色塑管组成两叶环形风帆,象征着凯乐集团破浪前进、扬帆远航的历史和前景;两叶环形风帆怀抱着一根25米长的标杆,标杆顶端是一个金色的圆球,这象征着2005年凯乐集团将成为中国塑管巨星。其实被中国塑料工业的权威人物认可的“中国塑料工业的一面旗帜”,离中国的塑管巨星只一步之遥了。
可是,惊雷炸响分洪区的8月6日下午,朱弟雄也接到了一个惊人的电话通知——分洪转移。这正如一只崭新的风帆刚刚启航,却要被迫戳穿船底沉入大海,他抓着电话听筒呆了。和分洪区所有的人们特别是各级领导者一样,他很快从巨大的惊愕中恢复了理智。
一刻钟后,在家的十几名公司级领导火速集中在办公楼二楼会议室举行紧急干部会。同时,厂区所有的广播喇叭统统开响,通知各车间各科室所有干部职工立即放下手中所有工作,火速到灯光球场集合。已恢复镇定的“朱老总”像平时一样的严肃和干练,在紧急干部会上十分平静地向大家传达了上级的分洪转移令。尽管所有的人都经历了一阵惊愕,但见他们的“朱老总”是这样地处变不惊,也都按捺住心中的各种情绪。干部会议开得十分简短,只有“朱老总”一个人作了几分钟的安排就结束了。
又一刻钟后,公司全体员工紧急动员大会在灯光球场召开。两千号人鸦雀无声地挤满了这个崭新的球场。夏日下午5点多钟的太阳,仍然火辣辣的,加上球场水泥地坪上蒸腾的热浪,使都没来得及戴遮阳帽的人们个个汗如雨下。但没有一个人吱声,没有一个人挪动,几乎都在屏着呼吸。即使从闸口镇那个小塑管厂时代算起,员工们也没有过这种全体紧急停工集合开大会的经历,虽然大家都没有做声,但人人心里都在估摸:
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人群中一排少男少女,显得极度紧张又极度兴奋,他们是刚刚从各地分配来公司的200名大中专学生,他们一踏上社会就碰上这个即将发生的令他们永生难忘的事件。
在两千双急切的眼睛注视下,“朱老总”讲话了。面对这即将大难临头的与他风雨同舟的全体干部和职工,面对这即将毁于洪水的如诗如画的崭新的厂区,他心里在流泪,在滴血,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但他仍然、也只能一脸严肃。“狼”真的就要来了,或者说“鬼子”就要进村了,作为这两千号人的主心骨,能在此时此刻的言行举止中,流露出半点的犹豫和慌乱吗?于是他十分镇定地传达了省里的分洪转移令,热切地号召全体员工马上行动起来转移公司的财产,简单明了地作了各车间各科室各部门的安排,最后还宣布了一条严厉的行动纪律:在这个大难当头的关键时刻,谁擅离职守,谁就是离开了凯乐集团!
过去有句宣扬集体主义的口号: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虽然这些年来讲集体主义不大时兴了,但凯乐员工却一直信奉着集体主义。在目前举国上下不少企业出现大批下岗职工的时候,凯乐员工谁愿意离开这令人羡慕的职位呢?因此“朱老总”的紧急动员一结束,两千号人就像听到百米赛跑的信号枪声一样,呼的一下冲向各自的岗位。
一个600亩的大厂区,该有多少东西要转移啊!设备、器具、原材料、成品、半成品,还有档案资料等等。有的东西可一人背,有的要几人抬,有的大型设备则要十几人甚至几十人扛。这一夜,仅转移出来的原材料就有1000多吨,堆放在江堤上连绵五六里。
在这一个通宵达旦的大搬运中,“朱老总”真是个指挥若定的老总,握着手机站在公司大门和江堤之间的堤坡上。背着、抬着、扛着各种东西的公司的男女老少们,像一波接一波的浪潮从他的身边涌过去,而他则像一位舵手稳稳地站在船头,任凭波起浪涌。
这期间,一种冥冥中的“第六感觉”使他作出了两个决定:一是厂区发电设备和广播系统,不搬移不拆卸;二是分驻太原、重庆和广州负责销售的三位公司副总经理,不准撤回。他站在星空下拨起手机,向遥远的太原、重庆和广州一个一个交代:客户的定单,要照收不误。正是这两个精明的决定,使凯乐公司在这场大转移后坚守的日子里,还能够像打游击似的相机坚持了部分生产,将损失降到了最低程度。
应该顺便告诉读者的是,经1998洪水洗礼的这家荆江分洪区的龙头企业,不久成为一家引人注目的新的沪市上市公司。而到本书最后定稿之时,公司法人朱弟雄又成为全国第十届人大代表,由此荆江分洪区人和荆江分洪区的企业家,走进了共和国的人民大会堂。
袁氏“惠安”今夜难安
斗湖堤城外南去的207国道上,有一家惠安加油站,这是公安县境内一家最大最气派的集加油、餐饮、住宿一条龙加油站,也是开放以来公安县最早的民营股份制企业之一。令人们想象不到的是,加油站经理竟是公安三袁后裔;令袁经理预料不到的是,开业以来一直日夜敞门迎客“惠安”不息的加油站,今日却迎来了一个措手不及的不安之夜。
有点文学史常识的读者,应该知道晚明文坛上的公安袁氏三兄弟:袁宗道(伯修)、袁宏道(中郎)、袁中道(小修),他们是中华文学史上一个灿烂的三子星座;而他们创立领导的公安派文学革新运动,影响了和还在影响着以后的思想解放运动;尤其是仲兄宏道,更是中华文学史上一颗耀眼的巨星,成为学术界公认的与庄子、司马迁、韩愈、柳宗元、苏轼等大师比肩的中国十大散文家之一。如今这公安县城斗湖堤就是三袁故里和公安派的发源地,还留有三袁隐隐的足迹和遗风。可惜三袁故里能确认的三袁后嫡已不多了,这惠安加油站的袁氏经理就是其中的一位。
经理叫袁誉波,他父亲袁子谦是公安一中一位退休老教师,是设在公安的湖北省炎黄文化研究会公安派文学研究会中的袁氏后裔代表,并被认定为三袁季弟袁中道第十四代孙,那么这位袁誉波经理就是中道先生第十五代孙了。他虽没继承袁氏学风而改弦从商,却也成了公安县改革开放后首批小有名气的民营企业家,并被举为县政协常委,正壮志满怀。
其实袁氏先祖中道公早在四百年前的斗湖堤,就领略过一次荆江大水和“荆江分洪”了,他那部鸿篇巨制式的日记《游居柿录》卷之七一段文字描述了当时的场景:
回公安,斗湖堤水涨,一望千顷。泛凫舟在门,因往坐其上纳凉。
泛凫舟系大柳下,水风扑面。夜微月,独坐舟头,意致萧然,看数千家如在甑中。
复入沙市,舟至黄滩夜宿。晓从陆抵园。
复从沙市归,肩舆至文村渡江。时水涨,千里浩白,对岸马家市皆在水中。
乘小舟至柳浪,水大涨,抱瓮亭皆在水中。
泛凫舟在辋湖,为猛风打坏沉水。生平好舟居,今复不遂,良可惋惜。
本书不能作荆江水利史考证,从这段文字足以能想见当初荆江两岸江湖是相通的,江上水涨湖上也水涨,这实际就是江湖间的自然分洪。公安城外滨江一带也就是一片自然分洪区,三袁仲兄宏道公曾隐居六年的城南柳浪湖,这次不正是因江水而大涨,连湖亭都淹了么?不过这种自然分洪来得并不紧急,不然中道公何以还能乘小舟去柳浪湖上看看?可是四百年后的子孙,遭遇的却是一场突降的灾难。
惠安加油站因是私营个体户,又在城外,不像公营企事业单位有工交财税、教科文卫这些系统通知,更不像农村有几级包村转移干部上门,所以迟了一步才从过往车辆得知分洪转移消息。加油站刚刚花费180万元对所有一条龙设施作了次大的改建装修,仅这座崭新的天蓝色钢架顶棚就花费了40多万元,现在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好在我们的这位袁氏经理很快镇定下来,忍痛作出这样的抉择:基础设施听天由命,连夜全力保住汽油。
加油站建有一个半地下油库,有6只80立方米容量油罐,今日库存汽油共370立方米,合100多吨。这些油罐临时转移是不可能了,又不能任其在分洪后随波飘流,只能想法就地固定。经理带领职工们先是在没有装满汽油的油罐里注水,增加油罐的重量,几只油罐共注入100多吨水;然后又用钢缆和铁丝加固。这还觉得不牢靠,他们又派车从城里买来5吨水泥加100公斤氯化钙,搅拌后封堵在油库盖板上。搀入了氯化钙的水泥几分钟就凝固成铁板一块,这样6只油罐这才万无一失了。
这期间加油车流猛增,加油站一部分人作转移准备,一部分人坚持照常敞门加油。
城里传来菜场商店物价飞涨的消息,但加油站3位股东一致商定:决不发国难财,油价分文不涨,反而将90升作70升同价销售。这一夜加油车辆达700辆,共加油8吨。直到下夜过往车辆渐渐稀少,加油站大部分人员才撤往城内,由经理亲自带领两名男职工坚守。他们已在住宿部四楼备好炊具和食品,作临时躲水之用。
下夜虽过往的加油车辆渐渐稀少,但过往的转移人流仍然一拨过去一拨又至,好像大水就在后面追赶似的。人流中偶有摩托车进站加油,经理吩咐一律不再收费。经理目送着这些扶老携幼行色匆匆的人群,心里一直忐忑不宁。生意人最盼的是国泰民安,现在眼前马上就要变成一片黄汤,生意算是毁了。
也许这位于斗湖堤安全区南数里的惠安加油站一带,正是当年袁氏先祖留连的“城南柳浪湖”故地。当年一只爱舟的沉没尚且令中道公“良可惋惜”,今夜这一座初具规模的加油站的沉没,带给袁氏子孙的又何只“良可惋惜”呢?
今夜车胤又独伴萤火
头悬梁,锥刺股,彼不教,自勤苦。
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
读者知道以上这段古韵文吗?这可是我国最有影响的旧蒙学课本《三字经》中的名句,曾经是旧时所有读书人都能背诵的。韵文讲的是四位古贤勤学苦读的故事,“囊萤”句讲的就是东晋名士车胤,少时因家贫无油点灯,只好用布袋装了萤火虫代灯夜读,后学成官至户部尚书。这里要向读者介绍的是囊萤夜读的故事,不仅曾在我国家喻户晓,而且在东洋彼岸的日本广为传扬。十多年前,有日本萤火乡之称的山口县丰田町,通过我国驻日大使馆寻找中国囊萤夜读的故乡。经当时公安县文化馆一位文学干部论证,认定公安即是车胤故里。于是这远隔重洋的两个不同国度的萤火乡,因萤为袂结为友好,创下中日一则萤火佳话。
我们现在要说的是斗湖堤安全区外往石首去的公路上,有一座名为“公安县车胤中学”的漂亮校园,校园里迎门矗立着一座塑像,一位男孩手举着一只布袋,这就是少年车胤。车胤已经是车胤中学的校魂和标志,每次丰田町的友人来了也总少不了要围着塑像瞻仰。今非昔比的是当年车胤独伴萤火,如今则是上千学子与他相伴。每到夜晚,车胤手举的布袋里亮起一抹“萤光”,而他身后几栋教室里则亮起排排灯火。即使寒暑假之夜,高三的学生仍会夜夜伴着车胤。就在昨夜,当车胤的“萤光”亮起时,仍有几间教室灯火依旧。可是今天这8·6之夜,从来灯火辉煌的校园忽然暗淡了,车胤一夜之间似乎又成了一位独伴萤火的苦读人。这里离安全区有一两公里路,学校奉命连夜转移,在校所有人员全部连夜撤离进城,只留下了车胤和他的萤火。
一座学校转移虽没有一座工厂转移的难度,但也十分复杂;加上正值暑假,人手不够。如与车胤中学同处公石公路上的荆州市公安县卫校,本来有两三千师生,但放假后学生回了家,大部分教职工又外出招生去了,所以学校接到转移令后只集中了40多名留校人员;必须转移的财物却有人事档案、财务账本、图书资料、新学期课本、实验仪器、教学标本等等五花八门,其中仅图书就有5万册,人体和器官标本就有100多件。这些财物平时都放在一楼和二楼,今夜都必须转移到三楼和四楼。人事档案和财务账本不能散开,要整箱整柜地抬。那些器官标本,全是用福尔马林溶液浸泡在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里,要一件件地轻拿轻放;特别是那5具人体标本是用大玻璃容器浸泡,要几人才能抬得动。
但这些所有该转移的财物,硬是被这40多名教职工一夜之间全部转移完毕了。同时他们还帮助几户住在宿舍楼一二楼的家属,把贵重家具转移到了三楼教室。
这两座都颇具规模的学校,是城外公石路上两个最大的单位,它们辉煌的灯火一直是这一方不熄的亮点。车胤中学因毗邻郊区,夜里的灯火在田原上能望出数里。谁能料到平日的辉煌一夜间就熄灭了,只剩下这少年车胤在独伴萤火。不过今夜“萤光”倒是显得比往常明亮,这似乎是车胤在指引着校门前走过的父老乡亲——那些从他的故里“囊萤台”、“车公桥”走过来的父老乡亲。
一支武装押解的转移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