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上一下叠在一起,形态怪异,立时引来许多路人的注目。柳长婴脚下飘忽,自人群中穿过,身法快捷至极,竟未撞到一人。
平一峰坐在他肩上,不觉暗暗惊奇,想道:这柳四少爷虽身患绝症,不能修炼上乘的武学,但他武学之渊博,当真是匪夷所思。这套身法虽不及“吾皇步”之奥妙,但速度之快,不在武当派的“平步青云”之下。倘若他未患绝症,在武学上的成就,绝不在柳三少之下。
顷刻之间,两人已转过一条长街,忽闻有人尖声叫道:“平公子,平公子!”
平一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绿衣少女正站在西首十丈开外处,手中牵了一匹高大的黄马。
平一峰大喜道:“风铃姑娘,原来是你!”
风铃抿嘴笑道:“不是我,又会是谁?你变得这副模样,风铃显些认不出你来了。”
平一峰自柳长婴的肩上跃了下来,黯然道:“是啊,我如今这副模样,与乞丐没有区别,就连你家小姐也是不愿认我。”
风铃异道:“小姐不愿意认你?可是,是她叫小婢给你们送马匹来的啊!”
平一峰喜道:“风铃姑娘,此话当真?”
风铃将缰绳交到他的手中,说道:“日后有机会,你自己问她吧。不要再说了,大少爷他们追上来了,你们快走!”
平一峰连声应道:“是,是!”令柳长婴先上了马背,自己却坐在后面。
风铃举起手掌,“啪”的一声击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一阵长嘶,向城门的方向奔去。只听得风铃的声音自后面远远地传来:“平公子,你不能忘了我家小姐啊!”
平一峰口中应了一声,也不知她是否听见了。耳边响过一阵“呼呼”的风声,一骑两人已旋风般出了城门,顺着官道往西行去。
如此疾驰了数十里,大黄马的速度终于缓慢下来。两人坐在马鞍上,任由马儿漫无目的地往前路行去。
柳长婴口中漫吟道:“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平一峰笑叹道:“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哈哈,山河破碎,即使是山野之地,也是无处觅得一个清静的容身之所啊!”
柳长婴淡然说道:“我在江南柳家幽居二十余载,虽是庭院深深,但耳濡目染,江湖中的凶险狡诈也是知晓不少。因此我要离开柳家,到江湖中四处走一走,浏览一番我华夏的秀丽风光,也不枉在世间走一遭。然后,再寻一个没有血腥仇杀、尔虞我诈的清静之地,度过最后一段日子。”
平一峰道:“柳兄何出此言?”
柳长婴苦笑道:“自己的病情,在下心里是知道的,据医书典籍上记载,凡得了‘九阴绝脉’之人,绝无可能活过二十四岁。在下今年便是二十四岁,时日无多了。”
平一峰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悲哀,说道:“大宗师汤问四处寻找神医庄亦行的下落,有他这等绝世高人为你奔走,柳兄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柳长婴大笑道:“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生死之间,只不过是一线之隔。我的病即使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是难以治好,一切都听天由命吧!平兄,不如我们来探讨一下武学?”
平一峰赧然笑道:“说到武功,平某的所学当真是微不足道。”
柳长婴正色道:“以平兄的内力,当世之间,能与你抗衡的高手,已是寥寥可数。但奇怪的是招式却跟不上来,为何会这样?”
平一峰苦笑道:“平某这身功力,委实来得糊里糊涂,连自己也弄不清楚,大概跟误服了佛门的肉舍利有关。近些时日,平某的内力修为无时无刻不在突飞猛进中,但在技击上的造诣,却只及得上江湖上的三流人物。”
柳长婴笑道:“平兄太小觑自己了。依在下看来,平兄无论举手投足,皆有一代剑术宗师的气势,莫非平兄所学乃是剑法?”
平一峰不禁大为佩服,答道:“不错,在下练的正是家传的‘碧血剑法’,只是我那柄平家代代相传的宝剑已遗失,一时还找不到称手的兵器。”
柳长婴点头说道:“原来是‘碧血剑法’。”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沉思之色。
两人往前走了一阵,寻一个偏僻无人的山丘,驻足下来,将大黄马系在一旁树下。两人并肩站在山丘的最高处,举目而望,只见四下地势平坦,一望无垠。
柳长婴神情有几分兴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这一生中,已虚度了二十余载光阴,今次却是第一次迈出江南柳家的大门,得睹山河锦绣,虽死无憾矣!”
平一峰奇道:“这么多年,柳兄是怎样过来的?”
柳长婴双眼变得深邃起来,长叹道:“在江南柳家,有一个封闭式的小岛,四面环水,我就是在那个小岛上度过了二十余载的光阴。小岛上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人,为我烧水做饭,做一些杂役。心中烦恼的时候,没有人同我讲话,就一个人跑到临水的岸边,望着对岸的连山,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从这小岛上飞出去。”
平一峰也不禁微微动容,说道:“令尊乃是当今武林一代枭雄,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困在一个小岛上孤独地度过二十余载?”
柳长婴涩涩地笑道:“他是武林中响当当的霸主,怎会让江湖中人知道有这样一个不中用的儿子呢?我不能修炼武功,已是丢尽了柳家的脸面,倘若落在别人的手中,更成了江南柳家致命的弱点。我出生之时,家父不曾将我劈于掌下,已是大幸了。”
他说到这里,目中亮光闪动,接着又道:“幸好我三哥常常来岛上看我,同我说说话,讲了许多江湖上的事给我听。他不在的时候,我就看看书,填填词。这个小岛在武林之中有一个很响亮的名称,叫‘藏经阁’。少林寺也有一个‘藏经阁’,这个‘藏经阁’与少林寺的‘藏经阁’一样,也藏有很多的典籍,遍涉诗词之学、四书五经、地理文史、奇门遁甲,但更多的却是武学秘籍。”
平一峰寻思道:难怪柳四少爷对武学有非凡的见解,定然与这小岛上的武学秘籍有关了。
柳长婴续道:“我们江南柳家,曾有一个叔祖,是一个武痴,他资质虽然不高,却喜欢利用各种途径收集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学秘籍。他逝世后,所遗留下来的这些东西都堆放在这小岛上,平时也没有人去整理。我待在这小岛上二十多年,就着手将这些东西整理出来。我这位叔祖当真是一位奇人,在他所收集的东西中,不仅有各门各派的武学秘籍,还有一些武林中早已失传了的绝学残本。
“我闲来无事,整日待在书房里,什么书都看。起初的几年,我翻阅的主要是一些关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书籍,后来这一类书都读完了,就开始翻阅那些武学秘籍。自己虽然受体质的限制,不能练武功,但这些秘籍上的一招一式渐渐记在我的心中,看得多了,就分得优劣,我一边看,一边想,一边给各派的武学秘籍作了批注。
“到了我十六岁那一年,整个‘藏经阁’内的书籍我几乎已读完了,只剩下几本残本。那几本残本可是不妙得很,有的只剩下一小部分,其中大部分都已遗失了。但其中那一本‘吾皇步’却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想一想,只要练成了这一套步法,就可在敌阵中进退自如。这套步法若从此失传,确是武林中的一大损失。我琢磨了许久,终于将‘吾皇步’已遗失的部分也推算了出来。”
平一峰不禁大为佩服,说道:“这套步法果然是奇妙非常,竟能在众多高手的围攻之中全身而退,真是绝好的保命之法啊!”
柳长婴道:“这套步法,乃是数百年前皇帝老儿命令身边供养的一些大内高手聚在一起琢磨出来的。做皇帝也是不容易,虽然享尽了荣华富贵,却终日提心吊胆,生怕有人暗算自己,篡夺自己的皇位,或者有人派刺客潜进宫中行刺自己。练会了这套步法,也无须再修炼多么高深的武功,就能在敌人的攻势下从容逃脱了。”
平一峰笑道:“这倒不失为一个万全之策。”
柳长婴道:“‘吾皇步’是根据武林各派的上乘身法,结合上古相传的‘伏羲氏八卦谱’创出。能成为大内高手的,都是一些武林宗师级数的人物,这么多大人物凑在一起想出来的东西,自是非同凡响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平兄,以你目前的内力,天下之间,已罕有敌手。但却正如一个空有财富之人,不谙于运用之道,若遇到武林中顶尖的高手,便不足以自保。”
平一峰心中一凛。近几日来,他所接触到的都是一些武林中的顶尖人物,自己的这一身武功,在他们的面前就如一个刚学走路的小孩,确实连自保都不能。
柳长婴继续道:“我曾见过你们平家‘碧血剑法’的秘籍,刚猛有余,灵巧不足,算不得上乘的剑法。倘若凭此行走江湖,当真是险阻重重。不如让小弟传你这套‘吾皇步’,练熟之后,自可立于不败之地。”
平一峰闻言大喜道:“多谢柳兄!”翻身欲拜倒,柳长婴伸手拦住,说道:“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惟一的朋友,无须这般客气。”
平一峰连声道:“是,是。”
柳长婴走下山丘,到了一片平坦的沙地,回头说道:“平兄,你仔细看好了!”说完,举足迈出,在那片沙地上来回走了几圈。平一峰见他身体虽然羸弱,但足下一动,当真如同龙行虎步一般,自有一股皇者的气势,不禁悠然神往。
柳长婴倏地收足,恰好停在平一峰的面前,说道:“平兄,你照着去练吧,练习之时,须做到心领神会,连绵不绝,无有断续。”
平一峰顺着他的目光往沙地上望去,但见沙地上留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约有数十个,明白这是柳长婴留给自己练习的步形,当下应了一声,照着他留下的脚印,在一旁慢慢地练习起来。
这套步法虽然反反复复只有数十个步子,但其中暗合九宫八卦之数,练习起来,更是千变万化。平一峰在沙地上跳来跳去,不一会儿就已折腾得大汗淋漓了。如此练了几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回头看时,柳长婴倚坐在一棵树下,已疲惫地睡去。
平一峰走了过去,轻轻将他唤醒,说道:“柳兄,我们还是另外找一个地方歇息吧。在这种荒郊野地里露宿,对你的身体不好。”
柳长婴伸了一个懒腰道:“平兄可是将步法练熟了?”
平一峰脸上一红,答道:“在下当真是资质鲁钝,至今还不能领悟其中的精奥,还请柳兄指点一二。”
柳长婴笑道:“如果真是这么容易练成,那还称得上皇室绝学吗?”说着,他又打了一个哈欠道:“既然没有练成,就不用走了,接着练吧!对了,别忘了去弄一点吃的来。”说完,又沉沉睡去。
平一峰解下自己的外衣替他盖上,又到山沟里打了一只野兔回来,剥去皮毛,在沙地上生了一堆柴火,将野兔烤熟后,叫醒柳长婴,将兔肉扯了半边递过去。柳长婴吃了几口,将剩下的肉放在一旁,似是不愿说话,又回到树下睡觉去了。平一峰也不理会他,吃过兔肉,又在火堆旁练起那套步法来。
平一峰内气充沛,精力旺盛,这一练下来,直到第二日天明。当平一峰回头再去看柳长婴时,却发觉他遍体生凉,如同一块寒冰一般,急忙将他摇醒。
柳长婴肌肤现出青紫色,口唇颤动道:“坐......坐......起来!”
平一峰知道他宿疾复发,忙扶他坐起。
只见他缓缓将右手伸入怀中,掏出一盒银针来,用拇指与食指拈起,一枚一枚扎在自己的穴位上。他手虽然是颤抖不已,取穴却是准确至极,无一不恰到好处。平一峰虽然曾经见识过他的针技,仍不禁被他熟练的手法深深吸引住。
柳长婴将盒中的六枚银针逐一扎完,神情平静了许多,额上的冷汗渐渐变成了白霜。
平一峰心中虽然焦急,却不敢惊扰他。
直到午后,柳长婴这才恢复过来,缓缓睁开眼,将身上的银针一一拔去,笑道:“平兄,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平一峰道:“幸亏在下曾见过柳兄发病,否则更是束手无策了!”
柳长婴的脸色仍是苍白如纸,神情却是极为愉悦,说道:“平兄放心,在下暂时还死不了。哦,你那套步法练得怎么样了?”
平一峰道:“虽有所领悟,火候却是不够。”
柳长婴点头说道:“好极,好极。你既然已练成了这套步法,天下之间,大概没有几人能取你的性命了。平兄,我们就此别过!”
平一峰愕然道:“你要去哪里?”
柳长婴哈哈笑道:“在下身无牵挂,天涯海角,皆可随遇而安。你不用担心我,去做自己的事吧。如今辽东的袁崇焕大将军处境岌岌可危,正需平兄这等高手去相助,而平兄却将精力耗费在我这个垂死之人的身上,岂不是误尽天下苍生?”
平一峰心中一震,暗道:袁大将军身系我大明朝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安危,绝不容有差错。那“大漠神”耶律胤乃是武林中四大无上宗师之一,武学修为之高,非同小可。若由他出手行刺袁大将军,袁大将军的处境,更是凶险万分!他明白救人之事十万火急,耽误不得,当下向柳长婴一拜,说道:“柳兄保重!”
说完,转身欲去,却闻柳长婴叫道:“且慢!”
平一峰回头问道:“柳兄还有何吩咐?”
柳长婴道:“平兄是否知道我三哥的行踪?我这个弟弟临去之前,也应该同他道别的。”
平一峰心中一酸,涩声答道:“他也许在太原一带,你可以去那里找他。”
柳长婴叹道:“多谢,平兄定要保重!”
平一峰强忍心中的酸楚,也不去牵大黄马,扭头向远处疾驰而去。
这一带人烟稀少,他展开轻身功夫,一路疾走。约行了四五十里,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只好放慢了脚步。心里却焦虑万分,只盼背生双翼,顷刻之间便飞至辽东。
忽然,只闻身后传来一阵衣袂声响,两条人影竟自他的头顶越过,迅速往前奔去。
平一峰心中一震,全身的功力顿时提升到极致,心想,不知是哪一路高手,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施展这等上乘的轻功?难道是冲着自己而来?
他的外形虽然大异于前,却仍是担心被人认出,心中一阵疑惑,又往前行出不远,身后又传来一串清越的长啸。回头望去,但见一条黄褐色的人影自远处大鹏般地掠至,须臾已至近前,原来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瘦老头。
这瘦老头的身法犹在前两人之上,平一峰只见到一抹淡淡的轻烟飘过,那老头已掠过自己的身旁,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平一峰不禁暗惊,寻思道,不知附近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出现这么多高手?
正在思忖之间,忽闻一阵“......?”的马蹄声自远处传至。平一峰举目望去,西首方向的官道上,又卷起一条滚滚的黄龙,到了近处,平一峰已瞧清马上的骑客,不禁大吃一惊,急忙侧过脸去。
骏马之上的两位骑客,并非别人,正是苗人王与肖世情两大魔教长老。平一峰见两人面色凝重,且行色匆匆,心里寻思魔教之中一定有了重大的变故。
二、 魔教争雄
两人的背影迅速远去。
平一峰的脑中忽然掠过一张娇艳的面孔,竟是那魔教中的圣姑。心里道:不知她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现在又身在何方?一时之间,他神志恍惚,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暗惊道:我为何会想起她?自古以来,正邪不能两立,我绝不能与魔教中人扯上任何关系!
他又想起冷若冰霜的龙门雪。这两个女子,一个清冷,一个娇艳,仿佛距离自己这般接近,但又似乎是那么遥远。他不禁惘然。
平一峰又往前赶了一个时辰的路,来到一个小镇。
小镇名叫“桃园镇”,镇前镇后都是桃树。正值秋去冬来的季节,枝头的叶子已落尽,一片光秃秃的萧瑟景象。桃园镇地处偏远,镇上的人烟本来颇少,但这一日,这个小镇却突然热闹起来,一下子来了许许多多的人,穿着奇装异服,带着各种兵器。
平一峰暗道:魔教中人纷纷赶往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暗自警惕,自知已成众矢之的,若引起了魔教中人的注意,便难以脱身了。
他此时不想去招惹魔教这等强敌,正欲起身离开小镇,忽闻一阵尖锐至极的长啸声自东首方向传至。那小镇上的魔教弟子听得那啸声,欢呼起来,纷纷展开身法,循声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