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吾皇之步
平一峰知道自己的行踪业已落入对方眼中,略一迟疑,长笑一声,身体自屋檐的横梁上垂下来,双掌猛向紧闭的窗户推出。他此时的内力,当世无匹,深知厅内皆是武林中最上乘的高手,这一推之势,已用尽全力。
“哗!”
一声巨响,那扇窗棂已被他浑厚的内力震为粉碎。
平一峰立时自窗口跃入,双足甫一着地,两道森寒的劲气自右侧涌至,将自己罩住。
平一峰顿时有一种如陷冰窟的感觉。数日之前,他曾与耶律玄对过一掌,知道耶律玄已向自己出手了。平一峰长啸一声,身形滴溜溜一转,双掌疾迎了上去。
四掌相接,室内犹如刮起一阵强烈的飓风,整个屋宇都摇晃起来,屋梁上的尘埃皆簌簌撒落。
平一峰身形不禁晃了一晃。
耶律玄却是站不稳,踉跄往后退了两步,心中顿时大惊。来人功力之深厚,已不在爹爹之下,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耶律玄却是不知,在内力上的修为,即使他父亲“大漠神”,也未必能胜过眼前这个神秘的人物。
他心中气血翻腾,蓦地抬起头来,喝道:“原来是你!”
耶律玄已摸清对方的内功路子,终于记起这个曾与自己互换一掌的对手来,想不到对方的功力进步得如此神速,但为何却又变成这般落魄的模样?
平一峰见对方竟在一时之间,被自己强横的内力唬住,心中大喜,知道若不速战速决,恐怕连自己也是不能全身而退。心念至此,平一峰全身的内力提到极致,目光精芒毕射,犹如闪电般地扫过厅内的每一个角落。厅内高高矮矮地站了五六人,柳长婴正坐在左首一张椅子上,在他的身旁,却负手站了一个华服中年人,气质高雅洒脱,脸色有些苍白。
平一峰心中料定此人便是名满天下的龙门世家大少爷龙门落日。他首次直接与这等级数的高手对上,心中不禁有一些紧张,脸上却未露出丝毫的端倪,大步上前两步,全身凝起一股强大的气势,大笑道:“龙门兄既然要见在下,在下敢不从命?”
龙门落日见他逼了上来,心中一震,冷然说道:“朋友,报上名来!”
平一峰见他目光闪烁,似无出手之意,顿时想起龙门落日与柳长风一役,心中忖道:在那一役之中,难道龙门落日不仅败在柳三少的刀下,而且还受了严重的内伤?否则以他今时在武林中的地位,绝不可能容忍别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想到此处,平一峰悠然笑道:“龙门兄若想知道在下的来历,不妨花一点心思。”
龙门落日见对方置身重围之中,仍是从容不迫,心中疑念大炽,双眉不禁蹙在一起。当日,他与柳三少刀剑相决,败下阵来,已受了严重的内伤。倘若贸然与高手过招,必会使伤势加重,一身功力便恢复无望了。
龙门落日一时踌躇难决,站在一旁的白水鱼与骆一帆互视一眼,身形蓦地一动,自左右扑上。
他二人甫一出手,平一峰就已看出他们的武功不过与自己得到肉舍利之前在伯仲之间。但自己若现在出手,纵能将两人击退,也要在十招之外,这样定然会暴露自己的武功不纯的弱点来。他念头一转,双臂下垂,竟无招架之意,运聚全身内力,昂然站在原地。
白水鱼与骆一帆见识过对方的功力,心中本不愿出手,但迫于在主子的面前,倘若自己二人就此按兵不动,定会招来主子的猜忌,只好勉强出手。两人心中正忐忑不安,忽见对方竟然不招架,当下不禁大喜,这一拳一指全然击中了对手的要害。
白水鱼是漕帮的帮主。漕帮虽然只是江湖上一个经营各种生意的小小行会,但能坐上帮主这个位置,拳脚上委实也有一点功夫。
他一拳击在对手的腹部,心中顿时一喜,但瞬息之间,脸色却全变了。他只觉自己的拳头犹如击在一团棉花上,毫无着力之处。
他情知不妙,运力收拳,但拳头却似被一个吸盘紧紧吸住,竟不能收回来。
同一时刻,骆一帆也察觉不妙。
他本是少林寺达摩院的戒字辈的棍僧,因犯了色戒被逐出少林门墙,但一身得自少林的武功仍是非同小可,特别是这一手“罗汉指”,不知击败过多少武林中的英雄好汉。不料,这次他这一指点在对手右侧的“期门穴”上时,却感到像是点在一块钢板之上,顿时指痛如折。
平一峰倏地长笑,白水鱼与骆一帆二人顿时感到一股莫大的力量沿手臂上传至,各自大叫一声,向后摔出。
众人见状不禁大惊。此人这一身功力,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平一峰心中暗道:侥幸!双目却精芒毕露,直向龙门落日逼去。
此时,平一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早已不复当日的俊伟。龙门落日的心中更是捉摸不定,一时想不起武林之中几时出了这样一个绝顶的高手来。
平一峰蓦地欺近两步,蓦地一掌拍出,劲气狂涌。
龙门落日心中一惊,身形斜退,反手拔剑。抬手一剑刺去,只听“哗”的一声,已削去平一峰半截衣袖。
平一峰却乘势抢至柳长婴身前,抓起他的右手,喝道:“快走!”
柳长婴怔了一怔,问道:“你是谁?”
平一峰应道:“在下平一峰,乃是令兄柳三少的朋友。”
柳长婴闻言从座上站了起来,说道:“好,我跟你走!”在江南柳家,惟一令他牵挂的人就是三哥,此时听到来人自称是三哥的朋友,他心里便也不再怀疑。
两个并肩站在一起,正欲闯出,忽然龙门落日横剑挡在面前,悠悠道:“你们既然来了,就不用再回去!”
原来,他方才刺出的那一剑,已试探出平一峰的深浅,知道这个神秘怪客的内力虽然极其深厚,但武功却是未臻上乘之境。
平一峰笑道:“龙门兄,你挡得住在下吗?”
龙门落日冷笑两声,说道:“大言不惭!”说着,一剑刺出。
平一峰只觉眼前星光闪闪,知道对方的剑法之高,远非自己能及。当下长啸一声,牵了柳长婴的手,疾往后退去。
他这一退之势,宛若行云流水,正好撞破身后的墙壁,退入后院之中。
但龙门落日的剑势却连绵不绝,如同附骨之蛆,紧迫而至。
平一峰大喝一声,蓦地长袖甩出,卷向龙门落日的剑尖。
剑光倏敛。
长袖化为片片飞絮。
平一峰扯着柳长婴,乘势飘出数步,撤掌一看,只见右臂之上划了数道剑痕,虽未伤及筋骨,却也血流不止。
柳长婴望平一峰一眼,叹道:“平兄,你快走吧!”
平一峰笑道:“你现在叫我走,也就是看不起我这个朋友!”
忽听一人森然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全都留下来,也是无妨。”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院内已站了十余人,将自己二人围在中间。说话之人正是耶律玄。
先前耶律玄不知就里,与平一峰硬拼一记,结果吃了大亏。此时见龙门落日在受内伤之下,竟然于一招两式之间将平一峰伤于剑下,这才看出平一峰武功之虚实,心中不禁大怒,跃上前来,欲找回颜面。
柳长婴淡然道:“耶律兄休要得意,在下若要执意离开,当今之世,谁也留难不住!”
他声音一落,耶律玄不禁大笑起来。他早知柳长婴身患绝症,手无缚鸡之力,却不料竟说出这等话来。
龙门落日冷哼道:“江南柳家能有资格说这样的话的,只有柳三少一人,阁下未免口出狂言了!”
柳长婴却不理会旁人,回过头来,问道:“平兄,你是否相信在下所言?”
平一峰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柳长婴蓦地大笑道:“柳长婴今生能交到平兄这样的朋友,也是死而无憾!如今你我深陷重围,只好与他们周旋一番了。平兄,请骑上我的肩膀!”
平一峰闻言一怔。
柳长婴又道:“你上来吧。怕压着我吗?平兄虽然骑在小弟的肩上,但只要小弟手心的‘劳宫穴’对着你足底的‘涌泉穴’,平兄体内那股深厚的内力便能透过‘涌泉穴’注入小弟的‘劳宫穴’。有平兄举世无匹的深厚内力灌注在小弟体内,我柳长婴自信天下间无人能阻拦得了我!”
耶律玄大喝道:“黄毛小儿!倘若今日叫尔等安然离开此地,耶律玄就拜你为师!”
柳长婴笑道:“你这样凶神恶煞的弟子,柳长婴可是不敢收。”
平一峰用手一拍柳长婴的肩膀,说道:“小心了!”纵身跃起,轻飘飘地坐在柳长婴肩上。他的心里担心柳长婴体质羸弱,不能承担自己的重量,这一下用上了巧劲,落在他的肩上时,当真是轻若落叶。
柳长婴伸出手来,抓住平一峰的双足,以掌心的“劳宫穴”与他足底的“涌泉穴”相对。
平一峰与他心意相通,急忙将内力向“涌泉穴”推至。柳长婴只觉一股煦暖、浑厚的内力透过手心的“劳宫穴”蹿向自己全身各条经络,体内顿时充满了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泰感觉。他不禁仰天长啸。
啸声高亢,穿云裂石。
众人不禁为之色变,举目向两人望去。
只见两人一上一下叠在一起,整整比旁人高出半截,宛如小孩玩的叠罗汉游戏一般。但众人非但不觉滑稽可笑,脸上反而都露出凝重之色。在他们的感觉中,这一上一下叠在一起的并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强大至极的整体。
气劲不断在两人的体内循环往返。
柳长婴的脸上忽然现出一股莫可逼视的威仪,蓦地大笑道:“谁来阻我?”一步迈出。
众人只觉一股强大的气势随着对方的步伐向自己逼了过来,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柳长婴长笑不绝,一步方落,第二步又起,动作如同行云流水。
白水鱼等人脸色骤变,顿时感到柳长婴的身上竟透着一股皇者的霸气,叫人不敢仰视,心下骇然,又往后退去。
一进一退之间,柳长婴已连迈出了三步。
龙门落日脸色一变,惊叱道:“拿下他们!”顾不得内伤,飘了上前,一剑划出。
剑花绽放。
剑气纵横。
龙门世家名满天下的“落日剑法”如同暴风骤雨般向两人卷至。
坐在柳长婴肩上的平一峰只觉眼前剑光漫天,星星点点,眼球受强劲的剑气所压,竟隐隐生痛。他心中一惊,欲出手抵挡,忽闻柳长婴低声喝道:“不能动!”他心神一震,索性闭起双目,真气源源不断地送往柳长婴的体内。
漫天的剑雨之中,柳长婴的身形未见丝毫停滞,足尖轻轻一转,竟带着平一峰奇妙地闯出了剑气笼罩的范围。
剑意却是未竭,倏地暴涨,方圆数丈内的空气已被凌厉的剑气撕裂得粉碎。
龙门落日终于不惜加重自己伤势,将龙门世家的“龙门正气诀”与“落日剑法”施展到极致。
只有把柳四少爷留下,才有反败为胜的本钱。
他的瞳孔不断放大,眼里布满了血丝。连数丈开外的耶律玄也为之震骇———龙门落日重伤之下,仍能使出如此剑法,他的武功委实已高出自己一筹。
柳长婴扛着平一峰缓缓在剑花里移动着,龙门落日每出一剑,都恰好落在他前后的空处,似乎永远慢上半拍。
柳长婴气势凛然,有若龙行虎步,自有一股高贵无比的威仪。
耶律玄惊呼道:“这是什么身法?”
龙门落日的剑势倏地一滞,柳长婴出现在耶律玄面前,悠然笑道:“耶律兄,你可曾听闻中原皇室之中有一种代代相传的‘吾皇步’?”
耶律玄双眉一皱,说道:“吾皇步?”
柳长婴道:“吾皇之步,千军莫阻!当年唐太宗李世民身怀此绝技,未带一兵一卒,于千军万马中七进七出,犹入无人之境。这虽然是传说,但‘吾皇步’的奇妙,放眼武林,已可永立于不败之地!”
龙门落日以剑拄地,面色苍白。他方才那一剑,已牵动了自己体内潜伏的内伤,全身经络犹如鼠窜蚁行般难过。只听他冷哼道:“那也是未必。‘吾皇步’虽在武林中盛传已久,但谁也不曾见识过。”
柳长婴说道:“龙门兄所言不错,‘吾皇步’本来是不曾在江湖中出现过。只不过当年‘靖难之役’,建文帝只身于朱棣的千军万马之中逃脱,下落不明,这‘吾皇步’的绝技便从此流落江湖,不再为皇室所有。而我江南柳家的先辈自一个游方的老僧手中得到这本秘籍时,已只剩下残本,一时也无法参透其中的奥妙。到了我这一代,才终于悟出了这套千古奇技的奥妙来。”
龙门落日闻言,心中一惊,想道:这柳长婴天资之高,当真是匪夷所思!如果能将他拿下,就无异于得到一本上乘武学秘籍。心念此处,当下长笑一声,说道:“好,好,柳兄果然是绝世之才!”蓦地高声说道:“耶律兄,你如果替我将这姓柳的拿下,我龙门落日便即日做主,让你与吾妹择日成亲!”
耶律玄喜道:“龙门兄此言当真?”
龙门落日道:“耶律兄在怀疑小弟的话吗?”
耶律玄大笑道:“以龙门兄今时今日在武林中的地位,自是一言九鼎,耶律玄岂有不信之理?”
平一峰闻言喝道:“卑鄙无耻!”
耶律玄飘然欺上前来,嘿嘿笑道:“老子娶老婆,你这叫花子又着什么急?”
平一峰说道:“以耶律兄这副德性,龙门姑娘怎会愿意嫁给你?”
耶律玄大笑道:“我与龙门姑娘早已定亲,她不愿意嫁给老子,还想嫁给谁?”
他声音一落,忽听院外有人冷冷道:“耶律玄,你好狂妄的口气!”声音一落,一个黄衫少女缓步自门外转进。
平一峰一见来人,心中不禁一震,失声叫道:“龙门姑娘......”
龙门雪听到他的声音,举目向他望来,待看清他的面容,神情也是微微一变,却转向龙门落日道:“大哥,想不到你竟出卖小妹,真令小妹失望!”
龙门落日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干笑道:“小妹怎说出这等话来?这门亲事本是爹爹为你们定下,大哥不过是为了成全你们罢了!”
龙门雪冷哼道:“大哥的用心,小妹心里明白得很!”
耶律玄走了过来,赔笑道:“雪妹,提前成亲也是好事......你既然不愿意,晚一些时候,也是无妨......”
龙门雪漠然望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耶律公子,听闻你在漠北已经有了许多女人,日子过得风流快活,为什么还要为难我一个弱女子呢?”
耶律玄涎着脸道:“雪妹国色天香,世间少有,那些女子与你一比,都成庸脂俗粉了!这几年来,我可是痛改前非,对其他的女子,我连一根指头也不曾碰过,雪妹明鉴!”
龙门雪哼了一声,说道:“你碰不碰其他的女子,又与我有何相干?”
耶律玄道:“雪妹,难道你还不了解我的心意吗?”
龙门雪笑道:“我龙门雪的夫君,也须得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耶律玄,你不妨想一想,以你的所作所为,算得上是大丈夫吗?”
耶律玄道:“雪妹,这几年我为你们龙门世家做的事也是不少,你......你为何这样对我?”
龙门雪道:“耶律公子接近我们龙门世家,只不过也是为将‘大漠派’的势力向中原发展。我爹与你合作,也是为了借你们‘大漠派’的势力,达到称霸武林的目的。你们之间相互利用,就如同做交易,不能将我这个弱女子也扯进里面。”
耶律玄急道:“雪妹......”
平一峰纵声笑道:“耶律兄,你无须叫了,像你这样的人,龙门姑娘怎么会喜欢你呢?”
他亲眼见到龙门雪对耶律玄如此鄙弃,心中大悦,又大声叫道:“龙门姑娘,你的心思,在下明白得很!”他这一句话的意思,在场的所有人之中,也只有他与龙门雪明白。
龙门雪冷冷说道:“阁下在对谁说话?我可不认得你。”说着,向院外行去。
平一峰急急叫道:“龙门姑娘,龙门姑娘......”
耶律玄突然从地上跃起,直扑过来,喝道:“不管你是什么人,老子今日都要将你这厮碎尸万段!”
平一峰见他袖影翻飞之中,伸出一双枯瘦而森白的手掌,通体透亮,指节间的骨骼甚是分明,就像一只骷髅的手掌一般。
平一峰异道:“这是什么功夫?”
却听柳长婴低呼:“大漠枯掌!”声音未落,足下斜走,已自耶律玄的掌影中穿出,直向院门冲去。
门前的几个高手见柳长婴二人向这边冲来,知道对方欲冲出大门夺路而逃,皆大喝一声,迎了上来。
哪知,眼前人影一闪,刀剑纷纷落到了空处。几人乱作一团,反而将自后面追至的耶律玄与龙门落日两大高手阻了一阻。
就转瞬间的工夫,柳长婴与平一峰两人已闯出大门,到了正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