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哥儿,老夫人还在里头哪!”仆妇用她浓浓的乡音对我哭道。
“在就在吧,现在也救不出来了。”我被红通通的火焰逼退两步,“索性烧成了灰,也好,省得还要扶灵安葬。”
“那——”仆妇又道,“莺姑娘被他们劫走哪,要追去不?”
“追上去有什么用?”我苦笑,“有用的话,我还一开始就不让他们走了呢!”
我说得句句在理,可是仆妇神情越发骇怪了,看了我一会儿,那眼神我熟悉,每个责怪我“这孩子心硬!冷淡!古怪!”的人,都是这种眼神。可她毕竟没有责怪我,只垂下眼睛道:“奇哥儿,这儿没什么我要侍候的了,我走啦。”
我就让她走。这火因是衙内放的,竟没人敢救,一直烧到黄昏,才渐渐低微下来,我进火场收拾了骨殖,在丘边找块阳地,埋在花木下。埋好了,看天也黑了,月光很淡,把地面映得灰白,灰白中尽有杀机。我默默顺着函莺被劫走的足迹去,跟到一堵大墙外,门闭得严严实实。
那门是铁皮包的,墙却是青石砌底,泥灰塞缝的红砖墙,很结实。然而再结实,怎比得石头,何况底部留有一个狗洞。我把狗洞凿开,所花力气还不如凿我那石屋的万分之一,凿到容我进出,就钻了进去。
里面的宅院挺大,构造复杂,路径不是花砖墁的、就是圆石铺的,再留不下脚印。我只好没头苍蝇似的乱闯,遇见墙,就凿过去;遇见巡逻家丁,就避一避;倘若遇见房间呢,就听听是不是我的函莺在里面。
我听到几个女人在说:“少爷又抢人来!”“唉,听说好看得很!”“有什么好看?我听说当时和她在一起的小哥儿,那才叫清俊呢!”“叫少爷听到,仔细你的皮不要了!”咭咭咕咕扭成一堆。
函莺跟我师父比起来,肯定算不得好看。至于我,从未想到要跟清俊沾边。这番话大约与我无关,我又往前找,听到几个男人在说:“今上现在还没有一男半女,恐怕真如传言,他能人道,却不能生育……”“休得胡言,今上还算得春秋鼎盛,还有可能生子。”“但若毕竟如传言,谁能承嗣?咱们还得提前计议……”一发与我无关,我又往前找。
总算找到她,细细的头发竟然油光水滑挽了两个丫髻,衣裳也换过了,都是好缎子,坐在桌边,把弄几块假山石:“嫩可坚,扣有声……”是我叫她背的石诀。
我鼻子微酸,钻进房间里,呵斥她:“怎的还不走?”
“呃!”她吓得直愣愣看我、又移开目光,不走。
“快啊,怎么等到现在都没使用你的妖法逃跑?你傻啊!”我舞手跺脚的催她,“看我干嘛?你不会真以为我一直当你是人吧!”
我住的那山,真的很深很深。那条山道,真的很险很僻,一个小孩子在那里蹲了那么久?她不会真以为人类小孩可以做到吧!
她指指我身边被花架遮挡的角落:“那个……”
我回头,衙内脸已经青了。
若我也是个自以为懂点情调的花花大少,跟小仙女正打算培养培养感情,墙上忽然凿开个洞、洞里忽然钻出来个狗头,茫然不觉我的存在,还对小仙女“你是妖怪啊你跑啊”训上一席话,我的脸也要青。
衙内又踩鸡脖子一声嚎,打手鱼贯而入,捋袖子准备动手,函莺忽然大叫一声:“慢着!”问我,“你真的不觉得,我像你师父?”
呃,仔细看,眼睛都算大,下巴都算尖、腰都算细,但是蛤蟆还有双大眼睛、狸猫还有个尖下巴、马蜂还有个细腰肢呢!总不见得蛤蟆猫蜂都像我师父。我摇摇头。
函莺笑了。一笑,似银子的小花在眼前无边无延的开放。她对衙内说:“你放他走,不然我再也不理你。”
衙内呆了呆,郁闷的命人让开路,又道:“可他不能再这么进来。”
“是,”函莺一字字对我道,“师父你出门,立刻往北边跑,最快速度,不管谁叫你都不许停下来,一直跑到天山,至少呆够半年再回还。”
打手们都在瞪眼搓拳头,我没得选择,挨出门去,还没拿定主意去不去那莫名其妙的蛮夷天山呢,背后一顿乱棍。
小子们背信!
我又被打得眼冒金星,完全没还手的余地。他们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边打一边抱怨:“这家伙骨头怎么这么硬,震得我手疼!”“啊哟,棍子都断了!帐房报销不?”抱怨完了,把我扔进臭水沟,我小小昏迷了一下,醒过来时,身在野店床上,师父守在我床边。
“亏我来这儿,救起你。”她蹙起细细蛾眉,“你昏迷中在叫我名字。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登真上人,我一直都知道啊?
“函莺,”她道,“我从前的闺中名。”
我蓦然间心地清明,恭恭敬敬行大礼,“恭喜师父参破石诀至上境界,刻物能活。”
从前种种,都来眼前:
初相遇,小小函莺蹲在路边,看完一场花的开谢,若非原本就是石头,怎能有这样的好耐性,呆呆看过地老天荒?
“展不开的眉头。”小函莺对我说。这是师父常吟的诗,她一定在师父身边听熟了。
师父说有一件要紧东西失落在附近。原来是我捡到了。
她说她叫函莺。她还说她像师父。根本就是师父创造了她。
她说很久没饮过香言酒了。从前是师父提携她饮的罢?她饮酒不醉。石头怎么会醉?但当饮下的酒超过她能盛的量,就不得不溢出。
她背不会石诀,因为她长了一个石头脑袋,像我,奇蠢无比,被师父领进门多年,修行靠个人也毕竟不济。
种种都归到一处,她原是块与天地无争的石头,因了师父妙手,得到生命。纵有生命,也不过是个石妖,在衙内府里,迟早会被发现真身的。妖精落在人类手里,可比美女落在色狼手里惨,惨过太多太多。这些年我见识过太多。
我的脸白了,跪着求师父:“师父,你要救她!”
师父默然片刻:“当然。”
五
我们又回到那宅子,这次师父作主,算准生杜卦门,撒一把研细了的金石粉,顷刻间将全宅都笼在迷雾里,又放出一只石虎,吞风吐雾,蹲在大门咆哮,府里人顿时有的吓晕了、有的吓跑了、有的吓躲了,没晕没跑没躲的,就抖抖嗦嗦包围石虎,转也不敢转近,隔着段距离徐图对策,再顾不上巡逻。师父施施然与我从腰门进宅。
函莺还呆呆站在那个房间里,衙内却缩在墙角,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不是被虎吓的,因为他在微弱的叨叨:“妖精,妖精……”那一瞬间,我见到函莺好像确实是石头的质地,但又有点不对。哪里呢?我还来不及分辨,她已经完全回复为人的样子,展眼看见我们,尤其是看见师父,心虚的退后半步:“您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的。”师父温柔道,抹下头上那支玉簪,向函莺伸出手,像是想抚摸一下她。
如果只是抚摸,为什么要捏一支玉簪,像是想把玉簪送她作礼物似的?
如果是想送件礼物,为什么,那簪尖简洁而决绝的,直往函莺喉头扎去?
函莺甚至不知道闪避。
我伸手,一手把师父一推,另一手拉住函莺,借着那一推之势,拼命后退,其实退得也不算太快,但只要比师父快一点点,也就够了。师父的玉簪去势已老,在函莺领口无奈的绊了一下,滑进她的衣襟。师父怒目向我,呵斥道:“痴儿,闪开,迟则生变!”
“恐怕已迟了。”伴着这淡淡一声,灯火忽大明,迷雾被琉璃灯照彻。
灯火在墙外,雾也在墙外。我们在房间里,本来应该看不见外头的雾、与照破迷雾的灯。但随着这淡淡的一声,四堵墙却忽然像纸扎似的,被扯得飞出去,转瞬间消失了,屋顶却对着我们当头砸下来。
紧要关头,师父亮出石锥,向上,一声清叱。举手间,我们头顶上,方圆半丈内,屋顶破碎,碎如糜粉,再伤不着我们。虎啸已经停止。全身铠甲的士兵围着我们,像盛秋的庄稼似的,密密站成一圈,有几个手里拿着锃锃亮的铁链钩,钩上还扎着墙壁的碎片。正是他们转眼间把墙壁拆了,战斗力同先前衙内派出的那些打手明显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有个鹤氅白髯的老头从士兵之间悠然现身,把吓瘫的衙内慢条斯理拎到身后护住,自我介绍:“我是这不成材的舅舅,忝为国师,迎公主殿下、宁王殿下来迟。”
我还是握着函莺的手,她的手冰凉,像是立刻会变回石头。
“现在再击碎她、还是命令她变成石头,已经没有用了,只能证明您欲盖弥彰。”老头彬彬有礼对师父道,“我盯着您的时间,比您想像的要长,您那虎,也恕在下收拾了,怀思公主。”
公主?我记忆中片断一闪而过:还是我在母亲身边初懂人事之时,国中****方靖,今上身为当时太子的表叔,篡了位,当时太子有个姐妹死了,今上追封怀思公主,市井尽知。但杀了我也没想到登真上人就是怀思公主!
“宁王殿下当时年幼,不知失踪,看来也是公主请贱婢收养了,瞒得我们好苦。”老头志得意满瞅着我。
咦?这意思是说,我是宁王殿下,让我母亲——宫女——他口中的贱婢——收养了?所以师父会来教养我保护我?说是说得通的,但肯定是老头误会!我不可能——
师父咬了咬嘴唇,眼圈突然红了,同我讲:“姑姑对不起你。”
我蓦然静下来,再也觉不出函莺手冷。我比她更冷。
甲兵们上来,把我们分而冶之,对师父和小函莺,他们还算客气,对我则不然了。有两个甲兵舞着铁链瞪住我,似乎打算拴我脖子,其他几个手里拿着怪模怪样的东西,或许是刑具。
铁链还不妨,但刑具要下来,我就完了!我腿肚子转筋。
混乱中函莺喊了一声:“我的命是他给的呀!”我见到师父立刻盯了她一眼,而老头问我:“你同她什么关系?”指着函莺。
“呃……师徒?”我据实道。
老头像要从我脑子里凿出什么东西似的盯了我片刻,做了个手势,精铁链换成粗麻绳,捆得虽紧些,我幸免于挨打,被五花大绑拖进大牢里,时刻都有人盯着我,好牢易有个短暂空隙,没人看着我了,我正打算逃跑,“夸,夸,夸”昏暗长廊上亮起一路宫灯,一群人,簇着个身着黄袍、脸黄得似生了痨病的中年人。他后面是函莺,也被捆着,只不过绳子比我细些、捆得松些。那中年人似乎对函莺很满意的样子,微笑夸赞她:“真同我那侄女儿小时候是一模一样。”转向我,“她这条命是你给的?”
函莺一眨不眨的看着我,不能说话,不便说话。但我们看过同一株花开、又看过它谢,我能读懂她的目光,那么急切,仿佛怕我凋谢。
她呢,又能开几个黄昏?
我直指函莺:“她跟我师父不像!她是个傻子!”如果我猜得没错,只有这句话能救她。
“今上现在还没有一男半女”“谁能承嗣?”我记得这几句只言片语。可怜的人类,拥有后代是多么重要的事,何况是皇帝!他既然生不出来,只有领养。但领养的再亲,又怎比得上照着自己创造出来的生命!
函莺就是师父照着自己创造出来的生命。我觉得她们两人不像,但其他人不是这样见解。我母亲去世时竟然对着函莺叩头,一定是觉得,函莺跟当年的“怀思公主”实在是一模一样了。皇帝,一定想要这样个子嗣。
一旦给他要到,函莺就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皇帝一定不会留第二个与他子嗣同类的生物在这世上,让人猜疑他子嗣也是个石妖。他一定会杀函莺和师父。
奇怪的是我不太为师父担心。从她故意让人误会我是宁王殿下起,我想她肯定另有计谋。而且她那么成熟、那么聪敏,怎么会死呢?
函莺就不一样。函莺只是个傻子罢了。我要让皇帝认识到,这真是个傻子。谁会要一个傻子作子嗣?函莺这个范本,是不合格的。皇帝必须另想办法。在想办法的过程中,应该,会让函莺多活一些时间。
我这样为函莺着想,因为她叫过我一声师父。对师徒关系,我这个人,是很认真的,总觉得性命交托、死生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