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莺用力瞪我,像要把生命瞪进我眼睛里。黄袍“皇帝”一直在瞄她。她忽而笑了:“真糟糕,一个人要怎么证明自己不是个傻子?”唇角弧度同师父一式一样,清淡得近乎讽刺,这份讽刺不晓得离傻子有多远,完全不似她初见我的时候。
我跌足。函莺这是自寻死路!她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皇帝也笑了,对我点点头:“侄孙,你活着于我实在诸多不便,本该杀了你的——”瞄着函莺,挡不住心花怒放,“等我再彻底了解一下她,若确实跟我那侄女儿当年一样,恐怕你要再为我效一次力。我但愿你识相点儿,否则,待遇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宫灯又一盏一盏熄灭。他们走了。
那病夫还要怎么了解函莺才叫彻底?一个男人要怎样了解过一个少女才叫彻底?难怪当年新皇即位,屠尽宗室亲族,名义上死了的“怀思公主”却还能活着,难怪满国石匠,他独独召她去饮一瓯酒,师父去赴会的表情我见过,如上断头台。
我同情师父,更深觉这样的事不能发生在函莺身上。我等,心急火燎的等,直到没有人看我,我立刻施展出我的小小能耐,从重重绳索中脱手出来,自墙上取一块石头,刻成我。
同我一样的形容、同我一样的木讷,屈身向墙而卧,即使极近逼视也认不出来。这是连师父都不知道的,我的私家技艺。有它顶包,我放心凿破石牢出去,翻过八十个屋顶,才找到了那男人所在。
那儿是龙榻,有时候,龙榻边是不能留人的,只有榻上的人,哭着,或笑着,纤弱如花茎的脖颈向后仰去,仰去,发髻上的玉簪磕在瓷枕子上,一磕两段。
师父的玉簪,静若松涛间呼吸的那支,滑进函莺衣襟那支,不知何时插在了函莺发髻上,此时此刻,一磕两段,清厉决绝。
再浩大的决绝,一开始,也只是一道裂纹。裂纹初现时,函莺仰面向上,瞪大眼睛,看见了我。
看见了我的脸,出现在屋顶的洞口。
裂纹扩大。她竟然出声惊喜道:“你——”
我怕惊了俯身的皇帝,连忙对她道:“嘘!”
比一个呼吸更短。玉簪断成两截,断口中,千万细碎金属屑,烈如风、毒如蜂,向外呼啸而出。
皇帝已经不得不死。
而函莺不会死。她是石像。石像怎会怕金属屑!
这就是师父布的局啊?我笑了。
笑容比一个呼吸更短。
金属屑扎进皇帝的身体、扎进函莺的身体、扎进木榻粉墙、也扑到我的脸上。
函莺惊疑的盯着我。濒死者特有的那种迟滞盯视,嘴型都保持刚刚那个形状没有变:“你……”
我活着。活生生看皇帝倒下。红的血,人类的血,从他和她细小的伤口中喷溅而出。
函莺眉目放出光来,绽成一个笑,似无垠的春野,银子般的小花细细碎碎摇响。她艰难的吐出最后一句话:“……这就好了。”
武士,成群的武士,蜂拥而入。
六
不久之后师父从大牢里把我放了出来。她不知道我去看过函莺。她很高兴我没有死。
拿我冒充宁王,她是故意的。她以为皇帝抓住了我,那末真正的宁王就会很安全。我或许会死,她会遗憾,然而也无可奈何。成大事总要有所牺牲,像函莺,戴那玉簪束手成擒时,已注定要牺牲。
师父从没达成刻物能活的境界,最多让石虎灌进一嗓子风,发出啸声。函莺,只是个会变戏法的孩子,几乎被权贵逼死,师父无意中遇上了,见函莺眉眼长得像她,就此定计,救函莺一命,换函莺承诺,必要时为大计赴死。衙内屋里,他要侵犯她时,她忽然变得跟石头一样硬,那只是戏法,为了取信于人,把我都哄进去。
“我想你不会怪师父罢?”师父问我。
宫女、太监,低声下气簇拥着她,像从前簇拥着那个皇帝。这个国家永远不缺新的皇帝与权贵:宁王已经登基,师父权倾天下。这是一场大棋局,她从受辱之日起就步步经营,而今算得功德圆满?我和函莺,都只是她的棋子。棋子又怎能怪棋手?
我垂头不语。向来不多话,我啊,虽然没有明确承诺过,但也愿意为师父付出一切。我觉得师父做的任何事,都不会错。
即使现在,我都不能开口说她错。
“奇哥儿怎么像是……傻了?”有个嗓子细细的老太监,对师父说。
师父沉吟一下:“他们给他用过刑么?”
“亏了瑟姑娘咬定她的生命是奇哥儿给的,而不是您,”老太监答道,“那篡位贼子暂时没敢动奇哥儿。”
我认真的听。函莺的真名,能传到我的耳朵里只有一个字:瑟。
她早就叫我往北方跑,天山不是本朝势力范围,我庶几可免于被擒。我辜负了她。她又撒谎提高我的地位。全为了我好,对师父计划却是有碍的,难怪师父眼里闪现出怒火。
为什么要触怒师父呢,瑟?我想来想去,从没跟她有机会真正交谈过一次。她的心事,我其实从不了解。
我不言不语七日七夜。
七日七夜里,我有时听到老太监和师父絮叨:“公主回来,丰仪更胜从前。”
“谬赞了。”师父会微笑。
“瑟姑娘跟公主当年,像到八成,奇哥儿怎会觉得一点都不像呢?他真是傻的罢!”
“这倒不可怪他。他这人,对待事物别有见解。瑟儿的内心,实在与我两样。阿奇大约是论心不论迹罢!”
“瑟姑娘莫非就是为了这个,才打算背叛您?到最后关头,幸好您将奇哥儿冒充宁王,让她意识到只有尽快杀了篡位贼,让您掌权,才是保住奇哥儿性命的最好方法。否则她恐怕置您的大计于不顾,也要先救奇哥儿的!”
“结局既然不错,这些却也不必谈了……阿奇俊逸出尘,最难得是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有多美。女孩家为他倾心,也无可厚非。”
“然则老奴就不明白了。知道奇哥儿招女孩家欢喜,您何以把瑟姑娘非送到他身边去?”
师父笑。这是明知人家智力不如自己,仍然耐心有加的微笑:“阿奇很认真、很迟钝、很诚实罢?他对我向来是一心一意罢?”
“这倒是的……”
“只有这样的人,醍醐灌顶、发自内心相信瑟儿是我的石像,国师大人才会相信。国师信了,那篡位贼才会信。”师父笑得十足自信而讽刺,忽向我的方向喝问:“谁?”
我退却,很小心的隐藏自己的行迹。大狱中我之所以能脱身而出的秘技,我瞒着师父的唯一秘密,现在成了能救我的唯一武器,我要珍惜。
师父到我发呆养病的房间,问所有从人,所有人都为我作证:我一直坐在这里,没有动过。
我张开嘴唇,道:“师父。”
师父立刻坐到我身边,心疼的端详我,抚摸着我的头发:“阿奇,你肯说话了?”
“我母亲门前的山,是你悄悄琢成佛形的吧?”我问,“我母亲忽然病笃,我带函莺回乡。其实在之前,衙内已经见过函莺,你可以确信他再一次‘碰巧见到’她,就会动手抢,以至于发生冲突,惊动国师?这都是经过你计算的罢。”
那么微妙,环环相扣,无数“巧合”成就师父希望的“必然”。这真符合她的风格。
师父的手顿一顿,然后依旧抚下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有一件,阿奇,你母亲病笃不是我的计划。我有一百种方法不露痕迹的叫你回乡,相信我,我不愿伤害你和你的家人。你母亲见到瑟儿后猝死,叫我怎么预料得到呢?”她的手势比从前一切时刻都温柔,“你为我立了大功,阿奇,想要什么礼物?我都给你。”
从前为她这句话我可以赴汤蹈火,然而如今不一样了。有什么不一样了。我试探道:“师父你放我走罢?”
她的手忽变得比我的骨头还冷硬,然后静静的收回去:“你受刺激太甚,再好好想想罢,阿奇!国中局势未稳,师父还有许多任务需要靠得住的人去完成。”
如果我不再是她靠得住的人呢?她或许真的会……杀掉我罢!不能使用、不可理喻的,就杀掉,人类的特性从来如此。她跟其他人类恐怕也没什么不同。
然而我总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我道:“师父,我想喝酒。”
这是很容易完成的心愿,师父欣慰点头:“好孩子,给你尝尝世上最好的酒。”宫人很快拿来了,金壶玉盏,盛的却是从前贵妃埋的那酒。我奇道:“咦,难道不该是邵家香言?”师父顿时失笑:“傻孩子,村酒怎能比这贵妃酒?你且尝尝!我包你爱上这酒味呢!”眼神中有炽热的光芒。闲云野鹤是她的伪装,独爱村酒也不过是她的伪装。我原以为能欣赏香言酒的人,心底总还有一点可取之处,而今才知,错了,错了。
师父没有品出来,邵氏香言,料取当地桃花、当地泉。那桃花是千年前霞上仙子为人所负,哭出血来,血染桃根开出的花;那泉水是万年成卵、万年破壳、万年混沌、万年方吐气破云的神龙,壳恰还在将破未破的时分,蛰伏于地底,滋养出的泉水。桩桩巧合,合成此酒,委实的踏遍大江南北再喝不到,岂是那宫里香料堆出的“酒”,埋过几年所能比肩。函莺虽不知仙子与神龙,那天饮香言时,眼神里却有真的惊艳,想必才是懂酒人罢?却也迟了。酒不至,人已逝,万般皆迟!
我捧金壶,饮宫酒,不觉大醉。史书记载:“……当是时,主诛异己,血满京都。市井阿奇大醉三日,化为石瓯,可容十升量,酒满而溢。主令击之,石瓯粉碎,阿奇不复回。或云,阿奇石精也,怨怅于主,故刻物自替,实则弃主而去。自是,主忽忽若失。”
这是本野史。我捧读它,已是十年之后。这样的野史都能流传出来,是师父太忙了,顾不上封锁。朝中又有新的倾轧,听说她支持得很累。那是她选的道路,大约她无法后悔。
至于我,野史中有一句说对了,我是妖精。师父把人类的女孩打扮成妖精,可我,实实在在是石凿子成的精。所以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宁王。所以我能从大牢里逃出来、又从师父眼皮子底下逃脱。逃脱宫廷之后,我回到我的老巢,比从前刻石屋的那个山头更高远。再凛厉的山风,也吹不出这山头的迷雾。这是彻底隔绝于人间的所在。我回去,立刻有好几只天鹅、山魈什么的,摇摇摆摆过来跟我打招呼。它们是活的,却没有生命,因为它们是我刻的。我早就刻物能活,却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生命?我自己都只是半吊子的妖精,不懂得构成生命的要素是什么?那些灵动的、飞扬的、挣扎的、痛苦的,都是什么?诸般不懂,只好叫它们愚昧的摇摇摆摆活着算数。
我听说,要懂得生命,必须要懂得人类。那么多妖精,在人间不小心露出形迹,被人类残杀了,可它们还是前仆后继模仿人形、往人间去,于是终于,我也去了。在山脚,遇到个想要孩子的、战乱中被迫得精神恍惚的妇人,就随她去人间,遇着那清美女子,蒙她肯收我为徒儿,我梦想有一天,她在我协助下得道成仙,而我随之可登仙籍,成就一段佳话,谁知……她另有选择。
拜这次历练所赐,我对生命到底了解得多了些,成功给自己刻了个母亲,她温柔细腻;又给自己刻了个师父,她豁达高远。山中小日子,俨然美满,但有一个人,我始终无法刻。
我一次次怀想,那双黝黑而湿润的眼睛,血色中微微的笑了起来:“……这就好了。”
我并不觉得好。我可以再与人看花,看过一场又一场韶华,但韶华中,却再也没有她。
我终于逃离那完美的母亲和师父,逃离那个山头,重新踏遍人间,选了一块又一块石材,摩挲出一缕又一缕线条,刻了又乱、刻了又乱,总不成型。我怕刻出一个女孩子,跟瑟一点都不像,没她那么傻、没她那么古怪;我怕刻出一个女孩子,跟瑟太过相像,用她那样细碎的笑容,让我心口发痛。
如果有一天,我石凿子的心胸真的因为这份疼痛炸裂而死,瑟,你告诉我,谁能让我像你一样笑着说出:“就好了?”
冰冷石头上凝着夜露的眼泪,微妙如香言滋味,我悲哀的想,我懂得了那么多,可到底,怕是永远无法懂得人类。
阿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