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函莺收为徒弟。
大约是因为那个早晨,雾蒙蒙的山岚。一个女孩子,头发乱蓬蓬,蹲在地上,我只看得见她乱发下一个尖尖的下巴。她没有看我,在看草丝中一株小花。那是很普通的一株野花,细细碎碎的花朵,怯生生含着,还不敢开。她就看它开,一直看过了整个早晨。
几天之后的黄昏,我仍见她蹲在这条路边,看花儿谢。那株花或许自己也知道自己太普通,春荣秋枯,一生中只有这短短的一个花季,于是挣扎着,不肯谢。一株野草花,能挣扎多久?这孩子看了整整三天三夜。
第三粒红日西颓,她仰头看我,肤色苍白,像被风吹倦的花,嘴角则是蜡红的,如同刚出生没多久的禽鸟。她跟我说:“你带我回去吧。”
我吓一跳,没想到她会跟我搭话。她眼珠子黝黑而湿润,让我想起刚出壳的小乌龟,不会说话、不会歌唱,甚至保护自己都不会,背着稚嫩的壳,仰头看我,我落荒而逃。
这是一座很高的山,我是居住在山中的隐士。再高的隐士也要吃饭穿衣,必然跟山下的世界发生联系。她蹲踞的山道,是我下山的唯一道路,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经过它。每次,她都站着看我,藏青色的小裙子,沉沉似夏天山头的暮色。
我破帽遮颜,鼠窜而过。
松果鳞甲的壳渐渐长得坚硬、掉下来可以砸得人头疼的时候,我又经过她身边,听见她“咕”的咽了口口水。
当时我背了个酒葫芦,葫芦里装着山下老邵头新酿的香言酒。我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来吧。”
洒香引得这孩子一路目光迷蒙,脚步细碎。我到了居所,解下酒葫芦,问她:“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就赖着我?
她道:“因为只有你肯陪我看花。”
真的,花开与花谢,她看了多久,我也陪了多久。我这人也是有些傻气的,我知道。或者,比她还傻。我打开葫芦盖子给她。
她发出一声很模糊的欢呼,,像小花一下子打开了,惊动不了谁的耳朵,是那么容易被忽略的、小小花蕊里大大的欢喜。她双手抱住葫芦喝。
她的酒量很好,大口灌下去都不会醉的样子。可是灌到一半,酒忽然从她嘴角溢出来。她醉得人事不省,双颊添了酡颜,如天边的霞。
这家伙一醉就死沉,我移不动她,只能抱来被褥给她就地盖上,继续办我的事去,几个时辰后回来,她醒了,拥着被子呆呆四顾。
我的居处是石屋,全部都是我自己劈出来的。我谦虚的问她:“你觉得如何?”她道:“还好。”
真的。我也觉得还好而已,可当偶尔几个好天气,此山云开雾散,山下的人能看到山顶时,会说:朗轩狮抱,怒檐鹰啄,颜华意诡,龙章凤姿,不类人力,诚天宫也!
——大概这几手破板斧,也只能骗骗乡蛮,唬不住真正鉴赏家。我虚心下气,惴惴然又问:“那末,这酒如何?”
她舔舔嘴唇,回味:“很久没喝过这样好的酒了。”
开玩笑!老邵头酿的酒有多好?师父说:踏遍大江南北不曾饮过这般滋味。大内曾经有著名的酒师穷十年之力配成一种酒方,埋在当时贵妃娘娘亲手植的芍药花下半甲子,当今皇上于前年打开一坛赏功臣,泥封一开就醉倒一片,四个大学士连袂给它写了四首赞美诗,由梨园最当红的师傅谱上曲子传唱,唱遍了京城。当时师父也在座,分一瓯,当庭饮了,没说什么。回来之后她同我讲:不如邵家香言。
我师父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不打诳语。她说好,总是真的好了。这孩子“很久没喝过”?她倒去哪里“曾经喝过”这样的试试!
她忽然站起来,被子从她肩头滑下去。她伸出手,双手娇娜如花朵,按了按我的眉头。
干嘛干嘛?
“师父,展不开的眉头,捱不完的更漏。”她认真道,“你这个人像是从诗里走出来的。”
我张大嘴,嘴里能塞下整整一个鸡蛋。
“哎,我背错了?”她有点担心的偏了偏头。
不是这个问题好不好!“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你师父了?”
“因为你领我回来……”她笑了,“不是师父,是什么?”
我答不出。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从来答不出。大约是我师父没有教过我。我还在做小小孤儿时,师父收养了我,后来,说师父领进门,修行要靠个人了,就抛下我不管不顾。算起来,我已经有三年零一个月零一天没有见她老人家。
这段日子快要结束了。不远的某天,我又要见到她了。这一天不会让我等太长了。我手心攥起,微微的小激动。
“师父,咦!”这孩子绕来绕去看我的脸,“你为什么笑得像偷到鱼的猫。”
我定了定神,答非所问:“要给你找个趁手的石凿子了。”
这其实是我师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二
后来我知道了,“这孩子”名叫函莺,她自己告诉我的。她还说,她在这世上举目无亲。
我呢?我手把手告诉她,一切入门需要知道的技艺与口诀,一遍又一遍。教时不可谓不殚精竭虑,务使明白易解,她听时也颇颇点头,回过身再试她,照例不懂,或者背得出几句口诀,该不懂还是不懂。我先还当她跟我捣蛋,但她那副诚恐诚惶样子,又不像装出来的。算了,她只是蠢,我又能拿一个蠢蛋怎么办?
“师父你为什么肯收我呢?”有时函莺会很惭愧的这样问我。
我又怎么知道?我还想问问我师父为什么收我呢!当时我只有桌子高,万事不懂,恐怕比函莺还蠢些,身体又弱,常年拖着两条鼻涕,穿得又不好,街头最穷人家里的顽童都敢欺负我,我实在是——
外头忽响起了笛声。
泠泠若山间流瀑,一变,月光清越,复一变,老藤纠葛绵远,映那月光瀑光,森幽而微凉,凉若佛座前的叹息。
我的手又攥了起来,人就要蹿出去。
猛想起一件事,不,两件事,先提起一个石瓶,复在函莺肩头按一按:“你躲着。”
师父心思深不可测。我收了函莺,她老人家或许会高兴,或许不。若谈得融洽了,慢慢儿和盘托出也使得,但不在今时今刻。我不想冒险。函莺不宜太早露面。
我提着瓶儿,蹑足,屏着呼吸,看风前横笛的仙子。
跟三年前我记得的样子没有大改,似乎清瘦了些,还是迷人。发丝很细,月华下泛着褐色,令我心跳。她还是不耐烦梳头,这样一头美丽发丝也不过略挽了挽,插支玉石的簪子,青色,青若松涛间的呼吸。
她刚收留我时,我是儿童,她正当妙龄。如今我也算成人了,她呢?十多年光阴,有人越来越老,有人越来越成熟,甚至有人越来越妩媚,只有她,越来越似仙人,持笛回眸,衣袂飘飘,要命,叫我怎么敢接近!
她不笑,记忆中我没见她笑过:“你坏了老邵头的窖藏。”
“是。”我承认,看她,她也不生气。我倒宁愿她生气,证明我在她心中也能激起一点涟漪。可她只是淡淡道:“理由?”
“因为三年了你不见我。”我老实招来。三年了,记得她曾说:“酒之为物,多半如仇恨,越陈越烈,难得邵家香言,却如豆蔻情怀,一放即须折,搁久便苍凉了。”因此每年等邵家酒铺香言初熟,我料她舍不得不来饮的,就去铺里等她,可惜她总不来,我毕竟不是铁打的,多等几天,倦极睡去,醒来时,酒池已空,老邵头还要替她给我传话:“登真上人说,今年此地花事又比去年盛。”“登真上人说,公子不是儿童了,何必效幼婴扯母衣作啼。”——登真上人就是师父的道号,公子就是指我——气煞我!
今年我索性往老邵头整个酒池里灌了坏水,糟蹋整池的酒,岂止无赖,简直就是无赖,师父要骂我,也是我应得的。
她垂头看着笛管,管端泛着痕月光,似一点清泪。她眸光闪动了一下:“那末,你这里留有酒。”
是,是。在糟塌那池酒之前,我要不自己灌一点出来留着孝敬师父,那我自己都要揍自己了。说是一池酒,其实最佳妙不过池底中心的那一点,我用瓶子进去汲了出来,封好了,又在池边灌了一葫芦,准备自用,结果便宜了函莺。
我心虚的捧这一瓶给她看:“少是少了点……精华都在这里……师父进屋去?我给您炒两个小菜?”
她看了看我的石屋:“长进了。”算是难得的表扬,但是不,还不足以留她。她道:“就在这儿吧。酒来!”
这儿,白石如墀,松团如华盖,我默默递瓶给她,她敲掉瓶塞,仰首,直接用灌的,姿势不羁如小酒馆里的浪人,然而全天下的酒馆里,都没有一个人能做得像她这样好看。
饮完后,她把瓶子还我,道:“其实,即使你不找我,我也是要来找你的,”微微一顿,“这几天发现有件要紧东西失落,不得不在附近耽搁,结果……”似有难言之隐。
我不发一声等下文。
她又低头去看笛上的泪光:“阿奇,你母亲病笃。”
三
该怎样说这个人呢,我母亲?是个身体不太好的妇人。我但愿能说:即使她身体不好,但她美丽;或者即使她不美丽,但她有气质;或者即使她丑毙了,她对我好。可惜全没有。她就是个普通的、被生活压扁了的妇人。那几年,国家打了场大战,留下不少孤儿,朝廷出钱,造“抚孤院”,我母亲就在里面做些炊扫针线。跟其他孤儿比起来,至少我有母亲,这本来是值得炫耀的,可惜我母亲对我实在冷漠,又听人隐隐说起,我母亲原是宫女,放出来后也没嫁人,那末我如若不是抱养的,就必是野种了,身世之含糊,比诸战士遗孤,远远不如,无怪乎谁都能欺负我。我的童年实在不怎么得意。
后来我母亲忽然生了重病,生活不能自理。我急坏了。再不好的母亲,也是母亲,纵然不爱她,孩童特有的自私也叫我迸出眼泪来。
再后来,师父就来了。我随师父云游习艺,而母亲,全凭师父出钱,安置在一所清净屋子里,还有仆妇照料着。
“师父你在收拾行李?”函莺把头钻到我臂弯下面来。
我“嗯”了一声。母亲的病,一直绵缠,其实也不见得缓和过,但既然师父特意来说“病笃”,那恐怕是弥留了,总要回去看看的。
“师父你心很乱,”函莺眼睛转来转去,“是为了刚才来喝酒的人吗?我偷偷去看了。”
我想喝斥:“胡闹!”但奇怪的是,又训不出口来。
“她跟我那么像!”函莺带了哭腔,“原来你是因为我像她才对我好的,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讨你喜欢!”
她像我师父?开玩笑!一只刚出壳的小乌龟想比天上鸾鸟呢!我向天翻个白眼。
“既然这样我更要努力!”函莺抱住我的手臂。
什么什么?
“我跟着你走,绝不离开你,让你知道我有多好!”函莺悍然宣誓。
我试着甩开她,没成功,只好挎着一只多好的小猴儿回乡,一路警告她:“‘石诀’,真的要背出来,不然我把你卖给街头把式!”她深受惊吓。
多久没回乡了?从前一次回去,邻舍街坊很关心的来问我在哪发财。我说不发财,就是学雕石头。他们听说我既不当官、也不做买卖,很为我的无能嗟吁了一番,末了大发慈悲赏我面子道:“那末你会刻什么?送我们几个摆摆吧。”
师父之绝技,刻花能馥、刻鹤能舞,非达官贵人不接单、非高士挚友不展艺,皇帝佬儿都要敬她一樽酒。我身为她徒儿,虽未登堂入室,怎么、怎么,就能轻易刻给这几位父老婶姑“摆着玩玩”?我很觉受污辱。
他们投我以嘘声,视我为吹大牛。我一怒之下,也曾刻了只狮子,拳头大,蔚为可爱,本街朝奉只肯出两文钱,因为不够大、石料质量又普通的关系,而且狮嘴里没像流行的那样叼一个球,非常不入他眼。后来那两文钱不知给哪个小孩偷去买糖了,那狮子听说给朝奉娘子垫柜脚,而我就再没回过乡。
这次回去一看,变化是蛮大。首当其冲就是城外那座青山,石质酥脆,几年前就时不时被风雨剥下一大块来,而今剥落得更多,竟把座大山蚀刻成卧佛样子!了不得,引得远远近近都要来看佛。却是作孽,师父当年安置我母亲的屋子,就在山前一块小丘上,不知哪个多嘴的道:“呀,这丘恰似佛前一个香炉。”引动当地贵人兴致,要买这块地。仆妇跟我讲:“谁肯同那府里作难?实实的那份地契不知为何,竟找不到了!他们竟说我们故意的,要拿片子送我们见官!”
在仆妇跟我说话时,母亲一直抱着床头栏杆,淌下满枕口水,神神叨叨的向窗外努着嘴。
函莺“呀”了一声,掩嘴看我。
我母亲的病,是疯病,比其他一切病都难堪,但不管怎么说,她是我名义上的母亲,也养了我不少年。她的福祉,我总要关心。这地方既呆不安稳,收拾收拾,弃屋而走也就罢了,地契不在,只当这是块空地,丢予他们,不争这口闲气也就罢了。
仆妇得此主意,异常欢喜,就收拾各色粗细家什,母亲却忽然不说话了,连疯话都不说,光着两只眼睛只瞄着函莺。
函莺怯怯往我身后一躲。
母亲在床上,忽而支起身子,正坐,双臂平举,行了个严规合矩的大礼,连脸上的表情,都庄严得好在神庙上作侍奉。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母亲真是一名前宫女,而不是个普通的乡妇。
怔忡着,我听她朗声宁气道:“殿下,婢子该死。”把头磕到床板上,“此子,还求殿下看觑.”
母亲是对我臂弯下的人求的。我低头,看函莺小小的脸在那儿,碎发还是乱蓬蓬遮下来,我看不见她的脸,只听她用出奇郑重的语调回答:“我答应了你。”那感觉,真有点……像师父的样子?
母亲再没抬起头来,我抢步上前,一摸,她脉搏都停了,表情安祥。这么多年,我从未见她有这样安祥的表情,仿佛搁下重担,得归乐土。
之后我可能是昏厥了一段时间,因为有那么一段记忆,对我来说是空白的。等我恢复意识,仆妇已经把家里乱七八糟东西收拾了一顿,不知哪儿借了个平板车来装着,函莺给我母亲梳了头、洗了脸,甚至还穿了身干净袍子。她们说,我没有晕倒,只是坐在旁边发了好长的呆。
想到要报丧、布置灵堂、找棺木、找墓地、到里正那儿消籍、办法事、守灵、扶棺、落葬……我心凄凉,恨不能再厥过去一次。
有一伙善心人解除了我的烦恼。当是时也,我猛然间恍惚觉得外头有千军万马纷至沓来,天日为之一灰,碎砖与乱瓦齐飞,诅詈与嘶吼共辉,纵然年节的花炮都没这么热闹——等一下,他们还真的点了几大把爆竹,往屋里丢!
我们像是被燎着脚爪的老鼠,全跳了出去,那一阵焦头烂额就别提了,来犯者七嘴八舌,历数我们耽误熏肉造亭子请老爷赏佛的孝心,死罪死罪!我很觉得他们打算当场执行我们的死罪。
不知哪里响起尖锐而短促的一声,像打嗝,又像鸡被踩着了脖子。此声一出,群凶噤声,且向两边退开,叫我终于看见了发话者是谁。
首先,我认为,这个“谁”是一个球体,而且,还是披着上好绸子的有钱球体。至于这绸缎上上下下各种晃眼的金光宝气,只能进一步说明,当一个球体有钱而无品时,可以奉献出多么惊世骇俗的视觉盛宴。
而他似乎认识我的函莺,伸出白白胖胖两只手,又哽咽的来了一声:“呃!小仙女!”
等一下!为什么他叫她小仙女?——顺便,再等一下,为什么我打心眼儿里称呼函莺为“我的函莺”?
莫非丧母之痛把我的脑壳都刺激坏了么!我很担心我传上家母之旧疾。
那只球体捶胸顿足:“小仙女,你为什么呆在那个小白脸旁边!”
成天日晒风吹,我很白?他们全家才白!我怒目了。
他也发觉用词不当:“——啊那个牛粪蛋颜色的小白脸。”
这骂得倒新新。
“——你再不识相我就动手了!”球体慨然道。
我很想嘲笑他,可惜涌上来的群凶不让我嘲笑。我想踢腾挣扎一下,可惜一根大木棍直接撩上了我的后脑勺。我听见函莺尖叫,还有棍子“咔”断掉的声音。是谁又朝我屁股上赏一脚?我直接被撩到了山丘底下。
山丘之所以称为“丘”,是相对于大山来说的,若相对于我来说呢,那也够摔晕我有余了。请原谅我在丘底迷迷登登坐了一会儿,深刻哀悼为什么我只是个小石匠,而不是大侠、大官,诸如此类。
四
之后仆妇好容易摸到丘底,扶我上去。衙内一伙人已经挟着函莺远了,小小三间木屋毕毕剥剥烧着,可能是被刚才的爆竹点燃的,一会儿就烧了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