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边上一只晶石妆台,上头有只白檀木雕镜盒。黄袍女子原来就在镜中窥探何玉程,此时将它一转,何玉程便在镜中看见了她。
原来她穿着鹅黄缎袍,绣玉色牡丹,以象牙为纽、素珠为缀,挽个双垂髻,家常簪了两枝小小绿萼梅,却未施脂粉,肤色自然柔腻,五官其实不算顶出色,但很耐看,微翘的唇角有说不出的风情。
真的,是她。
何玉程的泪水浮上来,模糊了眼睛。他看着她,直到她把镜面弹了弹,娇声道:“家门规矩严,不好随便面见外人。嫂子这样可看清了么?”
何玉程点点头。第二天,他捧来一片冰钿,只有一片,贴在她的眉角,似云华凝结的泪珠,明明没有任何镂刻,却那样脱俗明丽,将她迷人之处都点缀出来,胜过一切脂粉。
每天,每天,他都来见她,为她奉上新的冰钿,每件有不同的曲折,却一样贴合她、一样透明而哀伤。
终于有一天,她道:“这样可能还不够呢!嫂子,你能不能更进一步?”顿一下,“如果给你看得更多,你能做得更好,是吧?”
何玉程无法回答。
她解下罗衣,靠近屏风。
除非致命的时刻来临,否则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爱得多深。
何玉程早已经觉得自己无可救药陷到底了,现在才发觉,自己竟然还能往无望的深渊跌得更深些。
屏风架子的雕花缝隙中,她只露出了一片肩膀,洁白柔美,似雪,但雪哪有这样温静;似玉,但玉哪有这样柔馨。
何玉程不知自己是怎样靠近屏风。
“嫂子……”她在里头低低道,“其实你是位大哥吧?”
何玉程喉头“咯”的一声。
“给我造最好的花钿。”她的语气没有波澜,“下个月,我要进宫了。”
三天后,何玉程奉上一把花钿,看过的人都说,美成绝望样子。
一个月后,相国府三小姐进宫,听说,不久封妃,颇得圣眷。何玉程依然卖他的花钿。
眼泪总要流,人总要赚钱活下去。就像春天总会逝去、明月总会西沉。
后来,花开了又谢、有一段时间了,宫里两位公公来找到何玉程,告诉他:“您手艺不错,宫里召您进去制花钿。恭喜了!”
这、这不是开玩笑的。何玉程汗出如浆,纳头拜倒:“小的不能入宫!”
“为什么?”公公瞄了他一眼。
“小的……怕犯欺君之罪……”事已至此,只能招了,豁出去被官衙狠狠打一顿屁股吧!“小的是男人!”
公公笑了:“早知道你不是女人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没有关系吗?何玉程惶惑着:“小的不明白。”
“这么说吧。”公公指了指他们自己:“咱们都不是女人。”
说得对。
“咱们能在宫里当差。”
说得更对。所以……
“阁下也可以。”公公笑眯眯。
四
何玉程在蚕室里,几次醒过来又昏死过去,死到最后也没死成,居然也活下来,皮胶比从前更光润、喉结也消下去,成了个年青美貌的正牌公公。
他还是做花钿。一应要用的材料,宫里都会供给他,只是不许他轻易出房间。他成了个被软禁的犯人。
水晶、翠羽、金箔、冰片、鲛泪、龙脑,想得到、想不到的珍贵材料,宫里都有。何玉程其实什么也不需要,他需要的唯有眼泪而已。
但已经有很久,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他慢慢的把那些昂贵的材料拆包、端详,从这边搬到那边、那边搬到这边,把其中一些捣碎、再把另一些熬汁。一切都是徒劳。他只是在虚耗时间而已,就像虚耗他的生命。
半个月之后,那两个公公来,面无表情把他带进一处宫殿,又悄无声息退下。他面前,隔着一道湘帘,隐隐约约坐着一位凤冠霞衣、国色天香的娘娘。
“是我。”娘娘道。
何玉程默然相对。
当然是她。她欣赏他的手艺、她知道他是男人,她进了宫。
有些女人出嫁,喜欢把自己心爱的猫咪带过去,如果那只猫是公猫,有所不便,那么,阉了它。这就是他得到的待遇。
“是我。”她重复了一句,看他没有反应,提高了嗓门,“你怎么不替我做花钿了?”
“我……”何玉程开口,声音嘶哑锈涩,“我这样子,还能做什么?”
“你是在怪我么?”她倒觉得诧异,“抬头看我。你不是说你忠于我?”
“……”仿佛是这么说过。
“堂堂男儿,有脸有皮、有筋有骨。你那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吧?不会是跟什么人都可以说,我如果刚好在,就对我说,如果没有我,也会去跟别人说的吧?”
“不会!”何玉程气恼回答。这种相思,一生一次害给一个人都已经嫌多。
“那么,我进了宫,你在外面也没什么意思,让你进来,有什么不好的呢?”她理所当然的质问。
“……一切听娘娘的。”这细声细气的声音,出自何玉程,却不是他说的。那道妖魅的声音,自动夺取了说话的权力,代他献媚、代他谢恩、代他应下了继续替她制新钿的命令!
他现在知道了,这缕声音有它的灵魂、它的野心。它寄宿在他的身体里,操纵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这里。他沦为了它的傀儡。
“有一件事是我自己可以控制的。”他回到房中,同它争辩,“我不会流泪。没有真心眼泪的话,连你也没办法吧?不然你何必找上我?你的阴谋,不管是什么,都到此为止,我不会让你得逞。”
“一个男人用眼泪作要挟,还真是好笑呢!”它捏着嗓门,模仿她的声音,“不过,你现在也算是男人?”
它是想要刺痛他、让他流出眼泪来。他隐忍着,像尊铁像。就算他只是个卑微的工匠出身、就算他已经被莫名其妙的妖怪缠上,就算——就算他爱的女人给他施了腐刑……
“你的人生还真悲剧啊。”那声音恢复了它本来的音色,稚嫩得像个孩子,直率得可恶样子,“总是想去一个根本去不了的地方,像我一样。”
“谁像你一样?”他反唇相讥,“我是被你施法迷了心窍而已!”
“就是这样!”声音很愉快,“什么相思?根本是我让你难过、让你想她。我知道她要进宫,希望你追着她、并且带上我。这样稀里糊涂被我利用的你,是不是很可怜呢?哭一场吧!”
“不!”何玉程嘴硬,“不可能!我喜欢什么人、就是喜欢什么人,跟任何妖怪的法术没有关系。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那就算是好啦。”声音毫不气馁,从善如流,“你那么喜欢她,她要你做的事你为什么不做呢?喂,她只要你的眼泪!”
守在外头的两个公公,听何玉程在里头叽哩咕噜了很久,像在跟谁争辩,从薄暮一直争到昧旦,而后,寂寂无声。
曙光初绽时候,门开了,何玉程精神萎靡、红着眼圈,递出一把花钿。
这是把彩色的花钿。
搀了金粉、搀了螺子黛、抑或搀黄连。何玉程还是哭不出,但为了满足自己爱的人,他把各种奇怪的东西抹在眼睛上,刺激自己哭出来,把眼泪滴在骨杯里。
后来几天,他发现,混和着姜黄的松烟效果最好,于是他捧出的花钿多半是幽暗的,似夜色,夜色中迷迷蒙蒙的微黄,像挥之不去的黄昏。
这样的花钿适合点在唇角,像酒窝,有种妖异的快乐,笑得喋出血来,还要笑,永远永远。
她很喜欢,要他多做一些,并且即使酒窝翠钿很美,仍要换些样式,并不是先前的有什么不好,只不过,为变而变。
他制了“樱桃破”,紫红色的,点在嘴唇上,像不小心被咬破而渗出的毒血;“蝶足蹑”,点在睫毛上,青绿闪动;“飞萤碎”,撒在蝉翼髻上,流光点点。
从他亲手奉出的花钿,他能看出她想取悦的是什么人:懂得怎样欣赏美色、更懂得怎样欣赏悲剧、带点轻微的残暴和任性、喜新厌旧——现任的皇上,是这样的人吗?那她的路会很辛苦。
他没有太多精力为她感叹。那妖魅把他大半的心神都控制住了。他已经是当红妃子最宠爱的首饰大师,可以在宫里大部分地方任意走动。它便控制他游走,一处又一处,找着什么人。他意识到它要找个什么人,之所以一开始帮他认识她,也许,是有预谋的吧?她只是座桥,可以把它带进来寻找……谁呢?
小桥上没有、假山后没有,罪人的掖庭没有、冷宫没有。它拖着他的身体追寻某种无形的气息,一寸又一寸、一步又一步,直趟到一片冬青树后,拍打着翠藤爬满的宫墙,“这里是不是住过一个女人?她性格平和安静,步履轻捷。谁看她一眼,她都会报以微笑。但是那么害羞呵,她,一受到惊吓,整个人立刻像枯枝似的僵硬了。”
人家回答:没有。这里一直当仓库用,从来没有住过人。
肯定有的!那股气息消失在这里,不能平白消失吧?总要有个去路的。就快要找到了呵!可是她又来找他,苍白着脸:“我要失宠了。给我新的花钿,新的,有力的。要像战场上,最有力的一击。不然我完了。”
她如果失宠的话,他就不能再继续在宫中随意寻找。他不在乎,但它在乎。
“快点,快点做!用你的心血!”她和它都这样冲他尖叫。
好吧,好吧,他已经扛不住了。恍惚间他记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妖精的洞窟,号称“无底洞”,当时他就奇怪,没有底,那是什么情况呢?之所以没触到底,只是因为下坠的路途不够长吧?像陷到沼泽里,脚软绵绵踩不到任何坚实的物体,但只要一直往下、往下,总会有一个底线的。再深的深渊也经不起天长地久的挥霍。
他已经走到尽头了。
他的眼泪再不争气,也已经流干,一定还要付出的话,他还有一件东西,可以作为最后的奉献和告别。
困守房中八个时辰,他交出了一粒花钿,红色的,红得似夕阳要落下时漫出的血光,那片放肆与苍凉,无以名状。红极成灰,这是成灰前凝固的绽放。
一枚脐钿,可以缀在她细圆的肚脐上,衬着她柔曼的腰肢,像要把她整个人都燃成灰。
她欢喜的离去了。没人再理他。没人注意到他像个幽灵,抱着人骨的苦杯飘出去。
还是那堵翠藤的宫墙。消失的气息总要有个去处,不是上天便是入地。它真蠢呵,没想过入地!
指头在泥地里刨下去,刨到破皮、刨到见骨,终于颤抖着捧起一把泥土:在这里了!
是谁满足的砰然倒地。
她在凤楼空守一夜,并没有人来看她。圣宠已衰。彻夜笙歌的,换作了谁家红颜?
她朦胧想起自己还在垂髫时,就是个多么雄心大志的任性女孩啊,立誓要入宫得宠,权倾一方。跟她一起玩的,有个也很美丽的小姑娘,原来是首饰供奉的女儿,家里受某桩文字狱牵连获了罪,父亲斩首、母亲充入掖庭。她父亲可怜这小姑娘,带回来当她的玩伴。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对她说:“我也想入宫呢。”她认为小姑娘妄想跟她争宠,一时生气,把小姑娘推入池中,竟淹死了。
她家人蔽护她。尸体被掩埋、宅子被遗弃。没有人深究真相。她都几乎忘了这件小事。
独守凤楼的静夜,她忽然想起来,小姑娘在清波里挣扎时,曾断断续续的说:“我会去、一定会……找到我娘。”
一定吗?天下真有什么一定的事?她摆平自己的腰肢,觉得无比空虚苍寂,低头看那粒血钿,蓦然间看透了暮鼓晨钟。
五
天色大亮,宫烛烧残。凤楼空空如也,再也没有她的影子。她就此消失了。后来不管怎么查,宫人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唯有一个发誓说,曾见到只蝴蝶飞去。
那其实只是一片失血晶钿。
把身躯留给树精作交换、获得妖魅力量的那只幽魂骨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化为一捧潮湿黑土。把心中鲜血刺出来赠送给心上人的男子,一无所有,化为一片冰晶,在翠墙下瑟瑟发抖。
直到另一片晶钿飞来,与他相并,晨风里终于琴瑟共偕。
有个老宫人踏着晨露经过这里,看见宫墙下有谁挖掘过的痕迹,立刻变色。只有她这种老资格的人才知道,多年前曾经有个掖庭罪女忤逆了当时得宠的娘娘,被杖毙在这里、就地掩埋了。后来有人失势、有人得势,有人来、有人走,这里芳草萋萋,无人纪念。
宫里有太多惨事,经过之后,了无痕迹,还有谁会挖掘呢?真有什么不甘的灵魂,日升月落、千里万里,也要求一个安然、求一个归乡?
不想纠缠进麻烦中,这位老宫人加快脚步要离开,忽见地上一双晶钿,奇瑰可爱,忍不住拣起来,贴在自己颊边,苍老的容颜顿时也为之生动,两滴浊泪却流下来。老宫人为着自己不了解的故事,心底涌起无边的悲哀。
阿荧
2010-8-7 2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