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阵风吹起她的面纱。
依着当时流行的风俗,颊边贴着花钿,铺翠缕的飞金儿,绞成斜蒿新叶、石竹晚花,她的容颜掩在花叶影子里,似初升明月般滟滟流光。
何玉程便看呆了。
“兀那小子,瞪着眼看什么?好生无礼!”家丁吆喝着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他。他知道自己应该赶紧低下眼睛、并且讨饶,可是眼睛像不受他控制似的,总要往那边看,舌头也酥酥的麻了,竟说不出一句话。
“好个无赖。”家丁一发恼怒,抡起拳头,要给他吃一顿生活。
小姐的面纱受风的捉弄,和钗子勾在一起,轻易摘不下来,丫头急着要帮小姐解下面纱、又怕拉扯着小姐的头发,轻不得重不得,踮着脚满头大汗跟那股钗子斗争。小姐叹口气:“把那块青石掸掸,让我坐着你慢慢摘吧。”又道:“那人可怜见的,叉走得了,罗唣什么?”
家丁依命把何玉程向外一叉,不再理他。
何玉程一节一节撑起自己的身子时,天已擦黑了,华灯初上,浴佛节的游人更密了,似汛期的鱼群,稠稠从他身边擦过。有人抱怨:“这人怎么躺这儿。”有人好心,把他掇远点儿,“靠墙去呗您哪!呆路中间怕不被踩坏吗?”
何玉程靠墙,迷茫的透过人群寻找着,再找不到那位小姐的影子。她不是还要坐一会儿吗,怎么就不见了?太阳不是照得好好的吗,怎么又入暮了?
刚刚那两个家丁也许把他的脑袋往地上碰了一下,也许没有,行人有几个也许踩了他几脚,也许没有。何玉程慢慢的贴着墙站起来,膝盖还是有点软,但全身都囫囵完好,他慢慢的走回家,总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他躺在床上,阖着眼,阖着眼也看见那张滟滟容颜。他知道,自己是少了个魂儿。
奇怪,只是个好看的姑娘而已,只不过肤色鲜妍、五官柔美,只不过身段婀娜、声音动听……看过一眼也就算了。天下总有漂亮姑娘的,总不能个个都一看就丢魂吧?那还让不让人活了!他跟自己理论。
讲道理是一回事、难受是另一回事。小虫子在他心头挠挠,痒得不着边际,忽而咬上一小口,伤了骨髓那样疼。糟糕。他悲哀的想,他是得病了,相思病,身如浮云,心似飞絮,气若游丝。
“恩公,你有什么烦心事?”窗台下,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叫他,像是蟋蟀。
何玉程猛的坐起来。他怎么把“这东西”给忘了!
几天之前吧,忽然有个声音呼唤他,口称恩公,一遍遍道:“恩公您救了我,请问我能替您做点什么吗?别客气,尽管说!”
这种东西,不是妖魔、也是鬼怪,何玉程根本不敢答腔,今天可不一样了,他抓着窗台颤声道:“你,能不能帮我、帮我——”
“帮你怎样?”声音好奇的问。
何玉程又语塞。他想要得到什么呢?心里痒着,不知道怎么止痒;疼着,不知道怎样止疼。“我我我遇见了一位陌生的小姐,不能忘记她……”
“你是要我去找她?没头没脑的怎么找起。”声音更诧异了,“还是要我把她掳来送给你?喂!如果她家人找个更厉害的术师来降我怎么办?你能不能想个靠谱点的,譬如送你几串铜钱什么的?这个我变得出来。”
何玉程悲伤的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粗褐短衫,一个帮人打井为生的工匠,就算遇到妖魔鬼怪,也只配讨几串铜钱花销吧?那位小姐……就算知道人家住在哪儿,又能做什么?难道委屈人家嫁给自己吗?他自己想想都不由得苦笑。
只是啊,仍然忍不住,想知道她是谁、住在哪里。就算碰触不到……假使能在她的高墙外站一站,也是好的。就像夏天饮不到冰,能离着冰窖近一点,那股烦躁之情也能略为减轻似的。
“连她是哪家府上,都没办法查吗?”他切切哀求。
“也许有办法……”声音低低的,似耳语,“去一个地方,打一口井吧。那个地方……”
二
那个地方是座该死的废宅。听说从前是个大官儿的别院,后来闹鬼,大官儿就不住了,废下这座宅子来,也没人敢买,几个老苍头在外围种种菜蔬什么的,便算是物尽其用了。可怜里头花坞月榭,化为狐窠鼠洞;雕梁画栋,都付尘墁蛛封。
就这么个地方,虎死不倒威,院墙高高、关着大门,寻常人还进不去呢!何玉程只好跟看门的老苍头商量:“府上要打井不?”
“府上?”老苍头乐了,“你看咱们这座‘府’,像是有人作主的样子吗?打井,谁给你钱哪!”
“不,不用。”何玉程事先编好的瞎话往外头冒,“小的以前发过愿,要在吉地替人打一百口井,好修功德。前儿作梦,说东南方大吉,我就借着梦寻过来了。这口井算小的赠送,分文也不要老丈的。”
免费的东西谁不要!老苍头就把他请进来了。何玉程左看看、右看看,装着找水脉,找到那个小声音指示他的地点。
一片梅林,一座朱栏黄瓦的小凉亭,梅树无人照料久了,枯朽倒下不少,留着的也枝杈乱着长,像落难的妇人,蓬头垢面,那凉亭同样已经颓败,亭边长着棵合欢树,倒是茂盛得惊人,吸取了整宅的生命力一般,树冠是艳丽的绿色,羽毛般的叶子一片片那么生动,似浓密的睫毛,仿佛有什么狡黠的眼睛躲在下面、随时会向人窥视。
所有景物同那声音形容得一模一样,何玉程甩开膀子就动工。掘地也是技术活儿。虽然这是较松软的泥地,除开何玉程,也没什么人能独力往下掘得这么好这么快的。那小声音曾说,掘到三尺,会有奇物。何玉程掘到了三尺,呃……掘出了个骷髅头……
还好,这个骷髅头在所有骷髅里面算是整洁干净的,颅圆颔尖,既没腐烂、也未生虫。至于它的身体就没那么幸运,跟合欢树的根系牵牵绊绊纠缠在一起,被消化得差不多了,就留下点骨儿碴。
何玉程往旁边挪挪,在不伤树根的地方重新打了口井。至于那个骷髅头,就揣回家了。
“这是你说的奇物?”夜深人静,他在窗台下悄声问,满心不信任。
“是的,是的。把它打磨一下,别让人看出它是骷髅头。”声音咯咯的笑,“你一定办得到。”
何玉程有那么点儿石匠木工的功底,果然把骷髅头打磨出来,成了个洁白坚硬的深圆形碗杯,旁人若看到,最多认出它是骨质,再猜不到它的本来面目。
“甚好,甚好,就是这样!”声音大笑,“以此为你盛泪的杯吧!若你有泪。”
“什么?”何玉程觉得很受污辱,“我也是堂堂大老爷们,你叫我对着这东西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后面可还跟着一句呢,”那声音嗤笑,“只因未到伤心时。你倒是想不想完成心愿了?”
呃……那一阵酥、一阵痒、一阵疼,又袭上来了。何玉程低头,眼泪一滴一滴落进骨杯里,骨杯里似乎升起一丝寒气,旁也没有什么异样。
他只当遭了那声音的戏弄,忿忿把骨杯摞在一边,且干活去,赚出明后天的嚼食要紧。
卖了半天力气,又想起那只骨杯,回头一看,他吃一惊:杯底冷气森森,泪水结成一片片冰晶,玲珑剔透,精巧奇丽,纵能工巧匠用水晶细心琢磨,也未必有这样美。
他不由得拈起一片冰晶。
晶片在他手指上,是微凉的,并不比相思更凉;有那么点儿脆弱,并不比命运更脆弱——它没有融化。
“不会融化的冰晶,确实是奇物啊。”他自言自语感慨,“不过,又有什么用呢……”
“傻子。”声音又嗤嗤的笑起来了,“你看它像什么?”
除了像冰晶,还能像什么?
“花钿啦!”声音气得叫,“这不是粘在脸上的花钿吗?谁会买花钿,当然是闺中女子啦!你拿这个卖给她们,一边慢慢查访,不是可以找到你心上人了吗?”
说得是,何玉程从此成了个卖花钿的。现世流行的花钿,都施彩描花,颜色越鲜丽越好、模样越奇诞越好,独何玉程卖的花钿,再没一点杂色,只是通体晶莹,造型也含蓄雅致,一开始销路不好,渐渐有品味好的客人、识得好处,不惜花重金购买,一传十、十传百,愿买他花钿的越来越多。
光这样,还不足以找人。真正有身份的贵族女子,多半叫底下人代为采买首饰头面,不会亲自降尊纡贵见一个花钿匠。何玉程就算把花钿卖出去,也不知道买主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有了个主意,把自己乔装成妇女,改个假名叫“秦嫂”,又放出话去,说他如果能见到买主本人,依着买主的相貌气质订做花钿,准比日常做的更合适买主,而且一人一种新花样,独一无二。
他本来就生得五官清秀,嗓门不算粗、个子也不算很高,扭扭捏捏穿起女装来,足可乱真。那骨杯也够争气,结出的花钿,真个没有重样。倘若哪位女子有些像浴佛节见到的小姐,他会哭得酸楚些,那花钿也更光彩夺目,买主们相信是他手艺好,一发捧他的场。
如此这般,不觉数月过去,他卖花钿赚得的钱,竟比这几年卖力气的收入还高几倍了,想找的人,却总是没找到。
三
天气冷了,云总是暗漠漠堆着,雪还没有下,太阳终日黯淡,叫人分不清早晨还是黄昏。它已经不再发送热力、不再表示时刻,只是个模糊的东西,为了什么说不清的职责,非呆在那儿不可,含含糊糊吐出点光晕。何玉程看着它,一发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然而竟然还要过下去。
有个找过他一两次的新买主,又问他订货了,他也照样送去,姑娘大约是很满意,请他用茶、宽坐一会儿,她自己穿过珠帘进内间去,大概想额外拿点什么赏银给他?他麻木的坐着,不在乎。
姑娘没有出来,反而在里面曼声叫他:“嫂子请进来!”何玉程有点犹豫:做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噜嗦什么?唉呀,莫非看穿我是男人,叫我进去,把我擒下,告我一个乔装打扮擅闯内室么?——这样想着,便不太敢应声前往。
外头给他奉茶的小丫头嘻嘻笑,替他打起珠帘:“嫂子进去呀!怕什么?”他心一横,举步进去。
房里墙上糊着时新的浅色花纸,几案陈设都极考究,填漆矮桌上摆着水仙,满室幽香,当堂一架“燕双飞”香丝屏风,隔出内外。隐隐能见到里头有个女子端坐,着一身黄色绣花裙袍。
适才那姑娘也穿着一袭淡黄衣裙,但何玉程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屏风里坐的应该是另一个人。什么人呢?他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嫂子夸口说,见着什么人,就能给她订制什么样的花钿?”屏风里有声音问,声音倒是跟刚刚的黄衣姑娘一式一样。
“是。”何玉程回答。
“我看嫂子夸海口。这几次送来的花钿,品质一般,并没有给蓝家、柏家那几位姐妹做得好呢!”屏风后面一一掐指说他的得失,谁家好、谁家敷衍、谁家有缺憾,归到最后评价道:“可见嫂子所说的‘依颜施钿’,也只好哄哄不懂的人,不能真个做到见什么人、便为她设计出适合的花钿呢!”
她说的蓝、柏两家两位姑娘,正是长得最像浴佛节那位小姐的,其他诸人,一个个等而下之,何玉程心里不带劲,结出的冰钿也就一般。黄衣姑娘竟有这样的眼力?
适才这一段话,说得长了,评价得虽然精微,口气却时断时续、且有些僵硬,像是受人指示背出来的。何玉程赌上一把:“小姐评得不错!花钿说到底要跟花容搭配。我倘若能看到小姐的容颜,一定制出极好的花钿,绝非其他人敷衍制的货色可比!”
屏风后静默了片刻,黄袍女子动了动,仍然是刚才的声音:“嫂子已经见过我几次、也交了几次花钿,怎么还说‘倘若能看到容颜’这样的话?”
何玉程离座拜倒:“小姐休再取笑!”
又是片刻沉默,另一把娇婉动听的声音响起来:“珠儿,下去吧。”正是浴佛节那位小姐的声音。
先前黄衣姑娘的声音应了声:“是。”裙摆窸窣的下去。屏风后头黄袍女子身影仍在。她果然是先派了丫头试探他,后来又让丫头代为出声问他的话。
既蒙他叫破,她也有些佩服,笑问:“嫂子怎么猜出来的?”
何玉程暗叫一声侥幸,口中答道:“小妇人这点眼力还有。小姐若信得过,还是赐小妇人见一面的好。”
黄袍女子欠身而起,却不出来,就手移了个什么东西,何玉程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