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雯兰被一个青年男人背着走进屋里,齐兆鸣震惊地问:“雯兰,你怎么了?他是谁?”
“爹……”想起自己叫卖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有卖掉布头儿还险些遭到坏人欺负,雯兰委屈地哭起来。
齐兆鸣把雯兰抱到炕上,急切地问:“雯兰,到底出什么事了?快跟爹说呀!”
郝刚宝对齐兆鸣说:“大伯,您别着急,小妹刚才在村外让狗在腿上咬了一口,我正好赶上了,就送把她送回来了。”
“啊?让狗咬了?”齐兆鸣心疼地冲雯兰说,“来,快让爹看看!”
赵青玉也惊怕地帮齐兆鸣卷起了雯兰的裤腿,见雯兰的左脚小腿部有两个轻微的齿印。
齐兆鸣嗓音哽咽地问:“雯兰,疼吗?”
雯兰含着眼泪摇摇头:“爹,不疼了。”
齐兆鸣痛心地说:“幸亏穿得厚实,要不非给扯下一块肉来不可啊!”
赵青玉慢慢摸了摸伤处,问齐兆鸣:“她爹,雯兰的伤碍事吗?”
不等齐兆鸣说话,郝刚宝搭了话:“大叔说得对,我妹的伤不重,用盐水洗洗包扎上养三五天准能好。”
雯兰望着郝刚宝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不瞒你说,我让狗咬两三回了,有一回比你这严重多了,我就是用盐水洗好的。现在狗都怕我了,你没见那条狗咬你的时候我一过去它就跑了吗?”郝刚宝既郑重其事又打趣地说。
“嘻……”雯兰轻轻笑出了声,对齐兆鸣说,“爹,这位大哥救了我,咱得好好谢谢他呀!”
赵青玉端来盐水,给雯兰冲洗伤口,然后用布带包扎好。
齐兆鸣歉意地对郝刚宝说:“大侄子,你救了雯兰又送她回家,按理说我这当爹的应该第一件事就得谢你,可我光顾看闺女的伤,礼数不周,怠慢你了……”
郝刚宝急忙打断齐兆鸣的话,说:“大叔,您这话说得太见外了,我今天帮了雯兰妹一个忙,也算是老天爷让我还了她一个人情。”
齐兆鸣不解地问:“人情?什么人情啊?”
雯兰解释地说:“爹,三年前咱家在县城里住时我给了这位大哥一个饼子,他还记着呢!”
齐兆鸣冲郝刚宝笑笑,说道:“一个饼子,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用不着总挂在心上。”
郝刚宝望着齐兆鸣,认真地说:“大叔,侄子我名叫郝刚宝,自小没爹没妈,念的书少,事理明白得也不多,可我知道受人点水恩当以涌泉报。一个饼子是小,可雯兰妹对我的好处我要是忘了就不如一条狗了!”
雯兰再次被郝刚宝的话逗乐了,接着,她又对齐兆鸣说:“爹,我在城里差点儿让一个坏人给欺负了,是茶楼里一个姑姑把我送了出来……”
雯兰讲完事情的整个经过过,齐兆鸣后怕地说:“雯兰,今儿没出大事就算烧高香了,往后能不出门儿就少出门儿,挣钱有爹呢,你一个闺女家不好再抛头露面了!”
雯兰恳求地说:“爹,要是能撂场子了您让我上场子吧,您光让我学大鼓不让我唱我总也出不了徒,我多多少少也能挣钱啊!”
提起撂场子唱乐亭大鼓的事,齐兆鸣抚摸着雯兰的头发,愁苦地说:“雯兰,爹不是不想让你上场子,爹是让你多看多学,心里有了根基再上场子就能撑起来了,要不就是上了场子也总是半吊子。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四乡八镇连社戏都闹不起来了,人们没心思听大鼓了,咱给谁唱去呀?爹心里比谁都急哪!”
专心听齐兆鸣父女说话的郝刚宝对齐兆鸣说:“大叔,侄子我插一句,不知道说的在不在理儿。看眼下局面,在乡下仗不停大鼓真是没法儿唱,您可以进城摆场子啊,城里怎么说也比乡下好挣钱。大叔、婶子,你们说呢?”
赵青玉苦笑着说:“大侄子,你认识雯兰想必也知道我们家就是从城里出来的,要不是鬼子修仓库硬逼着我们搬家,也落不到连给大闺女办回门儿宴都发愁的地步。说到底还是命不好啊!”
齐兆鸣冲郝刚宝说:“刚宝侄子,你说的我早就想过了,看眼头儿不进城是唱不了大鼓了,可是话说着容易事办起来难哪,没人请咱进不去,自己摆场子连地租钱都交不上啊。算了,先放放愁事吧,明儿我大闺女回门儿,把这事办好了再说唱大鼓的事吧!”
雯兰热情地说:“刚宝哥救了我,他又没有家,就让他先在咱家住几天吧,也好让他给我大爷做个伴儿。行吗?爹。”
齐兆鸣爽快地说:“你刚宝哥救了你,是咱家的恩人,别说住几天,住多长时间都行。刚宝侄子,我们是个穷家,你别嫌弃。”
郝刚宝感动地说:“大叔,天底下再苦的人也苦不过我,我怎么会嫌弃呢,比起大街上、破瓦寒窑来您家就是金銮殿哪,我好几年没睡过炕头儿了!”
齐兆鸣拍了拍郝刚宝的肩膀,说:“咱是汉子,不怕穷!”
郝刚宝点点头,说:“大叔,您说到我心坎儿里了,咱是男人,您不会总穷,我也不会总穷!”
一旁,赵青玉嗔怪地说:“你们倒是能说一块儿去了。”
郝刚宝笑起来,谦卑地说:“婶子,我和大叔就是投缘哪。大叔,侄子我说得对吗?”
齐兆鸣微笑着点了点头。嘴巴讨巧的郝刚宝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就这样,成年累月流浪的郝刚宝在偏房里和张瞎子一起度过了在齐兆鸣家的第一个夜晚。虽然这个家很贫穷,但比起风餐露宿的日子来毕竟好上许多,正像他说得那样,是“金銮殿”……
翌日的早晨和往常一样,齐兆鸣扫着院子,雯兰在练身段。
睡足了的郝刚宝从厢房里走出来,走到雯兰面前,关切地说:“雯兰妹,你腿上有伤,怎么不养伤这么早起来了?”
雯兰顽皮地说:“我练功也能养伤,要是赖在床上才难受呢!”
郝刚宝望着雯兰因流淌着汗水而更显俏丽的脸,笑了笑,眼光落在墙角冰镐、篮子、鱼抄子上,走过去拿了起来。
雯兰望着郝刚宝,不解地问:“刚宝哥,你干什么?”
郝刚宝把鱼抄子托在手中掂了掂,说:“哥手脚好动,闲着难受。你练功吧,哥去白洋淀里捞鱼。”
雯兰忙阻拦地说:“刚宝哥,这可不行,你是我们家的客人,怎么一大早就去捞鱼呢?不行,不行!”
郝刚宝真诚地说:“雯兰妹,你别拦着哥了,你们一家人对哥好,拿哥当人看,哥总得干点儿活,要不哥心里不是滋味儿。再说你们家今儿有客人,哥和人家不熟,呆在家里碍手碍脚,不如捞几条鱼。你不是爱听哥吹笛吗,等过些日子柳条抽芽了哥还给你吹笛听!”
听着郝刚宝朴实而果决的话,雯兰动情地说:“刚宝哥,你……你真是好人……”
郝刚宝笑了笑,拿着捞鱼用具走出了院子。
雯兰擦抹着湿润了的眼眶,齐兆鸣走过来,夸赞地说:“真勤快,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子啊。让他去吧,不然他觉得欠了咱家的情,会坐立难安的!”
日上三竿,雯瑛和丈夫李梓春双双走进了院子。
“爹,我们回来了!”雯瑛对等在院中的齐兆鸣高兴地说。
齐兆鸣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舒心的笑容,说:“雯瑛,爹一大早儿就盼着你们来呢。今儿不光咱们一家人吃团圆饭,村里的叔叔大爷婶子姑姑也要给你们贺喜。你们快进屋去吧!”
雯瑛和李梓春进了屋里。
陆续有村里人到来,齐兆鸣一一招呼着。这时,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见是衣冠楚楚的高万生推着一辆簇新的洋车子站在了身旁,兴奋地说:“师兄,您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高万生支好车子,笑着说:“师弟,你冻天冻地的跑好几十里路给我送信,我能不来吗?”
赵青玉从厨房里出来,望着高万生和那辆扎眼的洋车子,羡慕地说:“她师伯来了?啧啧,都骑上洋车子了,真阔气。快到屋里坐吧!”
高万生拍拍车子,仍然笑着说:“不着急进屋,我和我师弟在外面说会儿话。”
赵青玉又望了几眼洋车子,回厨房做饭去了。
齐兆鸣望着红光满面的高万生,感慨地说:“师兄啊,咱们三年没见面儿了,我这人性子直,不会说话,你别挑我理。”
高万生摆摆手,说:“我怎么会挑你的理呢?咱们是什么关系,师兄弟呀,亲哥俩还有吵架拌嘴的时候呢。说实话,当初我心里是对你有点儿不痛快,可事情都过去了,我不能老记着吧,光大鼓就够我唱的了!”
齐兆鸣握住高万生的手,激动地说:“师兄,从今往后咱们多走动,我给师父守孝满三年了,过年过节的也能串门儿了!”
高万生环视着寒怆的院落,弦外有音地说:“师弟呀,我还是三年前那句话,咱唱大鼓的不一定就得受穷啊……”
齐兆鸣打断高万生的话:“师兄,我也还是那句话,咱唱该唱的,艺人有骨气是艺人,没骨气是癞人!”
高万生拍拍齐兆鸣的肩膀,亲热地说:“师弟,今儿咱不抬杠,既然你请我喝喜酒咱就喝喜酒,有话酒后说,我可不能白来一趟啊!”
二人手拉着手进了屋。
“你大师伯不对劲儿,我看他不是来咱家贺喜的!”厨房里,赵青玉小声对蹲在地上烧火的雯兰嘀咕道。
“那他来干什么呀?”雯兰也小声问。
“他是冲你爹的那个‘命根子’来的!”赵青玉肯定地说。
事情果然给赵青玉猜中了。
饭后,齐兆鸣把高万生送到了村外,高万生微有醉意。
“师弟,你当真以为我是来喝喜酒的吗?”见临到分手了齐兆鸣仍只字不提自己想要的东西,再也憋不住话了的高万生愠怒地问。
齐兆鸣有些诧异地说:“师兄,我就是请你来喝喜酒的嘛,你大侄女出阁了,咱们做长辈的……”
高万生冲动地使劲拍了一下车把,大声打断齐兆鸣的话:“师弟,师父留下的东西你难道就不能让我看一眼吗?你别忘了,我是大师兄!”
齐兆鸣望着高万生阴沉的脸,愧疚地说:“师兄,从礼数上我一直敬仰你,可是师父临终前有话说不让把《尚雅藉》传给别人,我答应了师父,不敢违抗师父的遗训。师兄,你多担待吧!”
高万生气恼地说:“担待?我怎么担待你?这三年里我不是没想过找你要,可我更愿意你把书给我送过来,那样咱们才是好师兄弟呢。我等了你三年,三年哪,你进城卖鱼卖藕卖莲蓬没有遍数了,就是不肯把书给我。我哪点儿对不住你,你这样不把我这个师兄放在心上?”
“师兄,你喝多了。”齐兆鸣语气平淡地说。他本想认真劝说高万生不要唱粉段子有辱师父的名声,但知道说多少也都是多余的话,尝到了唱粉段子巨大甜头儿的师兄不可能听得进去逆耳的金石良言,便改变了主意。
高万生逼视着齐兆鸣,激动地说:“师弟,以前你怎样对我我都不在意,我今儿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给不给我《尚雅藉》?”
齐兆鸣坚定地摇摇头,说:“师兄,既然你把这件事看这么重,我也就把话说透了,不是我不想给你《尚雅藉》,是你把路走歪了,我不能让你糟蹋了乐亭大鼓,糟蹋了师父一辈子的心血!”
“哈哈哈……哈哈哈……”高万生像受了刺激一样仰天大笑起来,“糟蹋?你说我糟蹋了乐亭大鼓?我不就是唱粉段子吗,你唱正经段子怎样了?你能唱出名望、唱出房子、唱出洋车子来吗?你不给我《尚雅藉》就是了,别挑我大鼓的刺儿。你齐兆鸣心里喜欢爱乐亭大鼓,我高万生也是这样!”
齐兆鸣义正辞严地说:“师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尊敬你是师兄才请你喝雯瑛喜酒的,你挣多少钱我也不眼红,我唱我的正经段子穷死也不后悔!”
高万生嘲弄地说:“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实意请我来喝喜酒的,你做的是面子活儿!”
齐兆鸣眉峰一挑,感觉受到了侮辱,但还是平稳了一下心绪,说:“师兄,你这样儿说话可是冤枉我了。”
高万生冷笑道:“好,我冤枉你,你比窦娥还冤,行了吧?师弟,你记住,从今往后我高万生要是再在你面前提《尚雅藉》三个字我就不姓高,我还不要它了哪!我凭我的本事唱乐亭大鼓,就唱你瞧不起的粉段子,咱们大鼓上见高低!”
高万生说完,怒气冲天地跨上洋车子走了。齐兆鸣望着高万生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往村里走去。雯瑛“回门儿”带来的好心情被高万生无理索要《尚雅籍》充斥掉了——他原以为师兄来家里是来贺喜的,万没想到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把师父毕生精华交给唱粉段子人的,如果交出去他就是罪人一个!
忽然,齐兆鸣想起了郝刚宝:天都到这般时候了,这孩子还没吃饭呢!
白洋淀里,郝刚宝在破冰捞鱼,他的裤腿都湿透了,但仍然不停手地捞,身边篮子里已经有好半篮鱼了。
郝刚宝抬起胳膊擦着汗,望着篮子里的鱼,似乎看到了雯兰的笑脸。他紧紧腰带,见这个冰窟再捞不出鱼来了,就扔下鱼抄子,拿起冰镐破第十个冰窟。
“雯兰妹,我不能总受穷,我要出人头地,当一个像样的男人!”在冰镐和冰面碰击发出的“嚓嚓”的声响中,郝刚宝自言自语地说。
…………
第二天一早,齐兆鸣带着郝刚宝捞到的十多斤鱼进城卖鱼去了,这一去,引出了一连串的是是非非、波波折折……
秦梅红的卧房在万和茶楼二楼最里面,自从当上老板娘那天起她就住在这里。不知为什么,她今天照比往常起得晚了一个多钟头,坐到梳妆镜前梳完头后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呆呆出神。她想起那天在大堂里杨二子说的话,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高万生想打她的主意,可她能嫁给他吗?
“我嫁过两次了,还再嫁男人吗?”秦梅红喃喃自语着,不愿再想下去,心烦意乱地向一楼大堂走去。
二楼楼道里回响着留声机发出的声音,依然是稀奇古怪的日本音乐。不用说又是福冈来了。
福冈坐在一间雅间里,脸色铁青,心情沉重地小声说着:“战事不顺……归期难料……樱花,我家的樱花啊……”
音乐声隐隐飘到楼下,在茶桌旁边看报纸边喝茶的贺丹麟不解地冲走下楼梯的秦梅红:“梅红姐,这是什么声音?”
秦梅红小声说:“一个鬼子官儿在二楼雅间听一个叫什么机的东西,叽里哇啦的咱也听不明白。他总来,每回都呆上大半天。”
贺丹麟霍然站起,语气铿锵地说:“和强盗同处一片天下已经实属无奈,再和他们在同一茶楼喝茶甚为耻辱!”
秦梅红虽然佩服贺丹麟的志气,但怕被福冈听见招来大祸,忙岔开话题:“丹麟,报上又有你的大作了吧?”
贺丹麟平息了一下怒气,笑笑,说:“有感而发,让人见笑。”
秦梅红翻看着报纸,赞赏有加地说:“丹麟,不是我当面儿夸你,你是个有大才的人,要不是世道不好,早就该做官了!”
贺丹麟超然地说:“做官?哼,我与官场无缘无分,也不求闻达,只求有书读有茶喝……”
贺丹麟的话被街上突然响起的一阵枪声打断,一队日本兵从茶楼前跑了过去。
贺丹麟小声地对秦梅红说:“梅红姐,我猜想日本鬼子呆不长了!”
秦梅红吃惊而小声地问:“你怎么知道?你看看,他们不还比野驴折腾得欢实吗?”
贺丹麟环视了一下四周,见无人注意他们,继续说:“梅红姐,我的话不是金科玉律,可绝不是空穴来风,我相信我的感觉,日本鬼子的尾巴就要断了!”
秦梅红点着头,说:“你读的书多,看事情肯定比我深,我相信你的话!”
秦梅红说完,一抬头,透过窗子,她见一个有些面熟的中年男人从街那边走过来。她略一思忖,蓦然想起来这个男人是三年前被自己雇过的齐兆鸣。
这个人的确是齐兆鸣。
齐兆鸣卖完鱼,顺着大街走到了万和茶楼前,蹲下身,望着天上的白云出神。
“我不能再卖鱼了,我得唱大鼓了。师父,您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保佑弟子吧!”齐兆鸣在心里默默地说。他多么希望现在就敲起鼓板唱上一段啊!
一个小贩挑着烧饼挑子走过来:“热烧饼喽,不香不要钱——”
齐兆鸣从兜里掏出钱,欲买烧饼,想了想,还是把钱塞回了兜里。
一碗冒着热气的香茶递到了齐兆鸣面前,齐兆鸣一愣,抬起头,见是秦梅红站在面前。
齐兆鸣望望茶水,又望望面带微笑的秦梅红,迟疑地问:“这……你……”
秦梅红望着齐兆鸣,提醒道:“齐师父,您忘了吗?三年前我有眼不识金镶玉,雇您干杂活儿来着!”
齐兆鸣笑起来,说:“哦,我想起来了,三年前是有这么一档子事。你是老板娘,名字叫秦梅红,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