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红揶揄地说:“听您说的多轻巧啊,高师父要是给每个听客都讲戏,那不得累吐血呀?他还是留点儿力气来喝茶吧!”
杨二子咂咂嘴,说:“你说你……看起来你也是个精明人,怎么就听不出来我的意思呢?”
秦梅红故意点点头,说:“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杨二子高兴地笑起来:“明白就好,高爷可亏不了你呀!”
秦梅红猛然间抬高了嗓门,说:“当然了,高师父那么大的身价能亏了我吗?打死我我也不信哪。大春,高师父算茶钱了,还拐弯抹角的!”
大春走过来,秦梅红到一旁去了。
杨二子尴尬地说:“我……我……好好,算茶钱,算茶钱!”
杨二子掏出钱来给了大春。一直佯装喝茶实际是偷听杨二子和秦梅红谈话的高万生走过来,拿腔拿调地说:“二子,我还有事,咱们走吧!”
高万生望了一眼秦梅红,眼里竟然闪动着一种温情,和杨二子走出了茶楼。
他们走后,秦梅红躲到柜台后悄悄擦着眼泪,大春走过来,关切地问:“哟,梅红姐,你这是怎么了?”
秦梅红小声地说:“大春,我没什么,就是心里有点儿难受。你快去招呼客人吧,现在正是上人的时候。”
大春点点头,走了。秦梅红擦干眼泪,忿忿地自言自语道:“姓高的,你小子粉段子唱多了,拿我当马寡妇了……赶明儿我也摆场子,我请人唱正经段子!”
这个大雪初霁的下午,青年文人贺丹麟在街上行走着。他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清瘦,一对粗黑的眉毛下,两只眼睛大而有神,且目光平静,给人以一种充满睿智之感;鼻梁秀挺,嘴唇微抿;穿着家织布长褂,走路步履稳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真正文人特有的清秀之气和豪气。
街上行人不算少,贺丹麟慢慢走着,偶尔弯腰从地上捧起一捧白雪撒向天空,然后看雪末飘洒下来,嘴角露出孩子般率真的微笑。
“我不是共产党——”
忽然,一个嘶哑的、声嘶力竭的嗓音响了起来。紧接着,人们嘈乱起来,贺丹麟不由自主地被人流裹挟到了一家小酒馆门前。
一队警察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汉子走过来,汉子边踉跄而行边高喊叫:“我是被逼上梁山的胡子,不是共产党,他们狗日的非要按共产党杀我,白洋县多了个假共产党——”
汉子望见了酒馆,眼里露出渴求的光,冲酒馆前的人们大声哀求道:“老少爷们儿们,哪位行善积德赏我一碗酒喝,我到阴曹地府里报答您老的恩情!”
许多双满含怜惜的眼睛望着汉子,但无人敢应。
为首的警察幸灾乐祸地对汉子说:“别喊了,都到这地步了还他妈嘴馋!没人给你酒喝,白洋县里没好人!”
汉子脸上现出了失望的神情,他嗓音颤抖地说:“老少爷们儿们,昨天我听人说我爹前几天临死想喝一碗酒都没喝上……你们就行行好,让我这个就要掉脑袋的不孝之子替我爹喝一碗吧!”
汉子猛地跪倒在地上,冲众人连连叩头。
贺丹麟动情地望着汉子。
酒馆老板端来一碗酒,望见警察阴沉的脸色,不敢上前。一股激情从贺丹麟心底涌出,他从老板手里接过酒碗,说:“我不信给犯人喝一碗酒能有多大的罪过!”
警察冲贺丹麟冷冷地说:“你可别自找倒霉!”
酒馆老板闻言,拉住贺丹麟的衣襟。贺丹麟挣脱酒馆老板的手,捧着酒碗,跨出人群,走到汉子面前。
警察用枪逼住了贺丹麟,贺丹麟毫不畏惧地对警察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带表民众敬他这碗酒,行点儿善事。古人还允许祭奠法场呢!”
警察语塞了,贺丹麟一只手端着酒碗,一只手扶起汉子,把酒碗递到汉子唇边,无声地望着汉子。
汉子感激地望了一眼贺丹麟,迫不及待地将一碗酒喝干,猛然冲向身边一堵墙,头重重撞在墙上,顿时血流如注,气绝而亡。
贺丹麟不忍心瞧看眼前惨景,急转身而去。他在心里激愤地说道:“国不国,民不民,欺天理,灭人伦,外辱难平,内恨不消,举世皆浊!”
万和茶楼里,走了一拨茶客,秦梅红正归置着七扭八歪的椅子,一抬头,见神色凝重的贺丹麟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走了进来。
贺丹麟在一张桌子前坐下,秦梅红走过来,微笑着不解地问:“丹麟,你怎么了?”贺丹麟是茶楼里的常客,秦梅红非常敬重这个俊朗而正直的文人。
贺丹麟无言地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满是沉痛。
秦梅红对贺丹麟说:“你先坐着,我这就给你倒茶。”
贺丹麟望着秦梅红,问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秦梅红轻轻笑笑,说:“没事,刚才让开水水汽熏的。”
说着话,秦梅红给贺丹麟倒上了茶水。
贺丹麟望着茶水,眼前浮现出汉子撞头自戗时的情景,眼里涌起了泪花。他轻声说道:“以假充真,瞒天过海,草菅人命,天理不容!”
满是积雪的街上,高万生和杨二子并肩行走着。
高万生由衷地赞叹说:“秦梅红长得好,一走一动利索干练,别处我不敢说,在白洋县城她算得上是一流女人!”
杨二子说:“我听说她妨死过两个男人,是个寡妇。”
高万生郑重地说:“寡妇怎么了?寡妇就不是女人了?她就是有女人味儿。我唱的是寡妇,就指着寡妇这两个字儿撑门面混饭吃呢!”
“是,是。”杨二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无意间,高万生看见雯兰在不远处卖布头儿,冲杨二子感慨地说:“你看看,我那师侄女大冷天儿跑城里来卖东西呢。当爹的穷,孩子都跟着受罪。人哪,可不能穷啊!”
杨二子也望着雯兰说:“那小丫头儿长的可真不赖,细皮嫩肉,大眼睛薄嘴唇的,是个美人儿胚子!”
高万生幸灾乐祸地说:“我是没法儿再帮她了,免得好心再让人家当成驴肝肺。二子,回去你把我那辆洋车子擦干净,打点儿蜡。”
杨二子揣度着问:“您想明儿骑它出城?”
“这你就别管了,你只管把车给我擦好就行了!”
“哎,我知道了!”
万和茶楼里,琦宏仍在雅间里逗蛐蛐。少顷,他直起腰,猛喝了几口茶,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就对蛐蛐说:“宝贝儿,我饿了,到外面买点儿吃的就回来,等我啊。”
琦宏出了茶楼,刚走到街上,正遇见雯兰挎着布包在叫卖布头儿。
琦宏看见雯兰,立刻被雯兰的漂亮吸引住了。他忘了饥饿,嘴角荡起淫邪的笑纹,拦住雯兰说:“小大姐,你卖布头儿啊?”
雯兰好半天也没卖出一块布头儿,正着急呢,见有人上赶着来问,忙停住步子,说:“对,先生,您买吗?”
琦宏一双斗鸡眼望着雯兰的脸,点点头:“哦,我买,我全买了!”
雯兰惊喜地说:“是吗?您全买呀,太好了!”
琦宏阴险地说:“这儿太冷了,咱到茶楼里去谈价吧。价钱合适你就卖,不合适你就到别处卖去。”
雯兰信任地跟在琦宏身后向楼上走去。
琦宏哄骗雯兰的经过全被秦梅红看见了,她见琦宏把雯兰领上楼,小声地说:“不好,琦宏肯定要欺负这个小丫头!我不能坐视不管,可怎么管呢?”
秦梅红快步走到贺丹麟面前说:“丹麟,琦宏刚才领一个俊闺女上楼了,他没安好心,咱不能眼看着一双新鞋踩在狗屎上啊!”
贺丹麟气愤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斯文扫地!这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秦梅红着急地说:“哎呀,现在不是骂他们的时候,是想办法救人!”
贺丹麟冷静下来,认真想了想,和秦梅红耳语了几句,秦梅红会意地点了点头,向正在烧开水的大春走了过去。
琦宏把雯兰领到茶楼二楼雅间里后,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喝茶,边喝边色迷迷地望着雯兰。
单纯的雯兰依然没有觉察到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自己,笑着对琦宏说:“先生,您看看我的布头儿吧,看好了您给个价儿。”
雯兰把布包放在琦宏身边的桌子上,欲解布包,琦宏一把按住她的手,阴阳怪气地说:“小大姐,不着急,来,坐下,先陪着我喝茶吧!”
雯兰慌忙缩回手,着急地说:“我不渴,您还是先看看布头儿吧。天儿快黑了,我得回家了!”
琦宏还要继续挑逗雯兰,门外响起了大春的声音:“少爷,您上次让小人找的卖蛐蛐儿罐子的人小人给您找来了,就在楼下候着呢,小人喊他上来给您送罐子吧!”
琦宏一怔,想了想,冲门外喊道:“我什么时候让你找过卖蛐蛐儿罐子的人来着?”
“上次您来喝茶时对小人吩咐的这件事,小人可是当成大事替您办的,他手里有几只上品蛐蛐儿罐……”
琦宏打断大春的话:“有这回事吗……算了算了,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没空儿!”
大春声音里透着为难:“这……您还是上眼看看吧,合适了就买,不合适了就……”
琦宏生气地大声说:“我说了,今儿不买了,让他走,别在这儿狗皮膏药似地缠着我!你听不懂我的话啊?”
大春说:“不是我听不懂您的话,人家等您半天了,要说您去对他说吧!”
琦宏见大春不肯走开,话也在理上,便气哼哼地走出雅间,和大春下了楼。
琦宏刚下楼,秦梅红从楼梯拐角处闪出来,一语双关地说:“少爷,人家可是等着您哪!”
琦宏不假思索地挥挥手说:“走,我让他走!”
秦梅红紧忙跑进雅间,冲雯兰急切地说:“小侄女,你快离开这里吧。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他叫琦宏,是县警察局局长儿子,不是个好鸟儿,他对你没安好心,你在这儿呆长了肯定会吃亏的!快走吧!”
雯兰两只明亮亮的眼睛望着秦梅红,惊诧地问:“姑姑,你、你说的什么呀?我吃谁的亏呀?”
秦梅红握住雯兰的手:“小侄女,姑姑看你长得俊俏,人又稳当才帮你的。你怎么连他的话都相信哪,他是白洋县城出了名儿的浪荡公子。别多说了,快跟我从后门儿走!”
雯兰明白了,身子一颤,感激地说:“谢谢姑姑!”
“快走吧!”秦梅红拉着雯兰急匆匆走出雅间。
大春和琦宏从茶楼里走出来,见门口并无一人,大春佯装纳闷地四处张望着说:“哎?卖蝈蝈罐儿的人呢,刚才还在这儿着呀……这一会儿跑哪儿去了?少爷,我到那边儿找找去!”
琦宏心不在焉地说:“算了,我不说不买了吗?我还有大事呢!”
琦宏说完,转身进了茶楼,小跑着进了雅间,见雯兰不在,只有秦梅红在点灯,不由得奇怪地问:“人呢?那个小大姐儿哪儿去了?”
瞧着琦宏猴急的样子,秦梅红心中暗暗发笑,镇定地说:“我的少爷,您老的忘性可真大,刚才不是您让她走的吗?”
琦宏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望着秦梅红,问:“什么什么?我让她走的?我什么时候让她走的?我怎么会让她走呢?”
秦梅红不紧不慢地说:“刚才您在楼梯那儿和伙计说话时我喊您说有人等您,就是说那姑娘等着和您说话儿呢,可是您大步流星往外走,还粗门大嗓地让她走,我告诉她少爷您今儿不开心,人家就走了。您想想是不是这回事?”
“啊?啊?”琦宏急赤白脸地说,“是……不是,不是,我是说……唉,我是说让他走来着,可我没说让她……他妈的,说不清了,说不清了,真丧气!”
琦宏气急败坏地抓起桌上的蛐蛐罐狠狠摔在地上,罐子碎裂,蛐蛐儿蹦出来惊叫,琦宏上去一脚把它踩死,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盯着墙角发呆,自言自语地说:“小大姐儿,我喜欢你,我一定要找到你!”
秦梅红走出雅间,长出了一口气。
白洋县城外,雯兰在气喘吁吁地往家里跑着。
路边有一座即将倒塌的土窑,里面燃着一堆火,郝刚宝在烤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硬得和石头一样的脏馒头。
雯兰跑到土窑前时惊动了正在路边觅食的一条半大野狗,它“汪汪”地狂吠了几声,蹿上前,向雯兰扑去。
“啊——”雯兰惊怕地尖叫着快跑起来,但还是被野狗在左腿上咬了一口,又疼又怕地跌倒在雪地上。
郝刚宝听到动静,从土窑里跑出来,见状抓起两块土坯打跑了野狗,急忙扶起雯兰。
“啊?是你?”尽管天已经黑透了,但借着雪地反出的微光,郝刚宝望见雯兰,吃惊地脱口而出。
雯兰没有认出眼前的男人是谁,嗓音颤抖地问:“你、你、你是什么人?”
郝刚宝急忙给雯兰拍掉身上的雪,并且亲热地说:“小妹,你别害怕,哥我不是坏人。你忘了吧,三年前你给过我一张饼子。”
“饼子?”雯兰摇摇头,神情仍然有些发怔。
郝刚宝做着吹柳笛的动作,说:“你想想,你还夸我柳笛儿吹得好呢……想起来了吧?”
雯兰恍然大悟地说:“是你呀……你、你怎么在这儿?”
郝刚宝真诚地说:“小妹呀,哥的事往后再跟你说吧,你让狗咬了,天儿又这么晚了,你要是信得着哥,哥送你回家。你看行不?”
雯兰惊魂未定地揉了揉疼痛的左腿,又望了望郝刚宝,犹豫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雯兰在郝刚宝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郝刚宝望着雯兰的左腿,关切地说:“你伤得可不轻,哥背你走吧!”
雯兰忙推辞说:“不、不用,我能走……”
雯兰说着迈开了腿,却险些摔倒。郝刚宝急忙扶住雯兰,恳求地说:“小妹,你就别逞刚强了,再怎么着也是被狗咬了一下,别说还伤着了,大黑天儿的就是吓也得吓坏了。让哥背你走吧,哥欠你一个饼子的人情还没还呢!”
雯兰摇着头:“不,我不……”
郝刚宝急切地说:“哎呀,小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哥客气?哥要是有什么坏心还想送你回家吗?再说了,你早点儿回到家里你爹妈不也早安心吗?要不他们准得急坏了!”
雯兰轻声说:“你……你说得也是……”
郝刚宝俯下身子,背起雯兰,快步向村里走去。
就在雯兰被狗咬的时候,齐兆鸣刚刚回到了家。按理说,他早就该到家了,但他站在雪地里发泄般地唱了好几段乐亭大鼓,直到尽了兴,也感到彻骨地寒冷了才往回走。
赵青玉正盘腿坐在炕沿上发呆,齐兆鸣走了进来。
赵青玉急忙下了炕,扶住齐兆鸣:“她爹,你怎么才回来?冻坏了吧?”
齐兆鸣哈着双手,说:“这天儿,立春都过了还这么、这么冷……”
赵青玉把齐兆鸣搀扶上炕,替他脱掉鞋,盖上被子。
齐兆鸣不放心地问:“席面儿准备好了吗?”
赵青玉点点头:“我都准备好了。你师兄明儿来吗?”
齐兆鸣没有言语,摇了摇头,裹紧了被子。
赵青玉气哼哼地说:“你呀,活该遭罪,我就猜到高万生他不能来,你们俩现在肩膀儿不一般齐了!”
齐兆鸣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雯兰呢?”过了一会儿,齐兆鸣问。
“家里没钱了,雯兰下晌后顶着大雪进城卖布头儿去了。都到这时候了,也该回来了”赵青玉望着窗外说。
齐兆鸣猛地坐起身,生气地说:“世道这么乱,要是出了事我这做爹的对得起谁呀?你就不应该让她后晌进城卖布头儿,那东西什么时候卖不行?”
赵青玉忙表白地说:“可不是我让她去的,是她自己闹着去的,谁也拦不住她。再说孩子大了,知道顾家了。”
齐兆鸣边撂开被子下地边说:“我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稳当,我得找雯兰去!”
齐兆鸣正要出门,门开了,齐兆鸣大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