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人海浩穰①,贤不肖智愚诚伪相淆杂,使绝不解观人一术以处世,则如埴冥行②,动见戾害③,大之则误国丧身,小之则失人失言,其弊不可胜纪。然大别之,公私二涂而已。故研究观人术者,即以济二涂之弊④。在公则如官人、辨奸,在私则如择官、取友、自鉴⑤。至于运用之妙,存乎寸心,千变万转,奚翅五事⑥,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⑦。观人术之功用,亦俟神明其意者而宏其缔造耳⑧。
【注释】
①穰(rǎnɡ):人口众多,兴盛。
②(zhì)埴:指盲人以杖点地而行。:投掷。埴:土,指地。汉杨雄《法言·修身》:“埴索涂,冥行而已矣。”
③戾:猛烈,凶暴。
④济:帮助。
⑤自鉴:自省。鉴,镜。
⑥奚:何。翅:通“啻”,只有,仅。
⑦“能不龟手”三句:语出《庄子·逍遥游》。战国时有一宋国代世代以漂洗棉絮为业,家传一秘方可以漂后不皴手,有人以百金购得此方献给吴王,吴王与越人水战时因手不皴而大败越人,吴王封地以赏此人。龟(jūn):皴手。
⑧俟(sī):等待。
【译文】
人海茫茫,贤良与品行不端的,聪明与愚蠢的,诚实与虚伪的,互相混杂在一起,假如为人处世一点也不了解观察人的方法,就如同盲人以拐杖触地,像在黑夜里摸索着前行一样,动辄就会遭到灾祸,重则会误国丧身,轻则看错人说错话,其损害不可胜述。但大致来说,不外乎公私两个方面而已。所以研究观人术的目的,就是为了补救在公私两方面所可能遭受的损害。就公的一方面来说,譬如任命官员、辨别奸伪,就私的一方面来说,譬如选择官职、结交朋友、自我反省。至于如何运用好,完全在于个人的领悟,共中的千变万化,何只上述五个方面?就如一样能使手不皴,有的得到封地享受富贵,有的仍然免不了漂洗丝絮。观人术的功用,也要等待对它心领神会的人出现,从而使其得到发扬光大啊!
官人
【原文】
政在得人,人得则政举。尧舜之智,不遍物而急于人事,下逮文王、武、成①,皆以举能其官称得其人为尚②,两汉虽失古意③,然史家例有循吏、酷吏二传④,以见循抚于民则政为得人,酷虐于民则政为失人也。汉宣帝拜刺史、守、相,辄亲见问,观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质其言⑤,有名实不相应者,必知其所以然,故云:“与我共致治者⑥,其惟良二千石乎⑦!”洵所谓一夫得情则千室鸣弦者耶⑧?刘劭《人物志·序》云⑨:“夫圣贤之所美,莫美乎聪明;聪明之所贵,莫贵乎知人。知人诚智,则众材得其序,而庶绩之业兴矣。”《人物志》为观人专书,全书主旨在贡官人之说,与《大戴礼·文王官人篇》同意,以其文繁或已见如前,不复引述,兹引《韩诗外传》魏文侯卜相事如左,以明观人术其先在官人。
【注释】
①逮:及。
②尚:崇尚。
③(jìn):渐渐。
④循吏:循法、守法之吏,即良吏。
⑤质:评判。
⑥致治:治理得极好。
⑦二千石:古代官员俸禄以粮计,刺史以上为二千石官。
⑧洵:确定。
⑨《人物志》:三国魏刘邵(字孔才)著,是一部古代人才学著作,共三卷十二篇。
聪明:明智聪察或闻见明辨。此指智慧。
庶绩:各种事功,政绩。
【译文】
政治的成败完全在于能否得到人才,得到了人才,政治就会兴盛。尧帝、舜帝的智慧,不在于亲自去做每一件事情,而是以人为重点,此后到了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也都以举用贤能使其称职为根本,东汉、西汉时期,虽然逐渐失去了古人的做法,但历史家的著作中,照例有循吏、酷吏二传,以表明能够安抚百姓就是政治上得到了人才,残酷地虐待百姓就是政治上失去了人才。汉宣帝每当任命刺史、太守和卿相等高级官员时,就亲自接见询问,观察他为达到目的所采取的方式方法,然后考察他的行为,用来判断他的言论,如果有名实不符者,就一定会知道其缘由,所以他说:“能与我一起共创盛世者,恐怕只有这些贤良的官员吧!”这确实是人们所说的只要是真正了解了一个人,千家万户都会鼓琴庆贺啊!刘邵《人物志·序》中说:“圣贤们最为人们所称赞的,莫过于他们的聪察明辨;聪察明辨中最为可贵的,莫过于了解人。能了解人确实是一种智慧,这样才能做到人尽其才,各种事业才能兴盛起来。”《人物志》是一部观人学专著,全书的主旨在于论述举贤任能的学说,与《大戴礼记·文王官人篇》的意思一样,因其篇幅很长,有的已见前文,不再引述,这里引述《韩诗外传》中魏文侯择相的故事如下,以说明观人之术,首先在于任用官员。
【原文】
《韩诗外传》:
魏文侯欲置相,召李克问曰①:“寡人欲置相,非翟黄则魏成子②,愿卜之于先生。”李克避席而辞曰:“臣闻之,卑不谋尊,疏不间亲。臣外居者也,不敢当命。”文侯曰:“先生临事勿让。”李克曰:“夫观士也,居则视其所亲,富则视其所与,达则视其所举,穷则视其所不为,贫则视其所不取:此五者足以观矣。”文侯曰:“请先生就舍,寡人之相定矣。”李克出,遇翟黄,翟黄曰:“今日闻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谁为之乎?”李克曰:“魏成子为之。”
【注释】
①李克:战国时魏国人,时为中山守。
②翟黄:又称崔璜,魏文侯之友,李克系其所荐。魏成子:文侯弟。
【译文】
《韩诗外传》:
魏文侯想任命一位相,于是召见李克问道:“寡人想任命一位相,不是翟黄就是魏成子,愿意就这个问题请教先生。”李克离开座位推辞说:“臣听说,地位卑下的人不参与商量地位尊贵的事情,血缘关系远的人不离间血缘关系近的人,臣是地方官员,不敢遵这个命。”文侯说:“面对国家大事,先生不要推让。”李克说:“观察一个人,平时看他所亲近的人,富裕时看他所结交的人,地位显达时看他所举荐的人,地位低下时看他不做那些事,贫穷时看他瞧不上那些东西:从这五个方面就足以考察一个人了。”魏文侯说:“先生请回去,寡人要选的相已经确定了。”李克出来后,遇到翟黄,翟黄问:“听说今天国君召见先生商议选谁为相的事,结果是谁呢?”李克说:“是魏成子。”
【原文】
如《韩诗外传》云云,魏文侯以置相之大事而卜之于李克一人,而李克观士又只取五事,文侯不待李克之称而自得其相,李克不待文侯之告而遽谓魏成子将为相①,事皆绝奇。然惟古人深信观人一术足定国器,故立谈之间,而决之不疑也。彼韩非亦处战国之际,而著书论官人之事则不然,其论如“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课其功伐②,则庸人不疑于愚智”等语,则是仲由片言折狱③,冉雍可使南面④,不其为孔子虚语乎?
此后世官人者拘守成法条例之始,而进身者积资获迁之滥觞也⑤。至唐《选举志》载初唐以身、言、书、判为取士之法⑥,则观人术为裨于官人者⑦,益卑卑矣。
【注释】
①遽:匆忙,马上。
②课:考核。伐:功劳。
③片言折狱:语出《论语·颜渊》。片言,指原告或被告单方面的话。折狱,判案,断案。
④冉雍可使南面:语出《论语·雍也》。南面,面南而坐,借指帝王,此指有帝王之才。
⑤滥觞:开端。
⑥判:指撰写判决书。
⑦裨:补益。
【译文】
如《韩诗外传》所说,魏文侯把任命相的大事和李克一个人商量,而李克观察人又只从五个方面衡量,文侯不等李克具体举荐谁就自己说已经确定了相,李克不等文侯告诉自己就马上知道魏成子将要担任相,这些事都十分奇特。但只有古人深信依靠观人之术完全可以选定具有治国才能的人,所以往往短暂的谈话之后,就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那个韩非也处于战国时代,但著书论述选择官员的方法就不是这样,他的论述,譬如“观其容貌服饰,听其言辞谈话,即使是孔子也不能认为他就一定能够胜任某职;让他试做某一官职,考核他的功绩,这样做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分辨出他是愚蠢还是聪明”等,这样说来,那么孔子所说的仲由根据原、被告一方的诉说就可以断案,冉雍具有帝王之才的话,岂不都是骗人的假话吗?韩非这些话,就成了后人在选择任用官员上墨守成规的开始,也是仕途上的人只有积累资历才能升迁的开端。到了唐代,《唐书·选举志》记载初唐以身材、言论、书法和判决书作为选拔官员的依据,那么观人之术对于选任官员方面的作用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原文】
《书》云①:“能哲而惠,何忧乎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夫兜、有苗、巧言令色之徒,皆凶德人而妨政者也②。《虞书》惟言人事,其德在辨吉凶,举一吉人而天下之为善者劝,黜一凶人而天下之为恶者惩,感召之速,捷于影响。官人既为政之要,而辨奸尤当务之急也。且奸人败俗最烈,舜所不殛③,则有流放与窜;诗人之投畀豺虎④,投畀有北⑤;孟子之屏诸四夷⑥,不与同中国,皆此意也。故辨奸以虑风俗之坏,最为切要之举,而著其效者:舜诛四凶⑦,殷汤诛尹谐⑧,文王诛潘正,周公诛管、蔡⑨,太公诛华士,管仲诛附乙,子产诛邓析,史不绝书。而孔子为政七日,即知少正卯之奸而戮于两观之下,其辨识之功,尤圣智独运者也。附见其事如次。
【注释】
①以下所引四句见第一章注。
②凶德:品德恶劣。
③殛:诛杀。
④畀(bì):给予。“投畀豺虎”引自《诗经·小雅·巷伯》,诗人怨恨谗人,要抓住他扔给豺虎,流放到有北。
⑤有北:北方荒寒地区。
⑥屏诸四夷:把它排除到四夷之中。
⑦四凶:见第一章注。
⑧“殷汤诛尹谐”六句:本自《荀子·宥坐》,略有不同。殷汤,即商汤。尹谐、潘正、附
乙三人事迹不可考。潘正,一作“潘止”。附乙,一作“付乙”、“付里乙”。
⑨管、蔡:周武王之弟管叔鲜、蔡叔度。武王死,成王即位时年幼,由周公摄政,二人不服,与商纣之子武庚叛乱,周公出兵征讨,管叔和武庚被杀,蔡叔被放逐而死,故此处言“诛”。
华士:春秋时期齐国人,据王肃注:华士为人虚伪,聚众成党,太公诛之。
子产:春秋时期郑国贵族,名侨,郑简公时执政,历仕三君。子产曾下令禁止“悬书”即匿名招贴,邓析抗命被杀。事见《吕氏春秋·离谓》。但与《左传·定公九年》所载“驷杀邓析”有异。邓析:春秋时期郑国人,曾改编郑国刑法,有《邓析子》一书传世(一说此书乃伪托)。邓析,一说“史何”。
两观:宫门前两边的望楼。
【译文】
《尚书》说:“既然舜帝又贤哲又仁爱,为什么还担忧兜,为什么还要放逐三苗,为什么还畏惧那些巧言令色的大奸臣呢?”兜、有苗和巧言令色之徒,都是品行恶劣并且妨碍施政的人。《尚书·虞书》只谈论有关人事,其功德在于辨别吉凶,举荐一个好人,天下行善的人都受到了劝勉,贬黜一个恶人,天下做恶的人都受到了惩戒,这种感召的效果,往往比影子附形、回声响应还要迅速。选任官员既然是为政的首要之事,那么辨别奸伪就更是当务之急了。况且奸人败坏风俗最为严重,所以舜对这些奸人不杀则流放驱逐;诗人愤怒地要把奸人投放给豺狼虎豹,流放到寒冷的北方;孟子提出要把奸人排除到四夷中去,不让他们在中原地区居住,都是这个意思。所以辨别奸伪以免风俗败坏是最为要紧的事情,这样做而取得显著效果的例子有:舜诛杀了四大恶人,商汤诛杀了尹谐,周文王诛杀了潘正,周公诛杀了管叔、蔡叔,姜太公诛杀了华士,管仲诛杀了附乙,子产诛杀了邓析,等等,这样的事情历史上有不断的记载。而孔子执政七天,就知道了少正卯的奸恶并把他处死在宫殿门楼下,其辨奸识伪的能力,尤其表现了他作为圣人的智慧的无与伦比。下面附上孔子的有关事迹。
【原文】
《孔子家语·始诛篇》:孔子为鲁司寇……于是朝政七日,而诛乱政大夫少正卯,戮之于两观之下,尸于朝三日①。子贡进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②。今夫子为政而始诛之,或者为失乎?”孔子曰:“居③,吾语女以其故④。天下有大恶者五,而窃盗不与焉: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⑤,五曰顺非而泽⑥。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免君子之诛,而少正卯皆兼有之:其居处足以撮徒成党,其谈说足以饰褒荣众⑦,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⑧。此乃人之奸雄者也,不可以不除。”《孔子家语》所称少正卯之五恶,《礼记·王制篇》亦有相似之文,此盖古时辨奸之通法,先后见于古籍者也。
【注释】
①尸:陈列尸体以示众。
②闻人:有名望的人。
③居:坐。
④女:汝,你。
⑤丑:指怪异之事,又指旁门左道之事。
⑥泽(shì):通“释”,解释。
⑦荣:迷惑,惑乱。
⑧强御:强盛。
【译文】
《孔子家语·始诛篇》:
孔子担任了鲁国的司寇……于是当政七天,就诛杀了扰乱朝政的大夫少正卯,将他处死在宫门望楼之下。在朝廷陈尸示众三天。子贡进见孔子说:“少正卯是鲁国的一位知名人士。现在先生刚执政就把他杀掉,也许是个失误吧!”孔子说:“坐下,我来告诉你其中的缘故。天下有五种重大罪恶,即使是窃贼也不参与:一是心存叛逆,居心险恶,二是行为邪僻而固执不改,三是言语虚伪而善于诡辩,四是旁门左道的知识广博,五是顺从错误的主张又善于文过饰非。这五种罪恶,只要人占了一种,就免不了被君子杀掉,而少正卯五种都具备了:他所处的地位足以结党营私,他的谈论足以妖言惑众,他的势力足以造反独立。这是人群中的奸雄,不能不除掉。”《孔子家语》所说的少正卯的五大罪恶,《礼记·王制篇》中也有类似的记载,这大概是古人辨别奸伪的普遍法则,所以先后在古籍中都有所记载。
【原文】
太公《六韬·上贤篇》亦有七害之说①。
《六韬·上贤篇》:
七害者,一曰无智略权谋,而重赏尊爵之故,强勇轻战,侥幸于外,王者谨勿使为将;二曰有名无实,出入异言,掩善扬恶,进退为巧,王者谨勿与谋;三曰朴其身躬,恶其衣服,语无为以求名,言无欲以求利,此伪人也,王者谨勿近;四曰奇其冠带,伟其衣服,博问辩辞②,虚论高议以为容美,穷居静处而诽时俗,此奸人也,王者谨勿宠;五曰佞主苟得,以求官爵,果敢轻死,以贪禄秩,不图大事,贪利而动,以高谈虚论说于人主,王者谨勿使;六曰为雕文刻镂技巧华饰而伤农事者,王者必禁;七曰伪方异伎,巫蛊左道,不祥之言,幻惑良民,王者必止之。《六韬》所论,可与《孔子家语》、《王制》相发明③,信乎辨奸为当国者所急也。王应麟④亦云:“汉宣帝综核名实,非不明也,而不能知弘、石之奸⑤;唐宣宗抉摘细微,非不察也,而不能知令狐之佞⑥:明于小而暗于大也。”其亦可与论此者乎!
【注释】
①《六韬》:古代兵书,共六卷,即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相传为姜太公所作,研究者认为是战国时作品。
②问:学问。
③《王制》:即前文之《礼记·王制篇》。
④王应麟:宋代学者,官至礼部尚书,著有《困学纪闻》等。
⑤弘:即眭(suī)弘,西汉人,少时好侠,后读书,学《春秋》,以明经为议郎,任符节令。昭帝时,泰山莱芜山南有怪石自立,昌邑有枯木复生,弘使人上书言汉帝宜禅位于贤人,以妖言惑众罪被杀。石:石显,西汉人,年轻时犯法被处以腐刑,为中黄门,后为尚书令,宣帝时为尚书仆射,元帝时为中书令,善窥伺帝意,阿顺奉承,权倾朝野,为人阴刻,凡忤恨不附者,辄加害之,先后专权数十年,成帝即位后被免。
⑥令狐:唐大和进士,武宗时任湖州刺史,宣宗时累官至宰相,辅政十年。
【译文】
姜太公的《六韬·上贤篇》也有七害之说。
《六韬·上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