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唐虞之际①,知人与官人并重,已见《皋陶谟》中。至周文王则直以六征之法官人,无异视观人术为官人术也,观人术之在政府自此始。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假人②。盖昔时爵人于朝③,为王者大权,睿智独运,惟在观人,平民虽挟此,亦无所用也。读《尚书·周官篇》一则曰:“明王立政,不惟其官④,惟其人。”再则曰:“举能其官⑤,惟尔之能;称匪其人⑥,惟尔不任⑦。”是时周成王在位,周公辅之,周官制度,尚未见周礼,而周之子孙嗣统者,已能纂承洪绪⑧,缵述文王之谟如此⑨。及周公制作既定,官数三百六十,而取士之法,有升之司徒之选士,升之学之俊士,升之司马之进士。司马衡论进士之贤者,乃告于王而定其官爵禄位。官人法既备,观人术亦不得不密矣。周之嗣王,绵绵历世,至平王东迁而国始衰,然官人之意未失,周史贤者,类能观人,兹略疏其名字事实如次,以见周之末世虽无老成人,犹有典型也。
【注释】
①唐虞:即尧和舜。古史称陶唐氏(尧)与有虞氏(舜)均以揖让而有天下,故认为唐、虞时为太平盛世。
②假:借。
③爵:爵位。这里作动词用,封爵。
④不惟其官:不考虑官员人数的多少。
⑤举:举荐。能其官:能够称其职。
⑥称:举。匪:非,不。
⑦不任:不胜任。
⑧纂承:继承。洪:大。绪:功业。
⑨缵:继承。谟:计谋,谋略。此指功业。
学:疑前或后缺一字,应为“学士”、“学政”、“学官”等。
嗣:继承人。
【译文】
在唐尧、虞舜时代,了解人和任用人同等重要,这在《尚书·皋陶谟》中已有反映。到周文王时,就直接用六征之法任用人了,这无异于把观察人的方法等同于任用人的方法了,所以观人术在政府中的运用是从此开始的。鱼不能离开水,国家的权柄不能借助别人来掌管。古时,授人以爵位官职,是君王的大权,这需要超人的智慧,其中关键在于如何观察人,平民百姓即使掌握了这种方法,也没有机会使用。读《尚书·周官篇》,其中有一条说:“圣明的君王设官理政,不看重官员的多少,而看重任用的人是否胜任其职。”又一条说:“选拔官员并且能够使之各称其职,是你们卓有才能的表现;反之,选拔的官员不能称职,说明你们也不能胜任自己的职责。”当时周成王在位,周公旦辅佐他,周朝选拔任用官员的制度还没有在周礼中出现,但周王室子孙中的继位者已经能够继承前人的盖世功业,继承文王的伟大事业了。等到周公旦制定了官制,设置官职三百六十员,并制定了选举官员的方法:有司徒选举法,学士选举法和司马选举法等。司马权衡所选官员的贤能者,报告君王后确定该官员的官职爵位。任用官员的办法已经完备了,那么观察人的办法自然也不得不严密细致。周朝的君王,一代一代传下去,到周平王东迁洛阳时,国家开始走向衰落,但是任用官员的传统并没有丢失,周朝史官中的优秀者,大都善于观察人,这是简单记述他们的姓名和事迹如下,由此可见周朝末年虽然政治上没有老成持重之人,但在用人方法却有一些典型。
【原文】
内史过①:锡晋惠公命②,惠公不敬,知其无后。内史兴:锡晋文公命,知其必霸。刘康公:聘鲁③,见季文子、孟献子俭,曰:“其长取鲁乎!”叔孙东门侈,曰:“其亡乎,侈不恤匮,忧必及之!”又观成肃公受不敬④,知其不反。刘定公:劳晋赵孟,赵孟侪于隶人⑤,自谓朝不谋夕。刘子知其不复年。单襄公:聘晋,假道于陈,陈道不治,知其必亡。谓语犯,语迂,至语伐,必不免;齐国子好尽言,亦将及难。辛有:东迁之初,过伊川,见被发而祭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内史叔服:谓公孙敖二子曰:“也食子,难也收子。丰下,必有后。”上述诸人,除内史叔服语涉相术外,余皆具观人之至理,无谬巧之说也。周史多才,于斯称盛。鲁秉周礼,其贤者亦颇有周史风。
【注释】
①内史:官名,西周始置,协助天子管理爵禄、废置等政务。过:人名。②锡:赐。③聘:聘问。④(shèn):古代祭礼社稷(土地神和谷神)用的生肉。⑤侪(chái):同辈,同类。
【译文】
内史过:代表周天子向晋惠公发布命令时,见惠公不够恭敬,因此知道惠公一定会绝后。内史兴:代表周天子向晋文公发布命令,知道文公一定会称霸诸侯。刘康公:到鲁国聘问时,见季文子、孟献子非常节俭,说:“他们会长期得到鲁国吗!”见叔孙东门十分奢侈,说:“他大概要灭亡吧,奢侈浪费,不考虑匮乏的时候,忧虑一定会降到他身上。”又看到成肃公接受祭肉时不够恭敬,就知道他有去无回了。刘定公:犒劳晋国的赵孟,赵孟把自己等同于皂隶,并自称早晨考虑不了晚上。刘定公因此知道他活不到一年。单襄公:到晋国聘问,途经陈国。陈国道路上杂草丛生,单襄公因此知道陈国一定要灭亡。又认为言语唐突,言谈迂腐,至说话喜欢自夸,一定难免灾祸;齐国的国子喜欢说过头话,也将有灾祸缠身。辛有:周平王东迁时,经过伊川,见到一个人披头散发进行祭祀,便预言说:“不到一百年,这里就要被戎人所占领。”内史叔服:评价楚国令尹公孙敖的两个儿子说:“这个孩子将来能祭祀供养你,难这个孩子将可以安葬你。的下巴丰满,其后代一定会昌盛起来。”上面这些人,除了内史叔服的话涉及到相术之外,其他人都具备了观察人的深刻道理,没有荒谬无稽之论。周朝的史官多才多艺,在这方面更是突出。鲁国秉承周朝礼仪,国中贤能的人也颇有周朝史官的风采。
【原文】
《左氏传》载鲁贤足与观人之列,亦有数辈。如:孟公绰:知崔杼有大志,必速归。子服昭伯:谓季平子:“晋六卿强而骄侈,公室将卑。”穆子叔孙豹:谓齐庆封车美,必以恶终。东门遂:谓齐侯偷。展禽:讥臧文仲祀爰居及夏父弗忌跻僖公。御孙:讥宗父用币。皆其著者。展禽、御孙之讥议,虽若无关观人术者,然观人本臧否人伦之事①,不必求验其人行事之吉凶祸福始为得也。鲁既守周礼,终其世尊天子勿替②,则观人术谓犹在王朝,而未盛于民间可也。及孔子奋布衣,值其世礼乐崩沦,天下大乱,孔子亦以所闻所见者因鲁史作《春秋》一经,将以理人伦,序人类;而居常抑扬古人、进退弟子之言,复散见于《论语》各书,盖皆拟人于伦之辞也。《春秋》微言大义不具论,独取《论语》、《孔子家语》诸书,一究孔子之观人术,而定观人术之在民间自孔始。
【注释】
①臧否(pǐ):评论人物的好坏。
②替:废弃,停止。
【译文】
《左传》记载的鲁国贤人中足以列入观人之辈的也有一些。如:孟公绰:知道齐国的崔杼胸有大志,一定会迅速回来。子服昭伯:对鲁国的季平子说:“晋国的六卿势力强大并且骄傲奢侈,公室将要衰微。”穆子、叔孙豹:认为齐国庆封的车子很豪华,一定不得善终。东门遂:认为齐国国君得过且过。展禽:讥讽臧文仲祭祀时不守礼仪和夏父弗忌对僖公无礼。御孙:讥讽宗父滥用币。这些都是明显的例子。展禽、御孙的讥讽,虽然好像与观人术无关,但观察人本来就是对人的好坏的评判,不一定非要去检验那个人行为的吉凶祸福真的如何。鲁国既然坚守周朝的礼仪,一直尊奉周王室,这样就可以说观人术仍然是在朝廷而没有在民间流行。等到孔子作为一个平民,又处于礼崩乐坏、天下混乱的时代,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根据鲁国的历史,撰写了《春秋》这部经典著作,用来恢复、规范旧有的人伦道德;而平时评论古代人物、褒贬弟子的言论,又散见于《论语》等书,也大都是评论人物的言论。这里且不说《春秋》中的微言大义,只选择《论语》、《孔子家语》等书中的记载,探究孔子的观人术,从而确定观人术在民间流传是从孔子开始的。
【原文】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子曰:“视其所以①,观共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哉②!人焉哉!”宰予昼寝。
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也③,于予与何诛!”
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
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④,而不信,吾不知之矣!”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
子曰:“回也其庶乎⑤,屡空⑥。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⑦。”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⑧,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妻之。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
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⑨。”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
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
子曰:“不知也。”又问。
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
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
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
亦可以为成人矣。”闵子侍侧,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注释】
①以:当“与”讲。
②(sōu):隐藏,藏匿。
③(wū):同“圬”,涂抹,粉刷。
④侗:童蒙无知。愿:朴实。
⑤庶:差不多。
⑥空:空乏。
⑦亿:猜测。
⑧缧绁:捆绑罪人的绳索,这里指代监狱。
⑨瑚琏:古代祭祀时盛粮食的器皿,非常尊贵。
佞:能言善辩。
御:防御。此指辩驳。口给:言词便捷,快嘴利舌。给,足。
赋:兵赋。这里指军政工作。
【译文】
《论语》说:
孔子说:“一个人花言巧语,又装出一副讨人喜欢的面孔,这种人的仁德是很少的。”
孔子说:“看一个人所结交的朋友,观察他为达到目的所采取的方式方法,了解他的心情安于什么,不安于什么。那么这个人还怎么能隐藏得住呢?这个人还怎么能隐藏得住呢?”
宰予在白天睡觉。孔子得知后说:“腐朽的木头无法雕刻,粪土一样的墙壁不可再粉饰。对宰予这个人,我还有什么要去责备他呢?”孔子又说:“当初我看待一个人,听了他说的话
,就相信了他做的事。现在我看待一个人,不但要听他说话,还要观察他的行动。从宰予这件事上,我改变了这种态度。”
孔子说:“我没有见过刚毅不屈的人。”有人答道:“申枨就是这样的人。”孔子说:“申枨这个人欲望太多,怎么称得上刚毅?”
孔子说:“狂妄而不正直,幼稚而不朴实,无能而不守信用,我不知道这种人为什么会这样?”
高柴愚笨,曾参迟钝,子张偏激,子路鲁莽。
孔子说:“颜回的道德修养差不多了吧,可是他经常处于穷困之中。子贡不安本分,而去做生意,判断行情却往往很准确。”
孔子评论公冶长时说:“可以把女儿嫁给他。他虽然曾被关在监狱里面,但这不是他的罪过。”于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孔子评论南容时说:“国家政治清明,他也有官做,不会被废弃;国家政治昏暗,他也不致于遭受祸害。”于是把自己哥哥的女儿嫁给了他。
孔子评论子贱时说:“这个人真是君子啊!如果鲁国没有君子的话,他从哪里学到这些好品德呢?”
子贡问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孔子说:“你好比是一个器物。”子贡问:“是什么器物呢?”孔子说:“宗庙里盛黍稷的瑚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