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断弦三更后,
奇香未焚一梦中。
小断肠
当整个中国都进入秋季的时候,战情逐渐明朗。这年九月,苻坚大军果然昂首东进,只留下慕容垂部队殿后,主力军全部开往江淮。东西相顾,浩荡千里。
谢安令谢玄统领北府军团、桓冲军团、祖约军团作扇形防守,拱卫江淮。令龙骧将军胡彬率五千水军沿淮河直上,保卫寿阳。
谢玄领命,来向谢安辞行。
谢玄问:“计将安出?”
谢安却道:“已别有旨。”
谢玄不敢再问。从这一天起,他的叔叔不再叫他“玄儿”,只叫他“将军”。谢安说:“将军此去,不易不易!我在家中等待将军的好消息。”
说了半天家常话,竟无一字言及前方战事。谢玄结束了这个不像辞行的辞行,低头走出家门。谢琰见他压力实在太大,建议说:“找个人来问问。”于是请出名士张玄转话,请求谢安务必再交待几句。张玄历来与谢玄齐名,一文一武,被士林称为“二玄”,大家都很熟。二玄一齐来到谢安跟前问安。
谢安一笑:“一个大将军,一个大名士,来见老夫,意欲何为?”
张玄说:“大将军请大名士来见大人物,希望大人物告诉大将军打大胜仗的大秘诀,好成全他这个大丈夫的大名声。”
谢安说:“大秘诀没有,小玩艺倒有一个。二位如有兴趣,请随我来。”
二玄相互看一眼,随谢安出门。谢琰同去。四人各骑一匹骏马,一路轻快小跑。沿途百姓向谢安挥手欢笑,谢安略略点头,翩然驰过。望山到别墅。亲朋好友已经聚了不少,在门口等候,见谢安来了,纷纷上前拜见。谢安慌忙下马回礼。谢玄心中疑道:“家里有人做寿?我不知道呀?”他看着谢琰,希望谢琰告诉他。谢琰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假装不知。谢玄只得与大家一一打招呼,陪笑脸。想到将士们正整装待发,心中忧急如焚。
谢安在人堆里发现孙绰,二人把臂相见,一聊就是半天。谢玄谢琰见了孙绰,少不得又上前行礼。孙绰对谢玄说:“大将军何日出发?”谢玄实说道:“就在今日。”“今日何时?”“一会儿就走。”孙绰伸了伸舌头,不再问了。
谢玄不停地看谢安,谢安忙着应酬,竟然好像把他忘了。谢玄心中如转辘轳,几乎想夺门而出。
好半天谢安才把一大堆人打发清,自嘲道:“老啰!很多人都不知道是谁,他认得我,我不认得他。”孙绰笑道:“你名气大嘛。”谢安也笑了,似有意无意说:“今年我六十三岁,苻坚四十五岁,我比他大十八岁。十八年前,有人才十岁呢。”谢玄忽听谢安说起苻坚,然后又说到自己,心中一震。
谢安微微一笑,对张玄说:“我欲与先生手谈一局,如何?”张玄说:“妙哉!十八年前我就想和你下盘棋了。”众人皆笑。于是对弈,从上午一直下到中午。在平时谢安总是输给张玄,今天却赢了。细观棋局甚妙。谢安又与孙绰下了一盘残棋,也是解开来得胜了。谢玄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悟。安心侍候下完棋,兄弟二人行了一礼,辞出来。谢安无多话,只是对孙绰说:“小儿辈去矣!”
大宴宾客,唤来伎乐逍遥,显然把外面的事给忘了。下午,外甥羊昙过来看望,又拉羊昙下棋,并说:“我提议赌一把。”羊昙本是贵公子,最喜欢赌棋,听了谢安的提议欣然同意,问:“舅舅要赌什么?只怕外甥赌不起。”谢安有些忘形了,笑道:“你不是赌不起,而是输不起!我和你赌别墅。我输了,这别墅给你。今天就给。你输了,再给我造一所大的。今天就造。”羊昙也笑了:“舅舅输了,外甥不敢要舅舅的别墅。外甥输了,甘愿为舅舅再造一所,比这大一倍。”孙绰听他二人“外甥舅舅”地啰嗦不休,有些不耐烦了,催他们赶紧下。张玄早已为他们摆好棋具。羊昙说:“当不起当不起,大名士亲自为我摆棋。”谢安说:“这就叫摆谱不如摆棋。”说的大家都乐了。张玄一笑,静立在旁观战。说来也怪,又是谢安赢。众人静观棋局,妙不可言。羊昙耸耸肩膀说:“我输了。”谢安弹棋入盒:“别墅拿来!”大家都笑。孙绰低声道:“好彩头!安石,你一定会赢。”谢安拍拍他肩膀,表示感谢。
这天和亲友忘情游乐,深夜始归,朝野上下为之哗然。本来大家都知道谢安本色,然而大战已经打响,谢安还能如此轻松,这又让很多人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京城中有的富翁已经做好搬家的准备,谢安并不阻拦。
谢玄辞行这天,王献之来到谢家,见家里空空荡荡的,问:“人呢?”家人回答:“太傅与夫人在山中别墅。两位公子在兵营,今天就要出发了。大小姐与姑爷在家。”
王献之听说谢玄要去打仗,心里动了一个念头,马上请家人带他到谢安的书房。焚香静坐,神游太清。家人们知道大名鼎鼎的王献之要写字了,谁敢打扰,一个个踮着脚出去了,留下一个小丫头侍候。
王献之坐了一会儿,睁开眼来,大呼:“奇怪,一眨眼就出现一个大美女!”丫头胡卢而笑:“公子还要什么?”王献之四顾无人,正经八百说:“我要你过来。”“过来干什么呀?”“过来坐我腿上。我在家里写字,都要抱一个美女才写得好。”丫头飞红了脸要跑开,却被王献之真的揽在了怀中。丫头知道他风流,往日又已见过,只得任他轻薄,轻轻骂道:“宰相书房你都敢放肆,不要命了。”王献之微微一笑:“我不知道谁是宰相,我只知道他是我叔叔。”丫头再也没招了,羞答答低下头,看他写字。王献之怀抱美人,“刷刷刷”,龙飞九天,凤舞一线,满满一张纸写毕,题上大名。丫头忍不住说:“我也要!”王献之说:“亲一下写一个字,亲两下写两个字,你要写几个字?”丫头说:“我要你写‘王献之是个大坏蛋’。”王献之说:“嗯,‘王献之是个大坏蛋’,一共八个字,亲八下!”
两人正在书房胡闹,门口有人来了。王献之招呼了一声“嫂子”,并没停下他的动作。谢道韫叫他小名呵叱道:“大令,干什么哪!你二哥要去庙里,你去不去?”王献之说:“他去我就去,他不去我就不去,他有时去有时不去,我有时不去有时去,总之有他就有我,有来就有去。”把谢道韫与丫头都逗乐了。
谢道韫问:“你写什么?”
王献之回答说:“我写了幅叔叔的兰亭诗,就是我父亲那年带我们在兰亭的时候,叔叔作的诗。听说玄哥哥出征了,我写幅字送给他。他见这首诗,就是见叔叔的面,岂不好?”
谢道韫把诗拿在手里看了一遍,点头说:“很好。”命家人用锦盒装上,马上送到兵营。谢玄这时果然还没走,接过锦盒问是什么?家人说:“是太傅大人的兰亭诗,王家小公子写的字。他说要打仗了,写幅字送给你。”谢玄点点头,把锦盒里的字取出来,却并没有看,轻轻折好,放进行囊中,和他的宝剑放在一起。
王献之随兄嫂去了建康城外一处幽清的庙宇,看见一位华贵的夫人,极其清瘦。一身素衣,难掩天生丽质。低头跪在三清像前虔诚祷告。秀发未挽,乱云一堆。袅袅婷婷,背影如画。王献之忍不住赞道:“美如花,瘦如竹,极品啊!”谢道韫低声骂他:“大令休得胡乱说话,这是神道场,不得冲犯的。”王献之随兄嫂陪一个老道说了半天话,极其不耐烦,说要拜三清,溜出来了。
那夫人还跪在三清像前,王献之觉得她十分孤单,好生可怜,不觉走过去,陪她跪下了。那夫人微微抬起头,又把头低下了。王献之索性盘起腿来看,发现她的眼角似有点点泪痕,美目被烟雾笼罩,双眉纤纤,隐约不见。想来已暗泣多时。王献之不知她为谁伤心,倒嫉妒起那所哭之人。因一时关切,不由问道:“夫人从何处来?”夫人不说话。王献之还想和她亲近,自家也觉得有些唐突佳人,只得起身,向三清圣像装模作样拜一拜,一步一回首,回到兄嫂身边。
只听得那老道说:“那就拜托先生了。”王凝之说:“同道中人,何分彼此。”王献之听得莫名其妙,忽见那老道起身,说:“我这就叫夫人过来。”王凝之说:“好。”一会儿,老道的身后跟了一个人,眉似寒山之月,眼似潇湘之波。飘飘袅袅,如在云中。王献之想不到说的就是那夫人,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老道说:“这是夫人。”又对那夫人说:“这位先生就是我说的王家二公子,谢太傅家的娇客。这位小公子是王家七公子,当今驸马爷。”兄弟二人见礼。
那夫人对王献之的皇家身份似乎有些意外,望了他一眼。王献之欢喜无限。老道说:“我们皇帝陛下非常喜欢小公子的书法,用公主换书法,呵呵。”那夫人一时之间表情好像有些怪怪的,似乎想起了某些事情,站在那里恍恍惚惚。
谢道韫走上前,扶住夫人,略坐了一坐,和夫君商量,陪她先上车。一会儿庙中道人将夫人行李搬过来,不过是些素衣素裳,白鞋白袜。王献之悄悄说:“二哥,这夫人好啊。你要夫人到谢家?到我们家?还是安排到我宫里头?”王凝之白了他一眼:“大令,少造口孽,夫人是我道友,需要清心供养。”王献之说:“知道了,那就让我来供养吧。”
忍不住把老道拉到一边问:“老师父,这夫人哪里来的?怎么瘦成这样?也没个人跟着。”老道悄悄说:“小声些,小声些,三清之前不宜说啊。”“那就在三清之外说吧!”王献之二话不说,把老道拉出殿门口:“快说,我看她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我的驸马爷,我的小公子,还真让你猜中了。这夫人北边来的,多的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王献之见老道死活不肯说,灵机一动,趁老道走开,唤来一个小童问话,掏出一把钱搁他手上。小童喜欢得比见了三清还亲,拉着王献之的手说:“来,我告诉你。”就在一棵松树底下说了。凡是知道的都说,凡是不知道的也尽力说了。王献之好像身在云中,始知世上的事不是人能想像得到的,有说不出的神奇,又让人有说不出的伤感。
小童说:“夫人刚来的时候最喜欢做衣服,屋里全是布料,吃饭睡觉都在布料上。她也不是裁缝,她也不会做衣服,玩。她说她能做一件会飞的衣服,飞到一座四面是水的宫殿。我听我南边的师父说,我南边的师父又是听他北边的师父说,这个夫人呀,是从天上飞下来的。那天晚上,北边的师父走在皇宫后街花园边上,‘咿呀’一声天门开了,夫人飞到湖里。”
王献之骂道:“傻瓜,那叫投湖。”
小童说:“你才‘投壶’呢。北边的师父把这个夫人捞起来……”
“夫人又不是鱼,怎么叫‘捞起来’?是‘救起来’。”
“总之弄起来了。夫人一醒,爬起来就问:‘小狐狸精呢?’北边的师父好害怕,知道她中邪了。她说:‘大王,快把小狐狸精吃了。大狐狸精先留着看家,以后再吃。大王,我也要吃冰。’听听,这叫什么话。北边的师父赶紧叫辆车送家里,不敢往庙里送,怕惹事。一直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这才好了。说是好了,其实中邪更深。念经的时候好,念过了就去拿针。不是绣花,不是缝衣服,是扎人,见谁扎谁,还凶巴巴地说:‘今晚就去死!’没人不怕她。这不,送南边来了。她这病啊,现在倒没再犯,只是天天哭,天天哭,好烦喽!最爱往三清跟前哭,哭的三清都不清静了。”
小童取笑王献之:“还是宫里的神压得住。等我们驸马爷娶了她,她就不哭了,可别让公主殿下知道了。”
王献之轻叱道:“去死吧!嚼舌根的二流子。”
那小童笑嘻嘻地捧着钱去了。
王献之与王凝之各骑一匹马,将这夫人载在车中,暂时住在谢道韫的一位女友家里。过了几天兄弟二人凑钱买了一幢小别墅,布置成小小道宫,将夫人供养起来。
王凝之是真修道,王献之是假修道,这夫人却是真真幻幻,你说她没在修道,又确实在修道;你说她在修道,又完全不像在修道。美艳如花,冰冷如水。拿起经书像在诅咒,走在路上蝴蝶一路逃。王献之心想:“也许她修的是别样道,这就不是我等俗人所能知的了。”
有时她忽然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时素衣素裳,白鞋白袜,干干净净,足不沾尘,好像没走路。问她不言也不语,自家冷笑,眼泪流下来。拉她手,倒是可以拉,冰冷像石头。一次两次,明白了她不是一般的人,或者也可以说,她不是一般意义的人,甚至可以说,她不是人。至于是什么?三清知道,天师知道,凡人只能把她当神供起来。可是神灵不该有如此的动人呀,这夫人让人见了没法不起亲近之心,这又该如何说?暗中观察她很久了,决心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