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的夜，睡在大门口的一间小房里当门房，怕她溜走。刚一睡着，似觉眼前白影晃过，急忙想睁开眼睛，可是梦还没做完，好不容易把那梦境切断，睁开眼来一看，大门虚掩，又出门了。
索性骑上白马，专往僻静处找寻。黑咕隆冬，她能到哪里？星光下一直找到一条大河边，看到她了。急急惶惶站在岸边，立一会儿，走一会儿，立一会儿，走一会儿，一副想飞又不敢飞的样子，好像一只被大雷劈伤的鸟儿。听人说过鬼是怕水的，莫非她是鬼？哦，美丽的女鬼，世上有谁知道你的心？听她拖长声音，河边胡言乱语。
“水啊水，你断了。人啊人，你回来。我的大王你在哪里？你把我接去，我为你穿上汉家衣。水啊水，我们喝一杯。人啊人，我们一起归。我的大王你在哪里？我不晓得水的源头在哪里，我不懂得男人的心在哪里。听说你爱上了冰，我却还要往水里去。”
真怕她又要跳水，一步一惊魂，大着胆子悄悄近她的身。冷不妨她回头一笑，说：“你是我的大王，我是你的新娘，我情愿你把我抢了去！”
顿时心醉神迷，大叫一声，把她抱上马驮回去扔床上。路上她在怀中柔若无骨，紧紧抱着马脖子，好像全身都泡在水里，没一处干，没一处不在战抖。夜风吹来，青丝拂面，在星光下织成了一张无穷无尽的网。
此夜苻坚大汗淋漓醒转，定了定神，叫来苻丕。
“父王你怎么了？马上就要打大仗了，父王可别生病，有什么事你吩咐儿子去做就行了。”
苻坚拉着儿子的手说：“我的儿啊，我的王子，我做梦看见你的母后了。我梦见她的人在南边，与我就隔了一条河。好瘦啊，瘦来没有腰。我在河这边，她在河那边。我听到了，她在叫我。我看到了，她眼泪汪汪举起衣袖。”苻丕“哇”地一声哭了。苻坚说：“我的儿，快救你的母后，她被该死的汉人用一匹白马抢走了。”
苻丕安慰他说：“父王，做梦都不是真的。我的母后不会被人抢走，她永远都是我的母后。父王你快休息吧，明天还要打仗呢。要不我陪你。”
“好啊，好久没和我的儿子同睡了。”
他们听了一夜的涛声，风声，狗叫声，还听到了女人的哭声，恐怖中不敢睡觉，只得又起来。父子俩依偎着各自喝完一瓶烧酒，这才相拥睡去。醒来时又是人声鼎沸，大帐外面站满人，将军们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帐中人艰难醒转。扶着儿子的肩膀，杵着腿走出大帐，看看头上的青天，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留在家里。将军们吃惊地发现，他们的大王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晋军大帐坐着谢玄。他的左边是谢琰，他的好兄弟，亲兄弟；右边是谢石，他的好叔叔，老叔叔。此时的谢玄已经把谢安忘了，把皇帝忘了，把建康城忘了，完全进入战争状态。“如今我是主帅，我是战场的主人！”
大帐辽阔如穹庐，坐着他北府军团的爱将：刘牢之、何谦、戴循、田洛、高衡、刘轨、诸葛侃、孙无终；坐着他敬仰的北伐大将祖约与桓家军团的桓伊、桓石民、桓石虔；还坐着来自中央军团的大将王蕴。有了众人的支持，谢玄感到无比自信！他也学会了开玩笑，甚至说：“今天我阻碍了大秦天王统一中国，成千古罪人矣！”将军们听他说这话都会心地笑了。
谢玄说：“我们一定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王猛，这先生要是不死，还真不好对付。王猛临终力劝他的大秦天王不要南下，虽未见效，心里头还是为中国好。他虽然效命于胡人，我依然认他是我汉人的精英！”
说到这里，谢玄特别提到朱序，要大家一定不要误会，说：“这人是我大晋朝的忠臣！”桓石民当场将朱序“刻木夜袭”的智谋向大家说了，将军们都感到敬佩。
谢玄说：“人只要有希望，办法总是有的！我们今天还要感谢另一个人，那就是道安大师，有人说他是苻坚的国师，他够这个级别。这和尚，头光光，手不光，智慧心中藏。道安也力劝苻坚不要南下，尤其不可御驾亲征。万一要御驾亲征，最好走到项城就可以了，无论如何不能亲自上战场，此乃大忌！大家想想，要是苻坚真的照道安所说，坐镇长安或者坐镇项城指挥这场大战，局面又将改写，我三军将士会在大秦天王无形的压力下战斗。幸好苻坚好大喜功，以至完全暴露。什么大秦天王，他是人不是神。将军们，活捉苻坚！他爱剥龙皮虎皮，如今我来剥下他的神皮！活捉苻坚！此为首功！斩杀苻坚或射伤苻坚，亦可封侯！”
将军们哄然叫好。用这话下酒，一直下了三天。
中秋之夜，明月东升。谢玄大设晚宴，款待三军将领。酒过三巡，谢玄请桓伊吹笛，说：“桓将军的笛子是江南第一，也是全国第一，被老先生们公评为当今四绝之一。今夜月圆，请桓将军为我献上一曲。”桓伊因谢玄老不进攻，心中早有不快：“如果大将军要我为将士们献上一曲，诚我所愿；如果只为一人，实难从命。”一句话弄得北府军团的将领们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刘牢之喝道：“桓伊，让你吹你就吹，哪来废话？”桓伊大怒：“你说什么？”刘牢之“轰”地站起：“你敢不听令？”
谢玄示意刘牢之坐下，叹了一叹，笑了一笑，对桓伊说：“将军为我吹笛，我为将军舞剑。如何？”桓伊本是雅人，当下也笑了：“那还差不多”。
大家又喝了一会儿酒，桓伊命士兵取来笛子，悠扬宛转，梅花三弄。将军们都说“好！”谢玄偏说：“不好！”桓伊又吹了一曲大漠孤烟，阳关三叠。谢玄还是说：“不好！”剑横放在膝盖上，没有要舞的意思。桓伊把笛子送到谢玄面前。谢玄用剑柄碰了他的笛子一下，有点像碰杯，肃然说：“我要你吹自己的，不要吹古调。且看我舞剑。”座中祖约孙无终等人皆是剑术行家，见主帅此时有雅兴亲自舞剑，不约而同击桌当歌。
帐外明月正圆。桓伊换了支笛，眺望远空，缓缓吹起来。随着他的笛声响起，谢玄开始舞剑了。他们俩一个信口而吹，一个信手而舞，倒也合拍。谢玄舞了一会儿，抄一壶酒在手中，“咕嘟咕嘟”灌下肚，与笛子的声音相和，颇为美妙。谢玄沿席走一圈，喝完壶中酒，挥手不知将酒壶抛向何处，飞身腾挪，转剑如轮，舞了个美人逐蝶，舞了个老鹰扑兔，舞了个古道秋风，舞了个汉宫月出。洋洋洒洒，剑光熣灿激情四溢。开始是人舞剑，再后是剑舞人，最后人剑俱无，一股清气弥漫四周。
笛伴剑，剑伴笛，汉宫月出后，平静了，平静了，笛声悠扬，把人带回大荒中。此处有秋水浩渺，远接长天，漫过众人的衣衫，冷冷浸浸。正觉得一阵入骨的清凉，忽闻笛声一转，欢快起来，又把大家带到阳春三月，将那无限的春光，满怀满眼。太阳底下牧童牧女在嬉戏，一会儿在山岗，一会儿在树上，一会儿在田边，一会儿在流泉。笛声幽咽却欢快，渐远渐细了，牧童牧女牵手回家，只剩下溪头落日，正照红莲。桓伊的笛子住了，谢玄的剑舞也住了，冉冉降下，立在那里，含笑看着大家。
众将轰然叫好，评为双璧，纷纷向前敬酒。谢琰说：“观帅兄舞剑，弟酒兴如狂。”桓伊此时心服口服，与谢玄击掌而饮。桓伊说：“大战之前我要为苻坚吹一曲。”谢玄说：“好。”刘牢之说：“痛快！”大家喝开了。
喝了不知多久，刘牢之忽然站起来说：“让我去抓个人来玩玩，为大将军助兴。”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人影已经晃出大帐，反手捉刀，风雷滚滚，上马疾驰而去。众将吃惊，纷纷站起来，转头看谢玄如何处理。谢玄正与谢琰起劲地讲论着什么，似乎没注意到刘牢之离去了。大家不知道他是真没看见还是假装没看见，索性谁也不说，坐下来继续喝酒，大帐中笑谈不断。将领们不时瞟一眼谢玄，见他挥洒自如，大有谢安之风。
晚宴快结束，忽闻一阵马蹄擂响，孙无终快步抢出帐外，见刘牢之手里捉了一个人横担在马背上，喊道“我回来了！有人追上来，挡他！”一声大叫飞跃下马，拎着人冲进大帐，“轰”地一声扔地上，拍拍身上灰尘，抚掌道：“大将军，看我把谁捉来了？哈，是苻坚的儿子，不是苻睿就是苻丕，大将军，你问他！”谢玄说：“赐酒！为秦国王子压惊。”刘牢之大声喊：“我的酒呢？”谢玄说：“刘牢之私自出营，绑了！”
正喧闹，大帐外士兵呐喊。刘牢之说：“好，追上来了！我杀完你再绑我。”虎臂轻摇，转身腾出帐外。谢玄把桌子一推，命士兵把战俘看好，喝令祖约将军带人到外面看看。祖约于是带上战将十员，拔剑杀出。月落之时带人回来了，似乎少了几员战将。孙无终与刘牢之这两名北府兵将领把臂而入，身上遍是血渍，胡子眉毛成大花猫。刘牢之张目道：“我把他打退了！”谢玄大怒，吼叫一声，令人绑了。刘牢之丝毫不惧，憨笑道：“绑了就绑了，过两天还得放我去杀敌，只要杀得痛快就好！”谢玄怒极反笑，把刘牢之晾一边，向祖约拱手道：“战况如何？”
祖约缓缓坐下，抬臂一指，赞道：“孙将军好神力！”孙无终咧嘴一笑，暗中喂了刘牢之一大杯酒。看押的士兵假装没看见。
祖约说：“月圆之夜能与秦国勇士交战于阵前，实属人生快事！刚才刘将军飞闯敌营，直奔苻坚中军大帐，遇到苟池巡逻，佯退而去，须臾返回，迎头碰见一人，王子打扮，荷戟在苻坚帐外。刘将军手到擒来，一把将王子掳走。大帐中苻坚吼出来，这苻坚生得极为雄壮，貌如天人。刘将军本想再擒苻坚，因见敌军人多，只得退去。临走时摘下头盔向苻坚砸去，正中苻坚头盔。苻坚仰面就倒，手下慌乱来救，拥拥挤挤，刘将军得以全身而退。敌军大将毛当、苟池与苻方三人紧追不舍，率铁甲无数硬冲，幸好大将军早就埋伏了精兵五千，两翼插入，劈柴做饭，一番好砍。刘将军带人冲回到我军营地，那毛当、苟池、苻方三人竟然突破我军防守，紧跟过来。这就是开始发生的情况，是刘将军的副将路上对我说的。”
众将领听祖约说刘牢之已经与苻坚打过照面了，皆不胜羡慕！刘牢之大笑：“我说过，苻坚是我的！”
谢玄冷笑：“神龙见首不见尾，那是替身！苻坚岂会在此处。”沉声喝道：“孙将军，你接着说。”
孙无终不善言辞，简单汇报：“我去接应刘将军，碰到毛当骑马冲过来。我也向他冲过去，连人带马把他掀翻在地。毛当倒地向我射了一箭，我把箭抄手里，跑过去把他戳死了。”
祖约接着说道：“我奉大将军之令率领战将十员接应二位将军，随手点了五百骑士，冲到苟池、苻方跟前。这时敌方铁甲兵约七八百名突破进来了，月亮底下，我将他们全部引入树林，一阵乱箭让他们出不来，三面围堵，漏出一面，那些铁甲兵中计了，列队杀出，被我军弓箭手串串射杀，无一逃走。我与苟池今晚是第二次交手了，大树断了好几根，依然不能胜他，此人是秦国第一勇士。混战中苟池与苻方杀了我三员大将，士兵无数，趟血杀出。我怕中埋伏，没再追，请示大将军，如何再战？”
谢玄说：“礼葬殉国将士，通知对方来领回尸体，不可刁难。”又转向战俘：“王子殿下，你是苻丕还是苻睿？”那王子很倔强，就是不说。谢玄大怒，佩剑扔他跟前。那王子拔剑欲自刎，剑到颈边到底不敢抹，哀哀地叫了一声“父王”，把剑捧着还给谢玄。谢玄还剑入鞘，众将奋然。
谢玄赞道：“王猛教出来的胡儿，好知礼数！现在可以说了吧？”
那王子低头说：“我是苻丕。”
谢玄点了点头吩咐道：“优待王子。”于是大家散了。
第二天一早苻坚派使者来说：“我家大王很佩服谢大将军，佩服极了。请求谢大将军放了我大秦帝国的王子。不放人，一天杀一百个汉人。照我们氐族的规矩，十天后还不放人，就不要了。”
谢玄当着众人的面把王子放了，请那使者带回。谢玄这样回答苻坚：“我大晋仁义之师，善待天下之人。将军刘牢之，中秋之夜外出赏月，误将迷途的王子带回，又不慎误伤大王尊贵的头颅，我已经把他关起来。望大王管好王子，战场上兵多马杂，不要再迷路。”
苻坚没想到谢玄这么痛快就放人，说：“我倒把他小看了！”
濯足浪客评曰：此回书写谢玄因为谢安的激励，担起了重担，迅速上位。与此同时，苻坚被孽缘困绕，已显疲态。“道宫赏美”，写王献之之风流；“中秋夜战”，写刘牢之之勇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