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序拼命磕头,“咚咚”有声,抬起头来,额头上的鲜血流满面颊。朱序哽咽着说:“大王!我是南边人,不懂得北边规矩,经常与大王的将军们发生冲突。”说到这里他对姚苌诚恳地说:“姚将军,你愿意帮助我吗?你是大王的旧臣,我愿意各方面都向你学习。”姚苌向他眨眨眼睛。
“大王,如果你说我笨,说我傻,说我老是无意中冒犯天威,这我认了,因为我天生就是这样笨人、傻人;但如果大王怀疑我的忠诚,请现在就把我杀了,把我的尸体送给谢安,请他把我埋葬。”
“大王,我在襄阳就听人说了,我们的大王是当今的大秦天王,不但天下无敌,而且特别仁慈。大王,你既然容得下天下的人,希望也让我有重新做人的机会。以前我做晋国的官是为了钱,今天成为大秦帝国的一员,为大王效命是我修来的福,我跟着大王学做人,才知道人生的意义……”
“再议!”
将军们窃笑着,交头接耳散了。
黄昏的时候,有人看见朱序坐在长江边,一动不动。有人叫他,还是一动不动。有人踢他,还是一动不动。士兵们将此事报告给苻融,苻融又报告给苻坚。
“也许他想不通,想自杀。”苻融说。
“我每天都想不通,照你的说法,我每天都自杀啰?岂不死了千回万回?”
苻融笑了:“那随他去吧。”
士兵们坐在朱序身边盯着他看,眼睛都盯痛了,朱序依然一动不动。有人扔了块石头在水里,溅得他满身是水,士兵们哄笑,推攘,打水漂,朱序照样一动不动。兵营里的伙夫跑过来叫士兵们去吃饭,士兵们把朱序拉拉扯扯,他还是一动不动。有个士兵吃完饭给他拿了个饼塞在手里,他还是一动不动。“那我喂鱼得了!”那士兵嘟嘟囔囔,真的把饼又夺过来扔到水里,朱序还是一动不动。那士兵看了他半天,终于觉得无趣,摇摇晃晃唱着歌跑开了。接下来再无人打扰,长江暗无声息流淌,他似乎看到水里有一座被淹没的城。
天擦黑的时候,朱序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长江里,直直站定。他想干什么?长江水又急又寒,想来他的一双脚泡在里面就跟冰窟隆没什么差别。他在这旋转的冰里站了很久很久,伸着脖子使劲看远方。水太黑,天太黑,太黑太远看不见。对岸有人家,灯光微弱,爬在江面上像蚯蚓。他还是不放弃,还是耐心等。波涛汹涌打过来,好几次,真的想到死。但分明又望见对岸人家送来的灯火,他的眼泪流进灯光里。不能死,还没到死的时候。没法死,没法不等待。
终于,他看到江面漂来一段浮木,不由得一声叹息,脸上掠过一丝欢喜,猛然间变成敏捷的人,扑腾进水里,“劈劈啪啪”奋力前进。然而浮木太大了,他的力气不够,抱了一抱,眼看浮木漂走,他暗自哭泣,骂自己。
唯有再等。一会儿,又有段浮木漂过来,偏偏又太轻,箭一样射向他,猛地撞在胸口上又弹走,人差点被水呛死。
他再等,对自己发誓说,如果再捞不到,他就去死,把自己当成一段浮木漂走。
黑暗中长江水轰轰隆隆,哗哗啦啦,像一只兽低头前进。大气磅礴,但没着落。愤怒中震荡回漩,奔流不休。每震动一下,就从水底下传来人的哭声。有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啊,亲人们在召唤,看来我是该走了。他终于闭上眼睛。江水一阵一阵打来,他的双脚渐渐松动,松动,滑向前方。
忽然,他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不由得睁开双眼。真不敢相信!一段不大不小的浮木就在手边,像只大蜻蜓停在眼前。刚才被碰的那一下,原来是波浪把浮木给他送过来了。谢天谢地,水里也磕头。脸上血还没干,但过了今夜,再过不久,就会用身下的水洗净自己的一切耻辱。
他含泪躬下身,一把搂住浮木,从身上掏出把小刀,以最快的速度挖出三道刀疤,深深铭刻,暗暗祝福。拍拍浮木的大脑瓜,说声“去吧!”就把它推进深水里,转眼随波浪射向远方。
朱序兴奋地往回走,耳听得前面有人喊:“朱序,你在做什么?”黑影里是个士兵的声音。
朱序僵住了。
那士兵喝道:“你上来。”一道灯光打过来照他脸。
朱序僵尸一样走上岸。说来也奇怪,一双脚刚上岸,心里就踏实了。
“你手里是什么?”
“刀。”
“用刀来做什么?刚才那是段什么木头?哪里来的?拿来干什么?”
“我想把它做成一条船。”
“船?朱序,你想逃跑吗?”士兵们拥上来,灯乱晃。盯着他看,看这个怪人。
朱序很沉着:“我想做一条船送给大王。刚才刮了几下,木料太差,不适合。”
他躬着身,双手捧刀献上去:“长官,请收下吧,我送给你的,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下次我无论做什么,都会事先向你汇报。”朱序故作神秘:“这把刀是我做官的时候朋友送给我的,请看,黄金刀柄。”刀在灯光下闪,众人都看见了。那士兵把刀抛来抛去,反复掂量着,终于脸上露出了微笑:“真是黄金刀柄吗?要是发现你骗我,我就用它宰了你。”朱序点头哈腰,又把刀鞘奉上。那士兵摘下刀鞘上的一颗珍珠,抛给身边人,引起一阵哄抢,一片欢笑。那士兵看了朱序一眼,满意地离去了。
在这一带长江南岸布防的正是桓冲军团,士兵日夜巡逻江岸。
“禀报将军,我们在湾道捞起好多浮木。因为打仗,这一带的浮木生意已经停止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有人故意放浮木。”
桓冲立刻去看。江边沙滩上,士兵们捞起来的浮木有好几十根,小山似的堆放在一起。伊冲皱了皱眉,喝令将所有的浮木分成大、中、小三堆,分别摆放,仔细检查。
“将军,分好了。”
“将军,检查完毕。所有的浮木都差不多,只有两根不同。有根浮木的上面有一张猴脸,有根浮木的上面有三道刀疤,很整齐,非常深。”
桓冲走到这两根浮木前,蹲下来看了很久,摩挲不已。问桓石民:“知道什么意思吗?”
“请指示。”
桓冲说:“猴脸浮木没什么稀奇,喏。”他指着说:“这张猴脸是天生的。如果你仔细点,会发现很多木头上都长有各种各样像这像那的斑点与花纹,经水一泡,就更像了,不足为奇。它什么也不是,放那边去。”
“至于这根浮木上的刀疤,我倒认得他。”讲到这里,桓冲坐在浮木上。看着浮木另一头,仿佛那儿还坐着另一个人。
“我有个很好的朋友,我送过一把刀给他,用来纪念一种味道像刀的酒。”
“酒的味道怎么像刀呢?”
“劲道猛烈,痛快。喝,喉咙像刀割。咽,肚子像冒烟。一般人受不了。不过这种酒可以在上战场前喝一点,当然是喝一点,不能多喝。喝下它,你就像刀一样锋利。”
桓石民笑了。
桓冲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哥带我喝过这种酒。”桓石民知道他说的是桓温。
“后来我带我的朋友喝这种酒。也许,以后我会告诉你哪里有这种酒。”
桓石民开玩笑说:“也许你藏了两瓶。”
桓冲也笑了:“也许吧!那把刀很锋利也很漂亮,刀柄是黄金做的,刀鞘上有一颗珍珠。如今他想我了,就在浮木上刻三道刀疤。他知道我在这里,我也知道他在苻坚的营中。”
“说的是朱序吧?”
“就是,朱序通知我,今晚三更渡江作战,他有接应。三道刀疤就是三更的意思。”
“会不会有错?”
“不会有错,我认得那把刀。刀疤又深又方,刀疤是我们的暗号。这游戏我们玩过。以前我和他闹崩过,他在一把弓上刻了一道刀疤,请人送给我,意思是让我一个人去和他决斗。”
桓石民忍不住笑了:“决斗结果如何?”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大哥不准我们决斗,告诉我们只能与敌人决斗。”
桓石民深深叹息。
第二天,桓家军团夜袭苻坚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到建康,朝野振奋。只有谢安一人并无欢喜之色。
“叔叔,我军为何偷袭频频得手?”
“玄儿,如今你是主帅,凡事不要再问我,问自己。”
谢玄老着脸说:“请叔叔最后一次指导。”
“好,我告诉你。偷袭频频得手是因为苻坚不在乎。他也不是故意不设防,而是说战术重点不是防守。面对敌人的百万大军,我军的偷袭意义不大,偷袭成功不等于胜利,明白吗?事情远远没那么简单。我军偷袭成功,我反而觉得苻坚更可怕。这说明了他在蕴酿大动作,为此不顾一切,不在乎牺牲。当楚霸王把自己当刘邦,事情会怎样。”
“请指导!”
“苻坚非常聪明,明明到了江边却不过江,在逗我们,迷惑我们。”
“不是扬言说‘投鞭断流’吗?为什么又不过江了?”
“因为他在等我们。”
“什么意思?”
“一方面,他要隐藏自己的意图,另一方面,他在等后续部队,因此就地休整。”
谢玄恍然大悟。
谢安说:“我原想他又要采用‘西瓜头战术’包抄我们,为此我还想了个‘切西瓜战术’对付他,就是从中间把他的人马分割成两片,现在不必了,因为他的战术已经改变。”
“那他现在要用什么战术对付我们?”
“目前还不知道。”
谢玄沉思了一会儿说:“承认不知道比臆测好。”
“是。”
“总要拿出个办法来。”
“办法就是等。”
“他进攻怎么办?”
“让他进攻,我军坚守。”
“可是现在苻坚已经推进五百里,侵占我方无数城市乡村。虽然我方军民目前没有大的伤亡,但老不出手恐怕压力会越来越大。”
“没有大的伤亡还不好吗?土地是会移动的,随时会漂回来。桓冲不是出手了吗?继续等!我有布置,做事要稳当。玄儿你记住,谁憋得住谁就是赢家。管好你的人,谁闹事都是一个字:斩。”
“叔叔,上次桓冲偷袭成功后,这三天以来,苻坚纹丝不动。”
“果然不出我意料。苻坚不会在意死伤,偷袭对他来说只是扰痒。”
“近日京城人心浮动,说叔叔手握大权不思进取。”
“还有更难听的,说我留着军队好纂权。”
“何时出击?”
“这事要问苻坚。他要我出击我才敢出击,他不让我出击我出击也无用。”
“军中怨气很大。”
“你管好刘牢之,是员虎将,我要重用他。”
“正合我意!近日,祖约北伐军团已经和桓冲荆州军团连上,两人碰过面了。”
“甚好!”
“朱序在苻坚手下干得似乎很卖力,有人看见太子请他喝酒,是不是被重用了?叔叔,此人不如除去,叛国之臣留他何用?”
“他是我们的人,我不与他接触是保护他。朱序是大忠臣,千万不要误会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很不容易!”
“知道了。”
“忠臣啊!”
“叔叔,这几天苻坚放纵苟家军团四处烧杀抢掠,我方百姓死伤很大,初步统计死了一千人,毁了两座小城,乡村践踏无数。很多地方出现空乡,今秋颗粒无收,全都荒了,还有的地方庄稼熟了烂在地里无人收。”
“战争就是这样。苻坚开始了。不过也还是个饵。”
“不管他是不是饵,叔叔,派人去收拾苟家军。”
“收拾苟池、苟苌个人可以,但是绝对不可以正式开仗。这战争第一声鼓必须由我来亲自敲响,我在等时机,等天意。在此之前是漫长的等待。玄儿,老虎在山中,并不是威风凛凛去捕猎,而是装孙子躲起来。不装孙子,成不了大王啊!”
“代价太大,老百姓太可怜。”
“死一千人与死一千万比,那就不叫死了。”
“我明白了。”
“叔叔,苟苌已除,苟池逃脱。”
“哦,这么快。”
“我派田洛将军与祖约将军接上头,祖约亲自与他的徒弟夜行三百里到敌营。祖约飞剑于辕门之下,将夜巡的苟苌当场斩杀。苟池持戟杀来,祖约的徒弟被苟池钉死在树上。祖约与苟池大战,因不能胜,乃以轻身术纵去。苟池第二天率领骑士三千人,冲至我军挑战,田洛将军传令三军,坚决不应战。苟池辱骂良久,悻悻而去。田洛将军知其必回,弓箭手严阵以待。果然没多久,三千骑士飞驰杀回,烟尘蔽天。田洛将军传令放箭,将三千骑士射死一半,余下冲入我军混战。祖约将军银枪倒提来战苟池,二人战成平手,各自分开了。苻宏带五千铁甲兵接应苟池,桓冲大将军早已备好一万战士,一阵砍杀,各自退开。此役我军死伤约两千人,对方死伤略多些,三千人左右。我们在战场上检查敌方遗下的装备,发现他们的铁甲兵非常精良。”
谢安叹息道:“长安沦陷后,他们迅速掌握了我们的冶炼技术。以前向我们买兵器,现在自己生产,非常可怕啊。”
谢玄道:“我军装备也在迅猛发展中,吴戈越剑,削铁如泥,这次都用上了,效果很好。”
“马匹如何?”
“敌军马匹冲锋能力在我军十倍以上。骑兵快如闪电,据说能追上箭,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军弓箭技术比他们好,一箭一马,能将闪电折断。他们马快,我们箭快。”
“一点点改进,一点点克服吧。我不赞成打这样的仗,以后三百人以上的接触,全部要由我决定。三百人以下的行动可以由各军团自行决定。”
“知道了。”
“叔叔,苻坚集结完成一半了,军队的尾部似在缓缓摆动。”
“解释一下。”
“孙子兵法上讲了,从前有一种蛇叫‘率然’,你攻它的头,它用尾巴来救;你攻它尾巴,它用头来救。实际上孙子是想说,这种蛇双头双尾,头就是尾,尾就是头。能变形变身,变幻莫测。”
谢琰这时说:“遇到真的它就变不了了。”
谢安说:“不错。一剑斩之,什么都解决了。但如果斩而不死,它就成了四头四尾,更加厉害。”
“苻坚在调动军队了,似乎要后军变前军,前军变后军。”
“不能‘似乎’,必须落实。”
“诺!”
“叔叔,苻坚果然在调动军队了,不知为什么,又往北折回。在长江边悠了一圈,好像蜻蜓点水,又好像燕子敛翼。”
“解释一下。”
“他在撒网?”
“否。”
“他在埋桩?”
“否。”
“请指示。”
“到目前为止,苻坚的战术已经彻底改变。他原想直奔建康,如今因为某些原因改变了。”
“什么原因?”
“你说。”
“一则是被偷袭怕了,二则无法抢渡长江。”
“都不是。”
“那因为什么战术改变?”
“苻坚志向远大,比我们所有人的眼光都要长远。在长江边住了几天他开悟了,意识到,如果从长江杀下来,上游、中游、下游,即使能杀到吴地,也要沿途被我方的巴蜀、荆州、湖湘、灨淮、吴越等地兵力牵制消耗,同时会感受到来自沿海的压力。也就是说,长江是一个陷阱,沿江作战是最愚蠢的战术,顺流而下直取建康只是一种假想,最终葬送的是自己。”
“叔叔不愧是叔叔!分析很深刻啊,新观点让我耳目一新。”
“谈不上新观点。当初我国在中原,从黄河优势到黄河困局,正是陷入了地理的迷宫,如今回头才知道山与水的奥秘。”
谢玄抚掌:“原来叔叔是个风水先生。”
“不错,我是风水先生,专看天下风水。”
“苻坚意欲何为?”
“你是主帅,你来说。”
“我猜……”
“不能‘猜’,必须说‘是’!我看你还没想明白,明天一早来见我。”谢玄低头而出。
第二天绝早,谢玄来见谢安。
“想明白了?”
“明白了。”
“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说说看。”
谢玄兴奋地说:“苻坚离开长江,往北折回,其实他并不是折回去,而是采取了‘击龙头’的战术。他放弃了整个江南西部战场,取道荆州、豫、鲁三地,直接南下到江淮攻吴。这条路虽也不近但好走,因为这三地目前大部分都被他控制。以前不走这条路是因为被江南西部战场吸引,如今要走这条路是已经摆脱了这种吸引。简言之,苻坚要开辟江淮战场,先把我军主力吸引在荆州,并盘在江南西部,而他从我们头上直插而下,势如闪电夺取建康。这样以来,我军各部倾刻间全部瓦解。他再采用包抄与分割战术,一一消灭我军各部,占领整个南方,统一中国。”
谢安听了谢玄的推测,没说不对,也没说对,只说了四个字:“再开个会。”
这次的会议特别隆重,准备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在谢安家中举行,是一次四大军团加上四大家族的军政联席大会。会议由谢安主持,主帅谢玄为大家分析军情,副帅谢石、谢琰皆有精彩发言。会议结束,谢安招待大家玩了一天,晚宴极其奢华,请来了司马道子,王国宝也来了。晚宴上大家放松娱乐,非常尽兴,一致公评出王羲之的书法,桓伊的笛子,祖约的剑术,谢安的棋道,是当今四绝。
濯足浪客评曰:此回书写交战前双方的接触,苻坚大气与善变,谢安同样有远谋。“刻木夜袭”一段写朱序的艰忍与忠诚。本回以晚宴结束,提示江南人文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