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老师高小肄业,因为闹饥荒从口里来到口外张虎地后,村里要成立小学校,他也算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当过牛倌伴子的渠村长很有远见地任命他为小学老师。
今年初,他刚刚用两口袋莜麦作彩礼从内蒙娶来了媳妇,衣服还是当新郎官时穿过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陶老师家有两间土房,大红喜字还贴在纸糊的窗户上,屋里有一盘土炕,靠后墙摆着一节红柜,红柜上放着两个红框的镜子,正面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
放学后,陶老师回到家里,媳妇兰芝正在做莜面窝窝。
莜面窝窝是桶状的饭食。兰芝的右手背驮着一块莜面,随着食指和中指的上下活动,莜面被挤压到掌心,然后放在光溜溜的石板上,用手掌往前一推,一张薄薄的面片就形成了,左手食指紧挨面片的顶端,揭起,顺势卷成食指粗细的筒,然后立在箅子上。一个个圆筒整整齐齐,像刀切一样。
陶老师进家后就坐在灶坑的木墩上,拉着风匣烧火。风匣有节奏的“吧嗒、吧嗒”响着,不一会儿从锅盖边沿冒出腾腾热气。这时,媳妇也把莜面窝窝做好了,陶老师揭开锅盖,媳妇把箅子放进去,陶老师又盖住锅盖,开始蒸饭。莜面饭要蒸七八分钟。陶老师一边拉着风匣,一边把干牛马粪铲起来送进灶膛,媳妇笑咪咪地说:“我来烧吧,你累了一上午,我的教书先生。”陶老师低着头看看灶里的火,说,“你张罗盐汤,吃完饭,我还得去李二柱家看看,这孩子好几天没来念书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听说他们家里牛病了,种地缺少劳力,要让二柱子帮着他爹种地。”媳妇端着碗,叹口气说,“的确可怜,那么大点儿的孩子能拉得动犁?累着将来长不起个儿头了。”
很快,冒着热气,香喷喷的莜面窝窝出锅了,陶老师和媳妇两口子蘸着盐汤开始吃饭。
在坝上,莜面是主食,一天三顿,顿顿饭都与莜面有关,莜面窝窝、莜面鱼鱼、莜面馈畾、莜面三下锅、肭糕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莜面、山药、大皮袄”被称为坝上三件宝。莜面是穷人家的饭,不需要什么菜,和着山药蛋,就口腌咸菜就能吃下去。莜面还扛饿,饱饱吃上一顿,能干一天活。陶老师每年教书得来的报酬就是来自学生家的三大口袋莜麦。为了生计,他也得种地,虽然干农活他不是什么高手,但是由于在村里是教书先生级别,还有一匹骡子,还是有人乐意和他合伙种地的。
吃过饭,媳妇收拾碗筷,陶老师急急忙忙地下地,“兰芝,你先拾掇一下,我去李二柱家一趟。”媳妇埋怨说,“你也不歇歇,就着急出去,成天数你忙,比村长都忙。”陶老师也不理会媳妇就出门去了。一路上,碰见刚吃过晚饭的村民,陶老师和人们打着招呼。
李二柱子家住在村子的东头,一个大院子用草坯围起来。从不高的围墙望去,只见那头老黄牛呆头呆脑地站在牛槽边,一动不动。陶老师进了院子高声喊道:“李大叔,在家吗?”
“在”随着应声,二柱子他爹叼着旱烟锅,趿拉着鞋走出来,“陶老师有啥事啊?进家说。”一边让着陶老师。
李家也不富有,一盘大炕和一个大锅台占去屋子的一多半,仅有的家具就是柜子,上面的油漆已经斑驳不堪,难以辨认油漆底色。二柱子不在家,二柱子的奶奶窝在炕头上,老人花白、稀疏的头发和柜子一样显得陈旧而破败。
陶老师向老人点了点头,就接着问:“李大叔,李二柱几天没有到校上课了,家里有啥事情吗?”
“唉,别提了。”老李头挠着头皮,把烟火磕在一个圆圆的小铜碗,从烟袋里装上烟叶,把小铜碗的火扣在装满烟叶的烟锅上,猛猛吸一口,“牛病了,这不和果儿她们家种地的事情泡汤了,人家不跟我们家合伙种地了,季节不饶人,再不种就迟了。”说着又猛猛吸一口旱烟,十分仇恨似得看着烟锅中忽明忽暗的火,“我想让二柱子和他哥哥一起拉犁种地,也就没有去学校,忙的还没顾上和你言语一声。”
陶老师着急地接过话茬,烟雾呛得他直咳嗽,说:“李二柱聪明伶俐,应该好好念书,是块儿好料啊!可别耽误孩子念书。种地的事情再想想法子,不行的话,咱们两家合伙种地,我家劳力少,可是我家那匹骡子有劲着呢,独自能拉一张犁,只要草料上去就没问题。”
老李急着答道:“那怎么行,两家五十多亩地呢,不把骡子累趴下了?何况你和拴柱家合伙得好好的,怎么让我家拖你的后腿呢?”
陶老师一向待人热心肠,他不再等老李头答应就决定了,“我和拴柱家解释去,明天你就去我家拉着骡子种地,二柱子去学校念书,我家兰芝也下地干活。”说完陶老师撩起门帘头不回地走了,临出大门时又高声喊着:“说好了,明天孩子念书去啊。”
陶老师从老李头家出来后径直来到学校,上课时间还不到,孩子们在校园里玩耍着。没有篮球,不知谁家大人用猪尿脬做了一个球,里面塞满了碎糠和少许沙子,就成了简易篮球了,孩子们兴奋地争抢着这个没有充气也没有弹性的“球”。拴住和几个伙伴玩着打釭。陶老师爱怜地摸摸拴住满是汗水的头,“歇歇吧,拴住。”
陶老师进到办公室,赵成典老师已经在批改作业了。赵老师看见陶老师进来,说:“大中午的你忙什么呢?”陶老师边挪动椅子边说,“唉,李二柱因为家里驴病了,他爹就让他拉犁种地,不念书了,我去了一趟。”
赵老师答道:“我们班的王燕福也是这样,呵呵,我也去了他家一次,看来咱们俩都遇到同样的事情了。”
赵老师的爷爷在口外经商赚了钱,来到张虎地买了地主张虎家的一百亩地,赵老师的父亲经营有方,到了解放初期已经有了四顷地,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一个又深又大的院子,有两排高高的土房。好在赵老师父亲开明,主动配合政府土改,只定了富农成分。赵老师念过高小,是村里唯一一位高学历人才。张虎地小学校成立时就当上了老师,作为教书先生,在村子里享有不低的威望,谁家办红白喜事都要请赵老师去当账房先生,配合总管把事情办的顺顺利利,妥妥当当。每年过大年家家的春联就是他和陶老师两人写的。有钱没钱,贴对子过年。说起写春联,既动脑筋又费时间,两人要写上三四天才能完事。人们家家忙着炸年糕,轧粉条,他俩倒好,忙着写对联。好在村里女人们厚道,看到赵老师和陶老师给写对联,就三三两两去陶家、赵家帮忙。坝上草原的人们朴实,一家有事大家都要帮忙,乡里乡亲的谁的面子都过得去。
赵老师和陶老师嘴里聊着,手里不住地批改着作业。校园里孩子们打闹嬉笑着。陶老师看看外面说:“该上课了。”说着来到篮球架下,敲打着破炮弹皮,喊着:“上课了,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