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片长和季尚文一如既往的送着鸡蛋。季节不行了,十多只鸡一天下来也拿不到几颗鸡蛋,季老师抱怨老婆喂的鸡不好,不是吃不好,就是喝不好,要不然就是鸡窝凉,不然,鸡们为什么不为主人着急,赶紧下蛋呢?一家人省吃俭用,即使季洁回家,也不舍得给孩子吃,好不容易攒下五六十颗,可是时间到了,又该送鸡蛋了,季老师干脆垫上大把大把的长柴火,勉强够一箱子,这回柴火和鸡蛋的比例是二比一。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
书香门第在果儿娘的精心拉扯下,已经会坐起来的。门第甚至尝试着爬,一副雏鹰跃跃展翅的样子。两个小家伙不住地“咿咿呀呀”叫唤。果儿娘在地下忙乎着,不时看一眼孩子,逗逗:“书香门第看奶奶干活了,是不是,噢,长大了干啥呀?当大官,噢——噢?——当大官。”小家伙乐呵呵地合不拢嘴。
那天,交铁器时,果儿娘留了个心眼,交了口大锅,悄悄藏在柴火垛一口小锅。交米面粮食时,她又留下仅有的一点白面。坝上不怎么种小麦,白面本来就是稀罕物。她寻思着,再说大食堂的饭菜也赶不上家里的好,书香门第已经香饭了,一见大人吃饭就叫唤。留点白面给孩子做点稀饭吃,光吃羊奶怎么行呢?果儿娘把鸡蛋打在白面里,和好面,在小锅里烙。
自从大食堂建起来后,大队干部经常站在高处瞭望,看谁家的烟囱冒烟。一有冒烟的就是在偷偷做饭。果儿娘特别当心,他用小火慢慢烙,一股轻轻的烟根本看不出来。书香门第闻到烙饼的香甜味了,哭闹着要找奶奶。果儿娘赶紧把一块刚刚出锅的饼,拿在手里,吸吸溜溜地吹着,左手捣到右手,右手捣到左手。“奶奶给吹吹,不烫了再吃啊!宝贝。”
一九六零年这年出奇的干旱,据说是百年大旱,几乎是颗粒无收。大食堂告急,没有可以下锅的粮食了。于是,食堂宣布解散。人们如梦方醒,大食堂里大锅饭的美好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人们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买锅,买需要的一切做饭用的东西,尽管好多人家既是买来锅,可以下锅的米面也未必有,但是还得先走第一步——就像初立的人家一样置买必需品。
刘有福成为全村最忙的人了,这几天家家户户都来打饭铲,烧火用的火铲,一天下来柱子不歇手,累的“嗷嗷”叫唤。
好不容易,人们置罗全了做饭的锅碗瓢盆等用具,但是又没有下锅的米面,长得可怜的山药蛋成为家家户户的主食。
秋夜,有了凉意,人们就像深入敌后的武工队员,三五结伙,窸窸窣窣来到生产队的地里,偷偷地抠出山药蛋,老百姓戏称“骟蛋”。一颗颗被骟了果实的山药秧徒有虚名地立在那里,成为名副其实的“太监山药”。
在本来是收获的季节里,饥饿就像瘟疫蔓延开来,比肉体饥饿还要令人恐惧的是心理饥饿。
农村小学放秋假,为的是多几个劳动力收割庄稼。能拿起镰刀割地的孩子都加入到了收割大军当中。成人一个人要一次割三个莜麦垄,挣十个工分,割两个垄的孩子挣七厘工,割一个垄的是三厘三工。陶老师在二队,赵老师在一队。负责领着自己班上的小孩子捡莜麦穗,大点儿的孩子都割莜麦去了,剩下的都是些拿不起镰刀的孩子,真正是一伙虾兵蟹将。这支队伍紧紧跟在收割大军的后面,捡拾那些掉落的莜麦穗。陶老师招呼着孩子们:“同学们,仔细看看,好好拾起莜麦,我们要做到颗粒归仓。”民办老师放秋假必须参加生产队义务劳动,按规定民办老师的工分标准是生产队中等劳动力,因此在享受了基本待遇的基础上,就不能再加工分了。陶老师、赵老师和那个年代的所有民办老师一样,是没有休假这样的待遇。
往年收成好的年景,收割了的莜麦要捆好,码在地里,等到耕完地后,地里的事情都弄妥帖之后,再把庄稼拉回到场院。人们用连枷打了,伴着坝上冬日的寒风扬场。
今年由于收成不好,边收割边拉回了庄稼。那些瘦弱的莜麦个子,可怜兮兮地垛在场院,远远看去个头就不及往年的三分之一。
今年的打场是在笼罩着阴霾的气氛下完成的,连枷拍打在莜麦穗子上,就像拍在光溜溜的地皮上,没有厚实的钝音,单薄的令人心颤。除了留足籽种,人们分到不足两个月的口粮。面对着少得可怜的口粮,恐惧再次席卷张虎地村。
莜麦秸秆和莜麦糠是牛马羊过冬的草料,人们没有分到烧柴。
学校也在饥饿的恐惧中。不少孩子是晕晕乎乎地饿着。陶老师和赵老师看着孩子们心里着急,但是也无能为力。好在果儿家家底厚实,李有福又有手艺,能挣来别人家所没有的外快,因此家里还是能稠稀相间地吃开饭。陶老师越发感激果儿爹娘,要不是人家给拉扯着书香门第,自己爷三个喝西北风去?沾着书香门第的光,陶老师也有了吃饭的地儿,而赵老师则没有那么幸运。为了用极少的粮食维持长久的日子,一丈青精打细算,一天三顿饭,顿顿是稀饭,每顿都是灌大肚,咣里咣当的圆圆的肚子,撒几泡尿就空了。赵书敏不住嘴地抱怨娘说,我怎么干活呢。赵老师在学校上厕所的频率明显比正常年份多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