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队里的安排,各家各户的锅、饭铲、火铲、瓢、勺子,等等,甚至连门栓链都取下来了,凡是与铁沾边的,不,是与金属沾边的,统统交到炼钢炉那里。
按照队里的安排,各家各户的粮食、山药,等等,凡是与食物沾边的统统交到大食堂那里。
缺吃少粮的人家就像再次被解放了一样兴奋,他们从此不再为吃饭而发愁了。
存粮存面的人家就像再次被斗争了的地主一样烦恼,他们从此不再是吃喝不愁的人家了。
不论哪种人家暂时都被眼前的新鲜所吸引,期待大食堂早日开伙,富有想象力的人甚至设想大家一起喝粥,那个吸溜声,将是多么恢宏的场景,壮观的协奏。上百号人吃饭,别的暂且不说,吃相千姿百态就值得观赏。超常的奇妙幻想为人们勾勒出一幅美轮美奂有声有色的图画,不论听觉还是视觉都会得到阿Q式的满足。
张虎地村的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热闹、沸腾。
大炼钢铁的场景令人激奋,干劲十足。村里还没有通电,炼钢需要鼓风。人们把大红柜做成超大的风匣,把上百只鸡的毛扎在直溜溜的椽子上作为风杆,而风道则是用锅盖做的,锅都没了,粮也没了,要锅盖还干什么用。风杆来回抽动需要四个壮劳力,风匣吹的风足足有六级。整个风匣无不显示出张虎地村民的创造力。当然,这个风匣足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渠队长为张虎地社员的精神而感动。作为总指挥的他也感到自豪——张虎地大队再次走在了全公社乃至全县的前列。
收来的炭不够炼一炉的钢就告急了,眼见着烟筒冒出的浓烟渐渐淡去,渠队长着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心头一急,计上心来,眼前一亮,他赶紧吆喝民兵去各家收集门板和各家各户可以用来烧的破木头。
第一炉钢终于苦尽甘来炼出来了,倒出来的滚烫的钢水“哧溜哧溜”吐着火舌,窜向沙地,人们兴奋不已。但是等冷却后发现,怎么酥了吧唧,灰不溜秋的。大家想到铁匠刘有福,铁匠或许懂得怎么回事。刘有福来到现场,敲敲打打地看了看,说:“这是什么钢,连钉子都不能做,全是废渣。”
人们如同被浇了一头冷水,渠队长更是垂头丧气,问道:“你说啥?不能做钉子?”
刘有福斩钉截铁地点点头,说道:“是废渣。”
人们看着堆在旁边小山一样的锅、瓢、勺、铲,还有五花八门的碎铜烂铁,相比之下,还是能用的东西,而这些炼出来的钢居然是废渣?
收工后人们汇聚到赵老师的大院子,走进苇席搭建的大棚,舒舒服服地坐在凳子上,等待开饭的时间。
今天晚饭是馒头,菜是猪肉熬山药块。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大家不约而同地争相下手。看那阵势磅礴宏大,场景蔚为壮观。吸溜喝汤的,巴喳嘴吃饭的,大声谈笑的,此起彼伏。苇席顶棚被震得哗哗作响。
大家吃饱了,打着饱嗝满意地离开食堂。女人们高兴的逗着乐,有人说:“这回不用围着锅台转了,咱也可以省省心,清净清净脑门子串门子了。”
第二天,公社组织不少外地的干部前来参观,渠队长决定再炼一炉钢。但是没有煤炭,门扇烧了不少,再烧只有拆房子了。他苦思冥想,噢,小学校不是有不少桌凳吗?于是他下令让民兵连长派人去学校拉桌凳。
陶老师和赵老师刚刚下课,正在判作业。这时,三四个民兵赶着马车来了,其中一个领头的说:“陶老师,我们是来拉桌凳的,炼钢需要烧火。”
陶老师瞪大眼睛,支起耳朵,认真听着,问道:“什么?要拉桌凳。”急忙站了起来。赵老师脸色煞白,不敢吱声,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
“对,拉桌凳。”民兵斩钉截铁地点点头说。
“不能拉。”陶老师站起来,脸色铁青,坚决地说道。
“渠队长要来拉,公社有人来参观,这可是大事。”民兵也不示弱。
“孩子们上学念书是大事。坚决不能拉。”陶老师更加坚定。
民兵不再说什么,冲向教室。一向柔弱的陶老师一看势色不好,冲出办公室,像战场上的指挥官果断地大声喊道:“孩子们保护桌凳,跟我上。”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目瞪口呆,只有几个反应机灵的赶过来。一场激烈的保卫战打响了,孩子们在陶老师的吆喝下不断有人加入进来。民兵们冲进教室乱砸桌凳,桌凳稀里哗啦倒了一大片,民兵就用脚踹,顿时桌凳腿掉落下来。孩子们哭喊着,整个教室乱作一团。最终民兵抢走一部分桌凳腿,看着狼藉不堪的教室,陶老师欲哭无泪。赵老师瑟瑟发抖,脸色苍白,语无伦次。
整个下午学校都轮罩在浓浓的阴郁之中。
陶老师看着破乱的现场,最后和赵老师决定,将两个教室的桌凳合在一个教室,另外的教室只好垒土台子,搭上桌面。
当晚,陶老师找到渠队长,一进门,直截了当地说:“渠队长,我们的桌凳坏的不成样子了,现在只有垒土疙台子,你给派人拉车土,再拉些土坯,我们自己垒。”
渠队长阴沉着,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拉吧。”
陶老师头也不回地走了。心想,摊上这样的领导真是张虎地人的倒霉,啥事情都敢做。这不和土匪没什么两样,好端端的学校被折腾的不成样子了。他越想越生气,但是也无奈。赵老师被整的不敢说话,自己说不定那天也会倒霉。不过陶老师已经豁出去了,从今往后我不再理你的茬。
第二天上午,队里派人送来一车黄土,还有几十块土坯。赵老师和陶老师领着孩子们蚂蚁搬家般地干起来。提水的提水,搅土的搅土,不一会就和好泥了。赵老师当师傅,陶老师当小工,大一点的孩子搬土坯,小孩子用手捧着泥。赵老师比划着选好位置,陶老师铲进一铁锹泥,倒在那里,赵老师把土坯放上去,平平整整,陶老师再铲一铁锹泥,赵老师摊开泥,然后再放一块土坯。垒到三层时,比划着放上桌面,高度合适,就开始垒另外一个土疙台子,两个土疙台子的距离正好够一张桌子面,赵老师搭好桌子面,开始垒下一个。
一整天,全校师生齐心协力终于完成灾后重建。
教室里散发着泥土的腥味,湿潮吧唧的,但是总算有个上课的地方了。赵老师和陶老师就像完成一项重大工程一样舒了口气。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比上课更重要的事情了,他们觉得自己亲手完成的活要比渠队长的炼钢炉宏伟的多。
孩子们甚至好奇地试着坐在刚刚垒好的泥疙台上面,觉得很好玩。
晚上,陶老师不敢回家,他不放心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好桌凳和那些残缺的桌面,也不放心那些刚刚垒好搭上桌面的土疙台子。他从家里搬来铺盖,和身睡在办公桌上。
夜晚的学校寂静的有点吓人,陶老师顾不得这些,他想比这吓人的就是那些剩下的桌凳保不住。惴惴不安中过了几天,看看没什么动静了,赵老师劝说陶老师回家睡吧,别着凉了。陶老师这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