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簧小喇叭一日三次地不住播送着:“我们国家现在面临着一个全国******的形势,工业建设和生产要******,农业生产也要******。”“人民公社发展的主要基础是我国农业生产的全面不断的跃进……这将成为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基层单位……看来,共产主义在我国的实现,已经不是什么遥远将来的事情了。”渠村长,不,现在是张虎地村大队长,他这几天兴奋不已,就像瘾君子吸食鸦片后一样,有着无穷的力量和奇妙的幻想。人民公社刚刚成立,他有好多事情要做。他想,张虎地村不仅要轰轰烈烈搞人民公社,还要搞出个样子来,要在全公社成为先进大队。他筹划着先造声势,然后就是建一个大大的炼铁炉子,再下来就是提高产量,放一颗卫星。想到做到,于是他大步流星地往陶真家走去。一路上,稀稀拉拉不见几个人,这几天人们都被集中在东滩开荒,村里只有老弱病残和孩子们了。就连大一点的孩子,星期天也下地挣工分了。
陶老师不在家,渠队长就往果儿家走去。这个陶老师一定在他干娘家哄孩子了。他来到果儿家,一进街门就大着嗓门喊:“陶老师在吗?”正在熟睡的书香门第听到喊声,惊醒了,果儿娘埋怨道:“这是个谁,嗓门这么大?”赶忙哄着孩子,“宝贝,不哭,奶奶在啊!”渠队长进了家,没称没呼地有来了一句:“陶真不在吗?”
“陶真早就下东滩了,你们不是让所有能干活的都去东滩开荒地吗?”果儿娘没好气地甩出一句,狠狠地晼了渠队长一眼。
“噢,我忘记了。他回来你就告诉他去找我,有要紧事情。”
“他天天除了教书,就是下地干活,哪有时间,再说他回来不歇歇了?”果儿娘最看不惯渠队长了,又硬邦邦地顶了一句,头也没抬地哄着孩子。说实际话,果儿娘特别心疼陶真,生怕吃不好,歇不好。
渠队长心想这个铁匠老婆莫不是吃了铁砂子了,呛得人没法说话。就没再说什么,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走出来。
陶老师和大家一起在东滩一?头一?头刨着。枳芨草、莲针草与五花八门的杂草错根盘结,?头下去,要么像弹在胶皮上,刨不进去,要么就是刨进去拔不出来。刨起来的草疙瘩仿佛滚刀肉,软筋软筋的,还得打烂,再把草根拣出来。人们就像被流放来的囚徒,毫无兴趣地劳作着。陶老师和人们一样困惑,不知道今后牛羊去哪里放。好好的草滩就这样被破坏的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人们小声嘀咕,有几个老人甚至唉声叹气地流下眼泪,看那神色,刨草滩就像刨他们的心头,每一?头都淌血。
果儿爹这几天实在是忙,大队每天要求打几十个?头,而磨损的?头还得上钢,断了的?头也不少,开荒实在是费工具。他每天和柱子不歇手地“铿锵,铿锵”打着。
这时,渠队长走了进来,阴沉着个黑脸,瓮声瓮气地问道:“这么多?头没打好?你们成天干啥呢?”
“打铁。”
“打啥铁??头都没修好。”
“打?头铁。”
渠队长一听果儿爹这话,和他老婆完全一个样,都是吃了铁砂子了,没好气地说:“谁不知道你是铁匠?”
“知道就好。”
渠队长惹不起铁匠的脾气,更惹不起铁匠那把钢钳般的大手,灰溜溜地走来出来。
渠队长委派陶老师写标语,陶老师就像被告接到法院的传票一样紧张。
“写什么内容?渠队长。”陶老师战战兢兢地问,他突然想起赵老师写错标语的事来。
“写这张报纸上的就可以。”说着,渠队长把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递给陶老师,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高瞻远瞩般的看着遥不可及的蓝天。
陶老师看了一眼报纸,答道:“好的,原先的标语怎么办?”
“原来的标语褪色了,不清楚,你自己找点锅底黑,写成黑色的更显眼。”渠队长吩咐陶老师。
陶老师把报纸折好装进兜里,回家拿了个旧搪瓷盆,先搬起自家的锅刮了自家锅底。不够啊,自己家不好好做饭,锅底黑灰太少了。他又找了几家还是不够,来到干娘家,干娘见了大声笑起来,不解地问道:“陶真,你这是干啥?怎么和孩子一样淘气,玩锅底黑干啥?”
陶真擦擦汗,锅底黑也擦到了脸上,说:“娘,渠队长让我写黑色的大标语,需要很多锅底黑。”
“我说呢。”果儿娘摇着摇篮车,说道:“你去你爹的铁匠炉,那里用炭,锅黑多,去炉边的墙上刮。”
陶老师猛然想起,“对对,铁匠炉黑灰多,我走了啊,娘。”
一个星期天,陶老师从村东头写到村西头,黑色的标语格外醒目。
“三年超英,五年赶美。”
“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
“你是英雄咱好汉,高炉旁边比比看,你能炼一吨,咱炼一吨半。”
崭新的标语渲染了一种全新的气氛,从此,张虎地和其他地方一样进入一个幼稚可笑,荒唐滑稽的时代。而张虎地却是整个满德堂公社的领头羊。
张虎地村要建炼钢炉了,这无疑是一个划时代的巨大工程。公社吴书记特意领着几个头头脑脑到场。炼钢炉选在村东头乱石岗下,早已从罗明沟拉来的就像发糕一样酥软的砖垛在那里。全公社各村的大队长,大队书记也纷纷来了,张虎地停止了一切活动,包括开荒,人们少有的悠闲自在,大家吃过饭,男男女女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来到乱石岗下,等待着庄严而又神圣的时刻。
渠队长看着时间不早了,就征求了吴书记的意见,吴书记点了点头,意思是可以开始了。
渠队长站在一块石头上,高声说道:“大家静一静,现在开会。”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说道:“我们张虎地村要紧跟社会主义时代步伐,大炼钢铁,******。得到了公社领导的关心和支持,啊,首先欢迎吴书记和各位领导的到来。”说到这里,渠队长首先鼓起掌来,大家跟着一起鼓掌,在空旷的山野掌声显得稀稀拉拉。“欢迎各大队领导前来参观。”渠队长接着说道。大家再次鼓掌,“下面请吴书记作重要讲话。大家鼓掌。”渠队长说到这里,从大石头上下来,吴书记站上去,先清了清嗓子,高声说:“社员同志们,我们处在一个朝气蓬勃的伟大时代,我们社会主义的发展需要大家努力,需要只争朝夕的赛跑。今天我们张虎地大队率先建炼钢炉就是紧跟党中央、毛主席的积极表现,要紧跟******的步伐。我们农民不仅要种好地多打粮,还要炼钢,为社会主义的发展出力。今天我们建了炼钢炉,明天我们要建大食堂,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渠队长和各大队队长热烈地鼓掌,社员们也跟着噼里啪啦地鼓掌。
随着几个二踢脚响后,张虎地大队炼钢炉就算破土动工了。
请来的砌砖师傅很快按要求建好了炼钢炉。这个炼钢炉是张虎地村开天辟地以来的砖结构建筑,也是张虎地村的地标性建筑物,就连地主张虎的高大房子也望尘莫及。
张虎地有砂子,但不是铁砂子。
张虎地有烧火做饭用的牛马粪,但是没有炼铁用的煤炭。
渠队长眼见的炼钢炉雄伟地矗立在村头,煞是着急。瞪着眼想,炼啥?
这几天他在不住地收听舌簧喇叭的广播,介绍河南有个地方已经建起大食堂。对,建个大食堂,人们家的锅、铲、瓢等等,凡是用铁的不就省下来了,不就能炼钢了?
想到这里,一向雷厉风行的渠队长召集大队干部,他说一不二地决定:一是把****分子赵成典家的大房子腾出来,做大食堂的伙房,在院子里搭一个苇席棚作为饭堂;二把各家各户的锅、铲、瓢、勺、门铧拉等,废铜烂铁的都拿来炼钢;三是把村里人家的炭拿来,不够的话,就砍仅有的一片小树。有人问,赵成典一家子去哪里住?渠队长说,****分子爱去哪里去哪里。又有人问,一丈青不答应怎么办?渠队长打了个寒颤,稳稳精神说,一丈青要是不答应就让民兵抓起来。
一切安排妥当后,渠队长就像一个稳操胜券的统帅自鸣得意。
赵老师接到民兵连长的通知,说三天内搬离院子,腾出房子。还没等赵老师反应过来,一丈青已经两眼瞪的好似铜铃,问道:“你再说一遍。啥?”
民兵连长一字一顿地说道:“大队开会决定,让你们家腾出房子院子,做大食堂用,三天之内。”说完风一般的走了。
赵老师彻底听清楚了,其实民兵连长说第一次时,一丈青也听清楚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家的窝马上就没有了。
一丈青站起来要去找渠队长去,赵老师和儿子死死地拽着。
赵老师苦苦央求着:“姑奶奶,你容我想一想,这是形势,你敢怎么样?”说着话,像泄气的皮球蹲在地上,唉声叹气。
一丈青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拿着笤帚疙瘩,急匆匆出了家门。赵老师和儿子紧紧跟在后面,一丈青走的快,三步并作两步说话间就来到渠队长家。
一丈青来到渠队长家也不敲门,咣当一声踹开门,渠队长正在家里喝酒,猛然听到门响,吃了一惊。一抬头,一丈青已经站在眼前,气鼓鼓地呵斥:“你还让不让人活了,腾出房子,我们去哪儿住?”
这时,赵老师和儿子已经赶进来。渠队长看看阵势,把酒盅放在炕桌上,气汹汹地问道:“你们想来打架?我和你们说,我是领导,你们可想清楚,胆敢动手我让民兵抓你们。”
“渠队长,我们是来请示您的,我们腾出房子没地方住啊!”赵老师有精无彩说道,又像要挨批斗一样紧张。
一丈青拨拉开丈夫,“没你的事”,继续责问:“你说我们怎么啦?你让我们去哪里住?”
“我说啊,你们家是富农,本来是要没收房子的,现在需要了,就得没收。”渠队长显然底气不足地说道,往炕里挪了挪。
一丈青一下子更加来火了,大声喝道:“放你妈的狗屁,土改都落实好了,你还有完没完了?现在撵老娘出去,去当街睡去?”说着一笤帚疙瘩打了过去,渠队长没防住,正好打在鼻子上,顿时鼻血流了出来。
后来用一丈青的话来说,蛆头子(老百姓送给渠队长的外号)老婆去哪里跑俏(母猪发情)去了,忽然回来了,看见丈夫流血,就哭天喊地说要找民兵抓人。蛆头子(这里姑且也这么说)喝住老婆:“你还不嫌丢人,不要去了。”转身对赵老师说:“你们回去还住大房,西边的小房腾出来就行了,按一个人的工分给你算租金。食堂就搭在你家院子里,你们吃饭方便,是不是?”口气显然缓和了许多。一丈青还要说什么,赵老师赶忙见好就收地答应:“好好,谢谢渠队长。”渠队长接着补充一句,“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要说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