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芝娘家收到了陶老师的来信。信上说,兰芝生孩子了,是龙凤胎。老两口高兴地不得了,陶真没爹没娘,这两个孩子不就是自己的孙子嘛!但是高兴之余,仔细一想,不对啊!琢磨来琢磨去,掐着指头算来算去,怎么月份不对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但是信上说大人孩子都挺好,兰芝爹劝老伴不要多想,更不要老是往坏处想。兰芝娘说,我这几天左眼皮老是跳,心里也是像揣着一个小兔子“突突”跳个不停,做啥都定不下心来,能不想吗?何况离预定的月份还差两个月呢!兰芝娘在胡思乱想中成天唉声叹气,兰芝爹说,你不要这样行不行,你这样让我怎么过日子啊!老两口就这样过了两三天,又收到一封电报:急!急!速来!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分量可是不轻啊!老两口一看事态一定是严重了,不然拍什么电报呢?究竟怎么啦啊,老两口都在心里设想,但是谁也不愿意说出来。兰芝爹不住嘴地吸着旱烟,眉头皱着个疙瘩,不言不语,兰芝娘急了:“你个死老头,就知道抽抽抽,你倒是拿个主意呀,咱们和队里请个假,明儿个赶紧去吧?”
兰芝爹把烟灰磕掉,又装上一锅烟说:“这么远,你以为容易啊,再说现在是什么年头,大家都在忙,能请下假吗?”
兰芝娘赌气地说:“反正我不管,明天一早,咱俩就走,闺女的事情重要还是队里的事情重要?你说啊?”
兰芝爹娘起了个大早,忐忑不安地踏上去女儿家的路。
夏天的葱绿已经淡去,萧条和收获成为这个季节的主旋律。正在秋收的田野,金黄正在被一块一块地剃去,好端端的田野宛如被剃了半拉的头发,留下的是一片一片残缺不全的尚未熟透的庄稼。老两口的心情就像凌乱的田间地头,往事今事胡乱地堆砌在记忆中,仿佛一团乱麻。
公共汽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向前挪动着,如同一条晚秋的蚯蚓。
想起当初,兰芝娘就不同意女儿嫁这么远,靠近内蒙的康保县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说是牧区也不是,说是农业区也不全是,不伦不类的,沙土地不耐旱,一股雨来了就下透了,而太阳一露脸,几天不下雨就又显得旱了。十年九旱,年年没收成。可是兰芝和他爹都相中了陶真,他们爷俩口径惊奇的一致,嫁人嫁人嫁的是人,又不是土地,天下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家,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家。兰芝娘拗不过那爷俩只好妥协,最终女儿远嫁三百里外的康保。出嫁那天兰芝娘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女儿刚和女婿离去,她就一头栽倒炕上,病了。等到女儿女婿三天回门时,兰芝娘才勉强打起精神下了地。这么远,娘俩见一面多难啊!
汽车更加有气无力了,随时都有停下走不了的可能。而兰芝娘的思绪却早已在汽车的前头飞向了兰芝的家。
黄昏时分,疲惫不堪的公共汽车终于使尽自己的最后力气完成了任务,到达终点站——康保。兰芝爹娘提着大包小包随着旅客一起走下汽车,举目无亲,从县城到张虎地少说也有四五十里路,咋办呢?这时,经过一天的跋涉肚子叽叽咕咕叫个不停,兰芝娘说,咱们俩先吃点干粮,兰芝爹进了候车厅讨要了一搪瓷缸开水,就着异乡他地的秋风,在黄昏的余晖照耀下,啃吃着干粮。“咱们回到候车室待上一夜,明个儿一早再说吧?”兰芝爹吃完一块饼子,在咽下最后一口时说道。兰芝娘点点头,表示同意。住旅店一夜少说也得几块钱,出门能省就省,省下钱给孙子孙女买些好吃的,兰芝娘这样想着。
吃过干粮后,老两口有些精神了,回到候车室,找了一张靠里边的椅子,和身睡下。朦朦胧胧中,兰芝娘看到女儿蹒跚走来,身上满是血迹,“孩子,你怎么啦?”兰芝娘赶紧问道。
“娘,女儿来迟了,你们辛苦了。”兰芝没有回答娘的问话,“孩子好吗?你怎么自己来了,孩子呢?”兰芝娘说着话,就像前面迎接女儿,“噗通”,兰芝爹迷迷糊糊正在睡着,听到声音,睁眼一看,老伴掉在地上,急忙站起来扶起老伴问:“摔着哪儿了?你走走,我看看。”
兰芝娘拍拍衣裳说:“没事,我在做梦,梦见兰芝了,她身上有血。”说着,走向窗户,往外看看,“天快亮了,咱们走吧。”兰芝爹什么也没说,拿上大包小包的行李,和老伴相跟着一前一后走出车站候车室。
坝上秋日的早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寒意,湿漉漉的空气散发着泥土的冷腥味。老两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脑袋清醒了很多。兰芝爹辨了辨方向,用右手指着说:“这边是西北,应该从这条路上走。”走了不过一个小时的路,天就大亮了。路过的村子已经有人开始成群结队的下地干活了,不时有人从身边走过,诧异地看着满头露水的兰芝爹娘。兰芝爹从道边捡起一根干树岔,把两个大包一前一后地挑在肩上。兰芝娘拿着一个包袱跟在后面,轻松了许多。
半晌,老两口来到一个山坳里。两边缓缓的山坡上,长满荆棘灌木,由于长年累月的风沙堆积,灌木形成一个个大大圆圆的沙包,远远看上去,犹如进入一个乱坟滩,寂静的山坳死一般的瘆人,偶尔有像狐狸一样的动物闪现在灌木里,忽然又像幻觉似的不见了。兰芝娘深信自己的感应,联系起来信、电报,还有左眼跳,做梦和眼前的景象,她疑心重重,想着想着,不由得一身冷汗,两腿有点发软。急忙喊住老伴:“咱们歇歇吧,我走不动了。”
兰芝爹回头答应道:“好吧。”顺手放下两个大包。
“她爹,这个地方真瘆人,我这么心惊肉跳的不踏实。”兰芝娘擦着汗水,四处张望。
兰芝爹掏出烟袋,点上,说:“大白天你有什么害怕的,这是一个风沙口,不能种地,就是这样没有神气。”
这时从他们来的方向有一挂车正在驶来,不一会儿,来到眼前,是一辆骡子车,赶车的是一位壮实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车上看不见拉着什么东西。那男人大声喊:“吁,吁!你们去哪儿呀?”
兰芝爹站起来说:“老弟,我们去张虎地。呵呵。”
“上车吧,我就是张虎地人,你们去张虎地找谁呀?”赶车人下了车,把麻袋向车栏杆边挪挪。
“陶真,他媳妇是我的闺女。”兰芝娘紧接着答道。
“啊?”赶车人张大嘴,吃惊地看着兰芝爹娘,像被野蜜蜂蛰了一下,茫然地叹口气。
“咋啦?”兰芝爹娘几乎同时问道。
“你们先上车,这几天陶真就和我说是你们要来,让我留心点,我夜个儿去县城买些铁,没赶回来,呵呵,今天在这儿遇见了。驾!驾!”说着也上了车,骡子开始走起来,显然由于重了,不像先前那么轻快了。
兰芝娘迫不及待地追问:“陶真老婆孩子好吗?他大叔。”
“我是铁匠,唉——,这不需要镰刀什么的,我呢,赶紧往回赶。”铁匠着三不着四地所问非所答。
兰芝娘想这些干重活的铁匠就是脑子简单,四肢发达,连个话都不会说,我问你什么呢?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兰芝爹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不对,一问到陶真家的事,这个铁匠老是唉声叹气的,那表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口划过一样不舒服。
接下来,铁匠总是占主动地问话,你们那里入社后怎么样,收成好吗,身体好吗,早上吃饭没有,故意不给兰芝爹娘问话的机会。兰芝娘几次话到嘴边都让他给堵了回去。
怎么也是骡子车,就是比人走得快,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张虎地村。这时,铁匠又开口了:“亲家俩先到我家吧,我让老伴给你们先做点饭。肯定饿了,都快晌午了。”不等兰芝爹娘同意,就不停车地赶回家。
兰芝娘着急地说:“你停住车,我们要下去。”铁匠也不搭理,自顾自的赶车。说话间就到了大门口,铁匠大声喊道:“老伴,兰芝爹娘来了,你出来下。”说着,拴好骡子,兰芝爹娘也已经下了车,从家里出来一个胖胖的女人,围着花遮巾,边走边擦着双手:“是亲家啊,我说今天喜鹊叫个不停呢!原来有贵客啊!快进家。”兰芝爹娘这时懵里懵外的随着果儿娘进了屋,兰芝娘看到炕上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似乎就明白了一切,但是都不愿意想这是事实。
正好这时,中午放学了,果儿和陶真两个回来了,兰芝娘一见到陶真就问:“兰芝呢?你的孩子呢?”陶真见到兰芝爹娘,脸色灰青,“爹,娘——”就像输光钱的赌徒,蹲在当地,“孩子在这儿,兰芝她——”说着指了指炕上。
兰芝娘急切地问,像似问陶真,也像是问在场的所有人,更像问苍天:“兰芝呢?兰芝——”一口气没上来就昏过去了,陶老师赶忙抱起兰芝娘,放在炕上,对果儿说:“赶紧吆喝赵老师,快点,快!”陶老师掐住兰芝娘的人中,果儿娘捶着兰芝娘的后背,兰芝爹两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狠狠地左右击打自己的脑袋。果儿爹倒了一缸子水,递了过来,书香和门第好像感觉气氛的不对头,哭闹不止,奶山羊听到孩子的哭声,像有人割它的尾巴剜它的肉似的叫着,要挣脱栓它的绳子。
赵老师气喘吁吁地来了,什么也没顾得上说,就拿出银针,合谷、人中、太阳穴扎了几针,兰芝娘总算缓过气来,“哇”嚎啕哭出声来了。一家人揪着的心总算稍微安慰了,“娘,都是我不好,你打我吧,我没有保护好兰芝,爹,娘。”
陶老师诉说着,“孩子,你好命苦啊!”兰芝娘哭诉着,拍打着陶老师的肩。陶老师听着异常的揪心,的确自己好命苦啊!早早没了爹娘,是哥哥拉扯大的,娶了兰芝,本打算好好过一辈子,可是万万没想到,兰芝撇下,撒手西去了。
一家人哭够了,哭累了,终于停止了。
兰芝爹娘看着书香门第,心疼地一人抱着一个,果儿娘一字一板地告诉了兰芝怎么病的,陶真怎么认干亲的,孩子怎么拉扯的。兰芝爹娘看着书香门第大口大口地吸着山羊奶,看着白白胖胖的外孙,心情稍稍安静了些。
果儿娘把饭菜端上来:“人是铁饭是钢,怎么也得吃饭。老头子陪亲家喝点酒,解解乏。”果儿爹答应着,拿出康保二锅头,上了炕。虽然亲家相见,稀罕可亲,但是由于兰芝出事,果儿爹和兰芝爹的酒喝得异常沉闷,闷酒浇愁,愁上加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