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司马遹到了纳妃的年纪,他看上了王衍的女儿。王衍有俩女儿,大的漂亮,小的不太好看,正常男人都知道该娶哪个。司马遹刚跟母后贾南风提出定亲意向,贾谧听说了这事,原来王家大小姐是个美女啊,很好,我要了。
不用说,贾南风当然向着自己外甥,把王家大女儿聘给了贾谧。太子怎么办?给个安慰奖,娶王家二小姐吧,反正都姓王。
你说,司马遹见了贾谧,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人有情绪,难免有时表现在外,但贾谧和他年龄相仿,又是东宫常客,司马遹没办法跟他绝交,该接见还是得接见。于是,司马遹一时与贾谧一同游戏,一时又阴下脸来,拂袖而去,喜怒无常,表现得非常不成熟。
灾难终于到来了,事情的导火索是一局棋。
一天,贾谧和太子在东宫中下围棋,因为一子之争,太子怒了,开口大骂贾谧。
这要骂别人也就罢了,比如杜锡之流。杜锡为太子舍人,没事老是规劝司马遹,司马遹有天就在他坐垫上埋了几根大针,这老兄硬是忍了。
但贾谧是何等人也,什么时候把司马遹放在眼里过?他立刻和太子对骂起来。在旁边伺候的人们当然不敢说什么,可当时太子的叔叔成都王司马颖就在旁边看着呢。虽然司马颖年纪小,比太子还小一岁,但人家辈分大,当场怒斥贾谧目无尊长,不敬太子。
司马颖维护皇家权威,帮太子出气,付出了外放藩镇的代价。为了掩人耳目,贾南风同时还外放了河间王司马颙。这两位王爷虽然出了京城,但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这些留到后面再说。
话说贾谧受了一场抢白,心里那股邪火就别提了,司马遹,你死定了!
他很快找到阿姨贾南风,下了一通猛料,说是太子现在广置田产,积蓄私财,结交小人,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对付咱们贾家,这小子还放过一句狠话,“皇后万岁后,吾当鱼肉之”。等他登上皇位,恐怕咱们只有一个终点站——金墉城。不如早点废掉这家伙。
司马遹的命运就被贾谧这几句话决定了。
贾南风立即行动起来,到处宣扬太子的种种缺点。朝中那帮子官员,多为猴精和马屁精合体,一下子就领会了精神:司马遹这太子,恐怕是当不了几天了。
因此,太子受到攻击时,袖手旁观的朝臣占了绝大多数,比如张华,当左卫将军刘卞询问他的意见时,他直接来了句“我没听说(不闻)”。刘卞看来是个老实人,听张华说不知道,便热情地向其介绍了当前的严峻形势,希望张华出面保住太子,废掉贾南风。
能说的都说了,刘卞问道,张公,你说怎么样?
按理,张华这次没法再推说不知道了,你又不是聋子。但令人拍案叫绝的是,他依然回答:“不知道!现在天子尚在,我又不是什么伊尹、周公之类的顾命大臣,帮着太子废皇后,那不是目无君父,不忠不孝么?再说朝中这么多权威,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办。”
刘卞回到家,仔细想想张公的话,再想想张公和皇后的交情,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出于恐惧,他果断实施了自我惩罚——服毒自尽。
不过,还是有人愿意帮助司马遹的。当时的中护军赵俊找到太子,表示愿意协助他废掉贾南风。司马遹拒绝了赵俊的建议,他只是一个郁闷的人,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目无尊长的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贾南风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元康九年(299),十二月,司马遹的大儿子司马虨病了,那时候也没什么正经儿科,小朋友一生病就不是啥好兆头。按照礼仪,皇子皇孙一旦夭折,那是要追赠一个爵位的。大概是为了冲喜,司马遹便为儿子求封爵位,这个要求遭到了拒绝。
眼看孩子病得厉害了,爱子心切的司马遹便为他祈祷求福。祈福仪式刚一结束,司马遹就收到一个消息,说是惠帝突然生重病,请太子赶紧入朝看望。
司马遹赶忙往皇宫里跑。到了宫里,他被请进一间偏室,等了半天,不但没见着父亲,连后妈也没见到。这时,婢女陈舞进来了,手里端着三升酒,说是御赐给太子解渴。
太子起了疑心,便推辞道,我酒量浅,喝不了三升。陈舞蛾眉倒竖,说:“长者赐,不敢辞,何况还是天子赐酒?你难道怀疑酒里不干净?”
这顶帽子一扣,司马遹只好乖乖就范,一会儿工夫,把三升酒全干了。虽说当时的酒,度数赶不上今天的老白干二锅头,但太子这两天为儿子祈福,沐浴斋戒是免不了的,空肚子喝了三升酒,立刻腾云驾雾了。
很好,等得就是这一刻。陈舞出去复命了,紧接着,另一名婢女承福进来了,拿着笔墨纸砚,说皇上请你誊写重要文件。
司马遹两眼昏花,接过草稿就誊写出来。
这两张纸相当有名,一张写道:“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
另一张写道:“并与谢妃共要,克期两发,勿疑犹豫,以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为内主。愿成,当三牲祠北君,大赦天下。要疏如律令。”
第一张不用解释,第二张看着有点莫名其妙。不过,里头有几个关键字可以帮助理解,谢妃、道文、蒋,分别能跟太子的亲妈谢玖、长子司马虨和宠姬蒋美人对上号。这几句话,似乎是说太子要联合生母谢淑媛干一桩不能告人的大事,事成后的受益者是自己的儿子和宠姬。
别看这两张稿子半文不白,语句不畅,它们可是出自大才子潘岳之手。
潘岳,字安仁,小名“檀郎”,也称潘安。话说泡妞五大利器,潘驴邓小贤,第一个潘字即指潘安之貌,说明潘岳乃古今广大妇女的梦中情人。
潘安年轻时,吃水果根本不花钱,只要坐上小车,到郊外逛一圈,就能满载而归。因为路上的妇女同志们见了潘岳,肯定会“投之以木瓜”,估计还有西瓜、苹果、鲜花、香草之类。据说那位才高貌丑的左思听说这事,也想吃免费水果,便效仿潘岳,乘车出游,收获也相当可观:一车的瓦片砖头臭鸡蛋。可见,当时的广大女性虽然是男权社会中的第二性,但也享有表达审美意见的自由。
潘岳不但人漂亮,做事作诗也漂亮。他曾为河阳县令,在任期间于境内遍植桃树,每到春天,姹紫嫣红,落英缤纷,人称“一县花”。妻子去世时,他写了首悼亡词,哀艳绝伦,不知赚取了多少痴情儿女的眼泪。
以他的文学功底,写出这么两篇狗屁不通的东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是故意的。
人所共知,太子信奉超自然力量,平时估计写过这类的符咒,模仿笔迹算什么,模仿其语言风格才叫牛。
不过,这些都是小技,潘岳最大的才能,是果断抱粗腿。那几年,宫府内外最粗的腿,莫过于贾谧。为了功名利禄,干点蝇营狗苟、阿谀谄媚的事又算得了什么?
潘岳急于仕进,连他亲妈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总是劝他说,你这孩子,天天钻营奔走,怎么就没个知足的时候?可以了,歇歇吧。
潘岳哪里听得进老太太的话,他在名利权势的道路上一路飞奔,终于赶上一趟“陷害太子”的特快列车,不过,这趟车的终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你以为火车还是最安全的交通方式么?
腊月的最后一天,惠帝诏请诸位公卿大员到式乾殿集合。大家刚一进门,黄门令董猛便出示了太子抄写的那两张纸,惠帝也开了金口,“司马遹大逆不道,赐死!”
对这一幕,官员们其实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时间,大家默默无语。
张华首先打破了沉默,“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废黜储君,是天下至不祥之事,往往导致国家丧败,望陛下三思。”
乍一听,似乎张华良心发现了,但仔细推究一下,你会发现他这话说得很有问题。
稍有点法律常识的人,都知道辩护律师的重点,应该是证明被告无罪,张华开口就为太子求情,这不是已经默认太子有罪了吗?
裴頠的意见还称得上公道,他表示,应该让传信的人过来对质,再验明笔迹,很可能有人诬陷太子。
贾南风避开了裴頠第一个问题,直接把太子平时亲手所写的十几封启事文书拿了出来,让大家做个对比。
对比结果对司马遹相当不利,虽然罪证上的字迹潦草,太子平素所写的文件字迹端正,但确实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众议纷纷,直到太阳西斜,也没个定论。贾南风急了,这种时候,她可不需要集思广益,头脑风暴。为了尽快有一个结论,她主动退了一步,提出先把太子废为庶人再说。
这时候,朝臣们的肚子也咕咕叫了,惠帝估计更是急着吃晚饭,当即下诏,就先这么办吧。
于是,太子换上庶人的衣服,步行出东宫,乘一辆破牛车,带着太子妃王氏、三个儿子,由东武公司马澹领着卫兵押送到金墉城。
太子妃的老爹王衍吓坏了,马上提出离婚,要跟废太子断绝关系。王家大女婿贾谧,自然要保护自家老丈人,立刻批准了这个要求。可没成想,人家太子妃本人对此并不领情。
太子妃名叫王惠风,虽然长得不如姐姐漂亮,却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娘家派人把她接走时,她痛哭流涕,告别了太子。
太子的生母谢玖和宠姬蒋美人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双双被杀。
第二天就是新年,改元永康(300),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腥风血雨的气息开始弥漫。
太子虽然被废了,可有两帮子人并没有闲心过年。第一帮人,是同情太子、痛恨残虐贾后的。第二帮人,不用说就是贾后党了。
帮太子说话的第一个勇士现身了,他叫阎缵,级别不高,是西戎校尉手下的司马。这哥们推了一辆小车,车上放着一口棺材,来到皇宫门口递交谏书。
那口棺材,阎缵显然是给自己准备的,这说明,他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准备死谏。早春的风吹在人脸上,寒气袭人,但阎缵心头热血沸腾,这一刻,他心中大概回忆起许多历史上著名的谏臣,也了解他们后来的结局。
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阎缵打算用自己的头颅,去撞击那堵无形的墙,用自己的鲜血,引起皇上的注意,唤醒朝臣的良知。
出人意料的是,阎缵虽然用力很猛,但他并没有撞得头破血流,事实上,压根啥事没有,仿佛撞上了空气,枉自闪了下腰。
因为他那封谏书,皇上根本就没收到,不知被扣压在哪一层传递员的手里。过了几天,阎缵的满腔热血逐渐冷却到人体正常的37度,这件事也就没了下文。
贾南风这一边,做事情就有始有终了,仅仅废黜和幽禁太子是不会令他们满足的。为了斩草除根,贾南风制造了一个自杀式人体炸弹,来攻击司马遹。
这枚炸弹是一个宦官,说自己本打算参加太子叛乱,最后关头忠君思想发作,特来主动投案自首,还写了一份认罪书,言之凿凿,签字画押。
这份认罪书很快就被公布了出去,作为太子谋反的铁证。于是,司马遹连金墉城也没资格住了,这次又是司马澹领一干士卒,把废太子押送到许昌,并留下持书侍御史刘振看守。由于人犯身份特殊,特令刘振持节,如果司马遹不老实,刘振可以随时调兵修理他。
尽管诏令严禁太子的旧僚属送行,司马遹临走的那一天,太子洗马江统、潘涛,舍人王敦、杜蕤等人还是赶到洛阳南面的伊水旁,泪别故主。
当天,这些人全部被抓了起来,有的送到河南省级监狱,还有的被关进洛阳直辖市监狱。当时的河南尹乐广是位名士,当即就把关在自己这边的几个人给释放了,洛阳市长曹摅就不敢这么自作主张了。
这时,都官从事孙琰决定拉这几位身陷囹圄的老兄一把。他找到贾谧,说了如下一番话:“太子之所以被废,是因为他作恶。如今东宫旧臣冒罪辞行,怎么说也是义举,如果严厉惩罚他们,事情传出去,反而显得太子得人心。”
语言是一门艺术,当你劝说别人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从对方的利益出发。
激起众怒,凸显太子仁义得人,显然非贾谧所愿,于是他下令,所有送行人员,一律无罪释放。
东宫旧属们的义举,并没有改善司马遹的境遇。他来到许昌不久,生病的大儿子由于连日惊吓颠簸,一命呜呼。在苦闷和彷徨中,他给远在洛阳的妻子写了一封信,详细叙述了那天被人灌醉并陷害的经过。
王惠风收到信,立刻请求父亲代为转交皇上,希望能重新调查此事,还太子一个清白。没想到王衍脸色大变,立刻销毁书信,并严厉禁止女儿再和废太子通消息,以免再沾这倒霉货的晦气。
这年春天,天上出现了四种自然奇观。尉氏县天降红雨,犹如血水;南天有一颗无名妖星闪烁(估计是超新星爆发);太白金星现于白昼;斗魁戴匡六星中,中台两颗星离散(这两颗代表公侯和卿大夫)。
血雨,妖星,白天出星星,老天爷显然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这种情况下,一般朝中重臣都要退位避祸。张华的小儿子张韪便向他提出了这个建议,张华不以为然,做官几十年,最近才走上了中心舞台,还没过瘾呢。他说:天道幽远,深不可测,不必乱动,静观其变就好。
变故很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