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从黎明到黄昏,整整打了一天。五千将士,如一支孤独的火炬,投入数万敌兵的汪洋大海中,渐渐熄灭。失败已成定局,左右见状,便劝周处赶紧撤退,也许还能保得一命。
周处闻言,以手按剑,双目圆睁,道:“今日,是吾效节致命之日也!”说完,他拍马冲入敌阵,力战而死。
司马肜的行为可以说是公报私仇,故意杀人,但神奇的是,朝中竟无一人敢于提出问责治罪的要求。凶手逍遥法外,而对周处,不过是事后奖个虚名,赏几个钱,几亩地,并赡养其母而已。
这么看来,西晋不亡,简直有违天道。这一天已经不再遥远了。
周处死后,司马肜和夏侯骏虽然也曾出兵征讨过几次,但没有丝毫战绩。张华和陈准心急如焚。
放眼望去,能用的将才已经寥寥无几了,王浑这位老将,也于不久前去世了。张华、陈准便力荐孟观,说此人深沉刚毅,文武双全,是讨伐齐万年的不二人选。说实话,孟观的才干并不是二人的首要考虑,此人最大的优势是身为贾南风的亲信,这是张华、陈准的聪明之处。
话说回来,孟观的发迹虽谈不上光彩,但这一次,他的确为国家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元康八年(298)秋,孟观带领宿卫军中的精锐开赴前线,这一次,司马肜再也不敢搞什么小动作了,手下所有士卒一律听凭孟观调遣。
孟观身先士卒,亲临战场,与齐万年大战十几场,均取得了胜利。虽说他的作战条件、部队数量比周处优越很多,咱也不能抹煞他的个人功绩。
元康九年春(299),孟观在中亭击溃氐人,抓获齐万年。之后,他乘胜讨伐匈奴郝度元,将其一直逐入大漠,后者在沙漠中逃窜迷路,大约最后不是饿死,就是累死了。两名敌酋既败,其余马兰羌、卢水胡等部落,相继投降。
危机,似乎彻底解除了。
但太子洗马江统并不这么认为,他提交了一篇《徙戎论》,再次呼吁认真对待少数民族问题。据他分析,当时并州匈奴已经壮大到五个部落,数万户人口。匈奴人天性骁勇,擅长骑射,万一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东北的情况也同样不容乐观。当年毌丘俭征讨高句丽后,将其残部迁移到荥阳郡内。高句丽这百余户人家,经过数十年繁衍生息,人数已达几千,假以时日,兵强马壮,必起冲突。
这篇具有前瞻性的论文提交之后,犹如石沉大海,江统连个口头奖励都没有得到,更别提言听计从了。
败乱的征兆
惠帝虽然傻了点,倒也没什么大毛病。据历史记载,他的语录不多,好像一共说过四五句的样子。第一句,就是著名的“何不食肉糜”,已经成了白痴判定标准之一。第二句,是“此鸣者(园中蛤蟆),为官乎?为私乎?”之后还有几句话,不过现在还没到他说出来的时候。
惠帝这种情况自然不能胜任天子的本职工作,甚至连房中之事也经常有人代劳。
说起贾南风的私生活,恐怕连武则天大姐都要自愧弗如。人家好歹也是当上皇帝之后,本着男女平等精神,才有了几个面首,而贾南风搞面首的时候,老公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贾南风刚开始看中了太医令程据,托言有病,命令程据日夕守候在身边,随时治病。可想必是程据学艺不精,这病越治越严重了,贾南风便派遣心腹婢女,到民间求灵药——美貌少男。
这些少男们一旦被“大内星探”发现,立刻装入箱子里,运入后宫,给贾南风治病。这些妙药虽妙,但大多是一次性产品,用后即弃,而且是用杀人灭口的方式永久抛弃。
不过,也有个特别幸运的家伙。他本是城南盗尉部的一个小办事员,小伙子长得特美,突然有一天,全身盛装来上班。经同事们鉴定,他身上的衣服不是假名牌,而是真宫锦!就凭他那点工资,那点社会地位,肯定是偷来的。
说来也巧,刚好贾南风一个远亲前来报案,说家里丢了东西。盗尉部本来就是管盗窃,抓小偷的,属下小吏居然执法犯法。于是,长官立刻把美少男抓起来审问,并请贾家亲戚旁听。
稍加审讯威吓,美少男就招了。据说,前几天,他走在路上,遇到一个老太太,说是家里有病人,经高人指点,要到城南找一个少年回去镇压邪气。美少男助人为乐,就跟着去了。上了车,人家让他蹲在箱子里,只觉得晃晃悠悠,走了十来里路,过了六七道门,出来一看,眼前一片亭台楼阁,美轮美奂。
美少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人家告诉他,这是天上,并非人间。随后就带他洗了个香氛泡泡浴,换上一身漂亮衣服。
不多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走了出来,青黑矮胖,眉毛后头还有道疤,之后的事就不说了。这中年妇人将美少男留宿五六天,同食同寝,临走还送了他不少好衣服。
这外貌描述,明明说得就是贾南风嘛,旁听的贾家亲戚讪讪一笑便告辞了。这桩盗窃案自然也就没有追究下去。
有句话叫丑人多作怪,可谓贾南风的真实写照。更可怕的是,贾南风作怪,从来不仅限于生活作风问题。很快,她盯上了太子司马遹。
司马遹已经二十出头了,也许是深得外祖父的遗传,他颇具商业头脑,在东宫兴办农贸市场,并把西园开辟成生产基地,酒水、禽肉、粮食、蔬菜等等主副食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染料供应(蓝子)。太子没事经常亲自体验市场买卖活动,不论什么东西,过手一掂量,就能报出准确的斤两来,整个儿一杆人肉公平秤。
除此之外,他还具有超前的融资信贷意识。当时太子每月固定工资五十万钱,司马遹以自己的太子名号作无形担保,经常提前支取二个月的工资。“用明天的钱,圆今天的梦”,信贷消费。
每月这么大开销,其实多数也不是花在司马遹自己身上,现金流出主要有三个方向:1.宠姬蒋美人及其所生皇孙,相当于现代人给老婆买LV、Gucci,给儿子买进口玩具。2.司马遹喜欢搞装修,而且还迷信,要挑吉日,看风水。3.赏赐他手下得宠的服务人员。
太子还有一个毛病,不爱学习,不尊重老师。他一开始的老师团阵容相当豪华:何劭为太师,王戎为太傅,杨济为太保,裴楷为少师,张华为少傅,和峤为少保,由于司马炎特别重视这个孙子,又特设六个专科辅导员,由卫瓘、司马泰、杨济、裴楷、张华、华暠担任,这六个人没事就应该陪在太子身边,因地因时制宜,开展教育工作。
环境造就人,司马遹从一个神童成长为如今这么个荒唐汉,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责任。看看这几位老师的为人吧。
何劭、和峤之前都提到过,一个日食二万钱犹云无下箸处,一个有“钱癖”,聚敛无厌。裴楷生活同样豪奢,这是他本传里说的。
卫瓘、张华,一个老狐狸,一个没主见,杨济就更不用提了。司马泰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儿子,按辈分,算是太子的曾叔祖了,这人也是个见风驶舵的老滑头,楚王司马玮被收捕时,司马泰本打算出兵相救,被他门下的祭酒丁绥劝止,说不宜轻举妄动。果然,听人劝,吃饱饭,司马玮死后,司马泰得封高密王,录尚书事,迁太尉,守尚书令,元康九年,寿终正寝,追赠太傅。
我们重点来说说王戎,因为他是当时高官的典型代表,同时也是竹林七贤中最年轻的一个。王戎,琅玡临沂人,他老爹也叫王浑,但并不是那个平吴的王浑,而是凉州刺史,看来当时重名的人不少。
据说王戎眼睛非常厉害,能直视太阳,裴楷给的评语是“戎眼灿灿,如岩下电”,整个一火眼金睛。他六七岁时,去宣武场看斗兽节目,笼子里的老虎吼声震天,大家都吓得四处奔逃,小王戎却神色自若,一动不动,这个鹤立鸡群的举止,当场引起了魏明帝的注意。
小时候,我二姨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古代有一群小朋友,发现路边有棵果实累累的李子树,小朋友们都跑过去摘,只有一个小朋友不为所动,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些李子肯定是苦的,树就在路边,人来人往,要是甜的,还能剩下么?”事实证明,他确实说对了。
后来我才发现,当年故事中的小朋友竟然就是王戎!可见其名气多大,流传多广,连如今的家庭妇女都知其一二。
王戎年仅十五岁的时候,就得到阮籍的赏识。阮籍当时已经是个三十九岁的大名人了。可二人坐而论道,王戎能把阮籍都说得心驰神荡,叹服不已。
说起竹林七贤,大家第一个印象就是潇洒不羁。这一点,王戎确实做到了,居丧时饮酒吃肉,毫不避讳,更厉害的是,他把“无为”作为日常工作的指导思想,整天什么政务也不处理,统统推给同事或下属,自己一高兴,就跑出去玩。
看到这里,你觉得王戎很脱俗么?错了,王戎俗得不能再俗,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数钱!每天晚上,他都手持算筹,制作财报,当然不是在算国家财政收支,而是在计算个人田产和收入。尽管他家“围田遍天下”,每次算了一阵子,王戎还是会皱起了眉头,这进账太少,太少啊。
为了增加收入,王戎做起了小买卖。由于他幼儿时期就对李子有独到研究,所以他家种了几棵优质李树。一旦结了果子,王戎就令家人拿到市场上去卖,卖之前,还要钻破李核,以免良种传出,稀释市场价值。
至于收入贿赂什么的,那更是小菜一碟了。
王戎并不是一个特例,之前我们已经反复强调了,西晋官场有两大主流风潮:尚虚无,尚豪奢。到了惠帝时期,此风愈演愈烈。
当时刘颂主管吏部,有心整顿一下这帮子光拿工资、不办事还误事的官员。他建立了一套官员考核制度,称“九班”之制,主要思想是:不要忙着升官调任,让大家在一个位子上多坐几年,考核在任期间的业绩,再行奖惩。
开玩笑!很多人的官,是花了大把钞票买来的,急于收回投资,你这么搞,还让人有活路么?而且,主持这项买卖的是贾谧和郭彰,他俩的外快来源你也敢掐断?
不出所料,刘颂的建议,无人喝彩。大家照旧公然行贿,加官晋爵,不亦乐乎。
这么看来,官员们的日子好像过得挺滋润?倒也未必。
治理国家,靠什么?小学二年级的同学都能给出铿锵有力的回答:依法治国!
法,是人制定的,也是由人来执行的,也必须是由人来遵守的。当时人都虚了,法还有什么基础?
但这不妨碍人们的执法热情,每次出点什么事,大家纷纷拍脑袋拿主意,那几年的诉讼率居高不下。
像之前说的,太庙房梁断了,张华免官,这还是相对合理些的。事情发展到现在,案例已经越来越滑稽了。比如有次刮大风,太庙屋顶的瓦片被吹落了数枚,就免了当时的太常荀寓。过了一年,又刮大风,这次瓦片没吹掉,吹歪了十五片,太常又被拘留下狱,议罪。
这还不算完,过了不久,皇陵里有一支周长七寸二分的荆条,不知道被谁给砍断了。这下把有关部门吓坏了,上一位太常还在牢里关着呢。现任太常、司徒赶紧四处奔走活动,打听自己的案子究竟如何了。
裴頠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便上表提出,这些刑赏失当的案件可以休矣,但根本没人理他,大家还是纷纷讨论这次怎么定罪。刘颂也看不下去了,再次上书,说明执法者、朝臣和天子,在依法治国里应该分别扮演什么角色、担负什么责任。
这次上面终于有了点反应,下诏说,郎、令史等官员再遇到法律没有明文规定的案子,对案件的处理情况要及时上报,云云。这种隔靴搔痒、含混其辞的处理办法,自然不可能中止执法随意化的现象。
上述这一切,就是太子司马遹即将接手的摊子,更令人郁闷的是,连这个烂摊子,他也不能指望顺利接过。
太子遭废
贾南风一直对太子很不满意,这个自然,只要不是她亲生的,估计任何太子都不能让她满意。
但太子在爷爷司马炎的保护下,无灾无难长成人了,一时还真没有办法撂倒他。贾南风的老妈郭槐对此有着相当清醒的认识。因为贾南风始终无子,这老太太一直到老死,都在劝女儿善待太子,跟太子搞好关系,最好能搞成情同亲母子,这样,贾南风才能顺顺当当从皇后一直做到太后。
姜还是老的辣,郭槐的话相当有道理。但是,贾南风完全听不进去,这些年,让她魂牵梦绕的事情之一便是成功废掉太子。这个工作,她已经准备了很久了,偏偏肚子不争气,始终生不出儿子来。不过,当她得知妹妹贾午有了身孕之后,灵机一动,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偷梁换柱!
贾午的新生儿韩蔚祖小朋友,就这么被阿姨抱进了宫,韩家的小朋友实在运气,不但能改姓贾,这次干脆改姓司马了。
不过,这些年来,最让司马遹感到抬不起头来的,还是韩谧,后者远比他威风多了,别的不说,韩谧甚至敢抢太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