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灭绝记
京城左右卫营中,有三个军官,曾得到司马遹的厚待,他们分别是右卫督司马雅、常从督许超和殿中中郎士猗。
这三人定下了一个惊天大计——废掉贾南风,迎复太子。
可三人热劲儿一过,突然发现这事难度相当大。他们能借用什么力量呢?张华、裴頠贪图富贵苟安,顶多实在不行了的时候,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冠冕话。其余一干势力小人,更不足为道。
思来想去,三人把目标锁定为赵王司马伦,现在除了宗室亲王,确实没人能与贾南风抗衡了,而且司马伦一向愚蠢贪婪,胆大妄为,天生一个被人当枪使的货色,他现任右军将军,手里有兵,正好借他一用。
于是,司马雅找到司马伦手下的红人孙秀,提出请赵王出马,消灭凶恶的贾南风。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尽管孙秀当时也在皇后中宫任职,他却满口答应了下来。司马雅自以为得计,便告辞了,他没有想到的是,尽管赵王是一杆傻枪,但使枪的并不是他司马雅,而是面前这位不起眼的孙秀同志。司马雅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行动,前脚送走了煞星,后脚又迎来了瘟神。
孙秀没有食言,当即把这事告诉了司马伦,后者当然没什么异议,悄悄通知通事令史(也就是中书侍郎)张林和省事(尚书台吏职)张衡等人,请他们作宫中接应。
万事俱备,动手吧?且慢,孙秀同志还有话说。
请问,这次行动的最终受益人是谁?是您赵王么?非也。太子又聪明又个性,就是因为太爱耍个性,才出了事,他可不是个甘于受制的主。您一向是皇后的亲信,全国人民都知道,您觉得您把太子捞出来,他就会感激您?到时候他说您是迫于舆论压力才出手相助的,再责问当初被废的时候,您干什么去了?您打算怎么回答?
司马伦一听分析,当时就愣了,奶奶的,我怎么没想到?
孙秀接着说,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我劝您还是别一头扑进去。据我观察分析,皇后肯定不会留活口,咱们不妨将计就计,再等些日子,等皇后咔嚓了太子,你再高举为太子报仇的义旗,废掉贾后。
为了坚定贾南风的意志,加快她的行动速度,孙秀开始四处散布谣言,说殿中军官们准备废掉皇后,迎回太子。
风言风语传到贾南风耳朵里,这位奇女子也不禁有点害怕,殿中人这么多,看谁都有点不怀好意,总不能一股脑儿都给弄死。
为了查明真相,她派几个宫女到民间微服私访,探听民间舆论风向。宫女们带回来的情报是,这事确实在洛阳人民中口耳相传。
这个调查反馈结果,把贾南风吓坏了。
无欲则刚,无私则勇,所以说,人真的不能干太多亏心事。
贾南风当然没这么高觉悟,在司马伦和孙秀的催促和怂恿下,她迈出了残害司马遹的最后一步,也顺便把她自己送进了鬼门关。
这天,黄门宦官孙虑来到了许昌,任务是毒死司马遹。这个任务很有难度,因为太子现在特别惜命,每顿饭都坚持自己下厨,从烧煮到入口,无隙可乘。本着只要结果,不重过程的灵活工作精神,孙虑和担任狱长的刘振商量了一下,把司马遹关到小偏院中,切断食品供应,打算把这家伙活活饿死。
尽管做过不少荒唐事,司马遹确实是一个优待下属的好上司,颇有乃祖之风。哪怕已经废为庶人,他还是在短短两三个月内,赢得了许昌宫人的心。看到太子挨饿,大家经常偷偷跑过去,从墙头上给他送饭。
过了几天,孙虑跑到小院去收尸,到那一看,好家伙,还没饿死!这下他可急了,贾皇后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你怎么还不死?于是,孙虑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出几丸药让太子服用。太子当然不肯吃,傻子也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十全大补丸。
你推我挡之际,孙虑眼中露出了凶光。他举起药杵,狠狠往司马遹头上砸去,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后者头破血流,倒毙气绝。
太子惨死,有关部门对葬礼的建议是,请以庶人礼葬之。
“有司”这个非限定代词,好像一顶大伞,掩盖了历史上为虎作伥、随波逐流的沉默大多数。有司啊有司,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可能是怕激起民愤,贾南风驳回“有司”的建议,太子的葬礼还是用广陵王的规格来吧。
惠帝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死于悍妇和小人之手。而按照孙秀的计划,贾南风也给自己挖好了坟墓,现在,是把这婆娘请进坑里的时候了。
永康元年四月初一,司马伦在孙秀的帮助下,组建了一支恐龙讨伐队。这支队伍简单可以分为内应和外力两部分。
外力,主要是右卫栨飞督闾和、齐王司马冏,梁王司马肜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也表示支持。
内应,除了已经打好招呼的张林、张衡,又加上了一个骆休,此人是华林令——宫内华林园的园长。
大家约定,后天三更二点的时候,以鼓声为号,开始各自行动。
这天很快就到了,在等待夜深人静的那一刻到来时,孙秀突然想起了张华,虽然张华对孙秀非常不仁义,但如果能把他收编过来,不但今夜的事情更有保障,今后的工作也大可用得着他。
孙秀当即让司马雅给张华带话,邀请他参加为民除害、匡扶朝廷的活动。而张华又一次拒绝了。
司马雅很生气,把一句话扔到张华脸上,“刀都要架在脖子上了,你还玩什么神秘?”孙秀听到司马雅的汇报,更生气,我不念旧恶,请你共建奇功,你居然给脸不要脸?
其实,张华不是玩神秘,这几年剧变丛生,已经把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吓得如同惊弓之鸟。
就拿上次武库失火来说,当时张华立马想到政变上去了,他带领一帮子卫兵,不救火,光戒严,直到武库里的历代珍宝,什么汉高祖斩蛇剑啊,孔夫子的鞋啊,都烧成了灰儿,张华才确认,只是火灾,不是政变。
张华谁都不想得罪,也得罪不起,静观其变,是他唯一的选择。
唉,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挨到哪天算哪天。
入夜,司马伦召集三部司马,宣布“诏令”:特命车骑将军司马伦入废皇后,诛贾谧奸贼,尔等必须从命,从者事后封侯,不从者诛三族。
三部司马当即从了。于是,司马伦带领军队,口称圣旨,气势汹汹进了宫,为安全起见,他走到御道南面的时候,停了下来,让司马冏带领一百士兵继续前进。
司马冏以强硬的姿态,一路砸门硬闯(排闼而入),突破层层门禁,很快就来到内宫深处,在这里,他得到了骆休的接应,顺利找到惠帝,把傻老哥拥到东堂坐着,传令召见贾谧。
贾谧接到传唤,心里不禁起疑,等进宫走到东堂大殿前,见势不妙,扭头就往西钟那边跑,跑到钟下,口中大呼:“皇后救我!”话音未落,司马冏的人已经赶来,一刀挥去,这位不可一世的贾公子便下了黄泉。
贾南风听到外面的喧哗之声,起来观看究竟,迎面正遇着司马冏,吓了一跳,连忙问,你来干什么?
司马冏哼了一声:奉诏收你!
贾南风不信,诏书都是我写的,你哪来的诏书?
司马冏懒得听她啰唆,立即令人上前捉拿。贾南风被人绑着,经过东堂门前时,朝着安坐堂内的老公大喊:“陛下,别人废你老婆,你不相救,跟你自己被废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倒是实话。不过,惠帝秉承沉默是金的一贯风格,什么也没说。贾南风心有不甘,回头问司马冏道:“谁起的事?”
司马冏倒也诚实,“梁王和赵王啊。”
贾南风突然醒悟过来,自己还以为太子一事,司马伦是个好帮手,原来人家真正算计的是她本人!
她恨恨地总结经验教训,“拴狗要拴脖子,我反而拴尾巴,不然怎么会有今天?”可惜,今天这一课学到的东西,她再也没有机会用在实践上了。
中书、尚书、侍中等重要部门的高级官员们接到诏令,连夜入殿。司马伦控制了局面,并宣布:
“贾南风废为庶人,贾午、赵粲等人送往暴室狱严刑拷问。尚书台立刻行动起来,收捕贾氏亲信同伙。”
尚书台官员听到这个命令,面面相觑,真的假的?这可是威风八面的贾皇后啊。尚书郎师景要么是谨慎过了头,要么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竟然要求司马伦出示皇上的手诏,我们要按诏令办事。
什么诏令?今夜,我就是诏令!司马伦火了,立刻把师景拖下去斩了。
杀一个小小的师景,只是举手之劳。很快,张林、张衡等人就把张华、裴頠和解系、解结两兄弟给抓来了,他们才是司马伦和孙秀真正的仇人,继续前进的障碍。
刀,果然架到脖子上了,张华不得不开口,质问张林道:“你想杀害忠臣么?”
张林嗤之以鼻,“忠臣?那你说说,身为朝廷肱股,太子被废,你不能以死明志,这是为什么?”
张华委屈了,“当日式乾殿上,我明明为太子说话了,不信去查查会议记录!”
张林不依不饶,“谏而不从,何不去位?”
是啊,文谏死,武战死,方为死得其所,作为忠臣,即使不能以死明志,卷铺盖不干起码应该做到吧。张林这句话,把张华驳了个无言以对,什么也别说了,引颈受屠吧。
第二天,贾南风被送往金墉城,史书特地将其称为“贾庶人”,而之前的杨太后和太子虽遭废黜,史笔依然尊称太后、太子。可见,几百年后的唐朝史官对她也愤恨不已。一个多月后,贾南风被赐“金屑酒”,服后立刻下了地狱。
司徒王戎以及大批和张华、裴頠扯上关系的内外官员,一律免职。至于刘振、孙虑、董猛等人,自然一杀了之。
终于轮到我当老大了,司马伦志得意满,立刻给自己加官,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相国、侍中,一切的一切,都和二哥司马昭当年一样。
安顿好自己,司马伦终于想起了此次起事的最初口号——太子。于是,太子复位,派尚书何郁领东宫官属去许昌迎丧,三个皇孙,夭折的那位司马虨追封南阳王,次子司马臧封临淮王,小子司马尚,襄阳王。
几天以后,惠帝下令立司马臧为皇太孙,太子妃王惠风被接回了东宫,抚养皇孙,所有太子旧人都回东宫辅导皇太孙。太孙的外公王衍知情不报,隐匿太子手书,终身不许为官。
司马遹的遭遇令人同情,后来他谥为“愍怀”,史称愍怀太子。
不知不觉间,晋朝已经进入一个特殊历史时期,后人所称的“八王之乱”。
这个时期的起止时间,比较流行的观点是公元291~306年,而八王的名单,起码有两个版本,较为通行的是如下八王:司马亮、司马玮、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司马颖、司马颙、司马越。
而另一个版本是去掉司马亮和司马玮,换上司马允和司马肜。
版本争议,反映了一个悲哀的现实:联手把祖宗基业推向灭亡的典午子孙,决不仅限于八个。事实上,凡是有能力有条件的宗室,都或多或少参与了这项拆迁工作。
历时十六年的“八王之乱”进行到现在,拆迁办的司马同志们才算热身完毕,接下来,他们将以突击队的十足干劲,把这项工作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
这一段政治斗争,毫无正邪可言,上起诸王,下至群臣,纷纷扰扰,争斗不休,或求一己私利,或图一时之快。
各朝断代纪传体史书中,通常会有一章忠义列传,专门记录忠臣义士的壮举。我估计,房玄龄先生领导下的晋史撰写组在写到这一章时,相当尴尬,无从下笔。
惠帝一世,国家屡遭劫难,但到八王之乱之前,一个忠义之士的记载都没有,八王之乱到永嘉南渡这一段,总算找了几个人来充数,其中有个王育,其忠义的结局是当了匈奴刘汉的太傅,也太勉强了点。
这是一段让人读来叹息痛恨不已的历史,请大伙儿耐住性子,咱们从司马伦开始,继续这个故事。
落花犹似坠楼人
司马伦得掌大权,最受益的其实要算孙秀。他当上了中书令,成为天下的幕后主人,大家心知肚明,有事不必找赵王,直接找老孙,保你能成。
他的不法行为太多了,这里只重点说一件吧,因为这件事关系到史上一位著名的美女——绿珠。
绿珠,广州合浦郡人(广西南部),今天广西博白县还有个绿珠镇。她除了美貌,还具有非凡的文艺才能,据说会吹笛,会作词,善舞《明君曲》,明君也就是著名的王昭君了。
说起绿珠,又不能不提石崇,后者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没有石崇的发掘和培养,就没有绿珠这个色艺双全的一代美人。甚至连“绿珠”这个名字,也是石崇给起的。
前些年,因为反对杨骏滥加封赏,石崇被外调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这段外放的日子,石崇大有收获,在南中,他以十斛珍珠的身价买到了绿珠(因而命名),而在荆州,他抢劫往来客商,积聚了大笔财富。
石崇这个人,聪明,大胆,傲气,懂生活,会享受。父亲石苞临终时分家产,没给他一个大子儿,这倒不是石苞不喜欢小儿子,而是他太看好石崇了,这小子,将来自己能挣,用不着这点遗产。
石崇果然给自己挣得了大笔产业,司马炎在世时,石崇做官也做得有声有色,逐渐升迁。唯一的污点,似乎就是拍贾谧的马屁拍得有点儿过。不过,话说回来,贾谧确实也是个风流人物,当时人称“贾长沙”再现。贾长沙即贾谊,所谓“贾生才调更无伦”,贾谧能被比作贾谊,就算是过誉,也绝非完全没有来由。
贾谧倒掉之后,石崇被免了官,不过,他并不在意。官场的黑暗,这些年来石崇早就看透了,回去做个富家翁,享受人生倒也不错。
石崇在洛阳城外的金谷涧造了一所别墅山庄,名为“金谷园”。当年这里名士云集,觥筹交错,现在虽然访客少了许多,但石崇每日和数十个姬妾诗酒歌舞,倒也别有一番清闲自在。
可惜,快乐从来就是短暂的。一天,孙秀派人来到金谷园,不为别的,只为向石公讨一个人——绿珠。这要是别人也就罢了,绿珠万万不能割爱。但孙秀权势熏天,石崇也不敢十分得罪,于是,他把家中几十个最漂亮的美女都叫了出来,任凭来人挑选。
孙秀的使者可不那么好糊弄,他问道:“孙大人指名道姓要绿珠,不知这些个姐姐里,哪位是绿珠啊?”
石崇见对方不识抬举,脸色也变了,回绝道:“绿珠是我所爱,怎能随意赠人?”
使者碰了一鼻子灰,威胁道:“石君侯,你是个聪明人,请三思后行。”石崇这下更火大了,思什么思,说不行就是不行!
不用说,这下石崇结结实实地得罪了孙秀。几天之后,一纸诏令下来,说石崇、潘岳、欧阳建等人与淮南王司马允共同谋反,其罪当诛!
孙秀带兵到达金谷园时,石崇正在楼上和绿珠等姬妾喝酒,突闻有变,他苦笑着对身旁的绿珠说:“唉,你看,为了你,我获罪了。”
绿珠听了这话,流泪道:“愿效死于君前。”说完,纵身跃出窗户,石崇慌忙伸手相拦,却已经来不及了,一缕芳魂就此消散。
石崇和绿珠,有人说是凄美爱情,也有人说不过是艺妓和恩客的关系。要我说,绿珠对石崇,是把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两种纯朴的感情结合起来了。
见美人因自己一句话香消玉殒,石崇摇头叹息道:“我罪不过流放交、广二州而已,你这又是何必呢?”
流放交、广?你也太自信了吧。孙秀是个小人,小人做事,一向做绝,不留后患!
石崇坐着囚车,被押往东市行刑时,仰天长叹:“狗奴才这是贪图我的家财啊!”这话正巧被押送他的人听到了,人家不以为然,说:“你也知道钱财是祸根,散了得了,早干吗去了?”
石崇无言以对,人,总不免存侥幸心理。
到了刑场,石崇发现自己黄泉路上并不孤单,潘岳、欧阳建已经在现场等着受刑了。老朋友相顾唏嘘,共赴黄泉,正应了潘岳之前所作《金谷诗》中的一句:“白首同所归。”
这年,石崇五十二岁,潘岳五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