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野站在门前。假如,只是假如罢了,打开这扇门,会看到什么?熙熙攘攘的闹市区,行人奇怪地打量从一个破旧小门中走出穿着长礼裙的女子?一望无际的沙漠,被日光晒透了的冷血蜥蜴抬起两只滚烫的脚,换上另两只?
接着就是最恐怖的一种了,那就是——月球。打开门的一刹那应该说点什么好呢,“这是一个人的一小步,历史的一大步。”1969年尼尔·阿姆斯特朗就是这么说的,据说在这场激动人心的直播中,阿姆斯特朗还说:“...简直难以置信!那里有和我们不一样的宇宙船,他们正看着我们...”此后信号中断。
据说阿姆斯特朗登月归来后得了忧郁症并接受心理治疗,他对NASA一直很不谅解,因为他认为不应该欺骗全世界的人。
还有一个欢乐的版本,那就是阿姆斯特朗在返回登月舱时说了一句话:“祝你好运,戈斯基先生。”人们认为这句话莫名其妙而毫无深意,而追问换来的只有阿姆斯特朗的笑而不语,直到1995年一个记者又重提这个26年之久的谜题,阿姆斯特朗终于娓娓道来答案,因为戈斯基先生不久前去世了。
原来他小时候为了捡棒球来到邻居戈斯基先生窗下时,夫妇二人正在吵架,当时戈斯基太太说了句:“想跟我上床?除非邻居家的孩子登上月球!”
那时认为登上月球是不可思议的吧,1968年斯坦利·库布里克导演的《2001太空漫游》才冲击了人们的眼球,在这个近三小时的冗长电影里,演员们迈着艰难而平稳的太空步伐在宇航舱里缓慢行走,用吸管小口嘬着画着食物造型的纸盒里的黏稠流体,飞船优雅地滑翔在无垠太空中,简直宾至如归,一切都回归到大爆炸前那个奇点中去。
然而一年后阿波罗11号就登上了月球,只不过伴随着观众的不是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查拉图特斯拉如是说》,而是六十年代红透半边天的弗兰克·辛纳屈翻唱的《Flymetothemoon》——月球上回响的第一支人类之歌。
“还有三十分钟。”机械的女声播报惊吓到了宫野,她缩回伸向门的手,抬起头来,并没有看到声音的来源。还有三十分钟,就是那个了么,末日的表演。
不需要知道门背后是什么,宫野突然想到,因为无论是打不开,还是打开了,都会让我失望。安安心心地呆在这里,也许梦醒了,就可以回去,当然也可能醒不来,但对于只有醒和不醒两个选项的问题,至少有50%的几率。
可好奇犹如谗言的蛇缠绕在她耳根,只是轻轻移动一点,没有关系吧,你看,只要记得来时的路...她脱下鞋子,把一只放在门口,一路摸索着向前行走,这条路有微乎其微的转向,大约是个很大的圆。
不知向前走了多久,宫野觉察到手下一空,门!她在门口放下另一只鞋,探身进去。暗红色的灯光,阴沉得如电影院,她逐渐适应了黑暗,一排排高大的椅背出现在眼前,是之前的会场,她沿着过道走去,一个个椅背墓碑似的立着,空气中寂静得可怕,仿佛有千万双眼睛都看着自己。
宫野觉得身后一阵凉意,她猛然回头,座椅上有人!不,是每个座椅上都有人,寂静如墓场的大厅里,每个座位上都低垂着一副看不清表情的脸,像一场戛然而止的晚宴,每个人都定格在最后的画面。
宫野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这些人难道就像猪笼草一样静静等待自己闯入么?没有人对她的到来发表看法,她转念一想,大胆地近距离观察着一个座椅上的人,那人一动不动,呼吸漫长而平稳,就像是睡着了,宫野舒展开紧锁的眉尖,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站在之前金发女人所立的台上,从左到右看去,漆黑的沉闷的一片坐席,排列得整齐而致密,不过当中有一个空座,难道那个位置上,本应坐着的人就是我么?她已经辨认不出座次和方向。
宫野走出了大厅,与其说这里是救赎的方舟,倒不如说是毁灭之后城墟。她想象着自己走在劫后余生、空无一人的地球上,至少孤单对自己来说从不是什么难事,与饥饿、失眠、病痛相比,可以说得上是恩赐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地球上只剩下了自己,她也许会过着结绳记日的生活,等到自己也将死去,就拍拍脚下的土地,对这颗持续旋转并继续运动的星球说:“那么,就陪你到这儿了。”真正孤单的,是这个星球,乃至银河系。
宫野以为在方舟里看不到什么人物了,然而,她看到了自己。
那是她每次抵达的舱室,金发女人迎接她的地方,一个睡着的茶发女人坐在正中的椅子上。
哦,原来我在这儿,宫野无比淡漠的想到。比起那张只要一站在镜子前就会跃然入目的脸,她显然对另一个椅子上、那个金发女人的脸更感兴趣。
安然入睡且毫无防备的脸,她甚至忘了那张脸生动起来应该是什么样子,带着一些得意、讽刺与尖酸?她甚至可以想象这张脸突然惊醒时带着的一些惊恐、无辜与楚楚可怜,最好是楚楚可怜。
扼杀在沉睡的摇篮里,宫野想到了这句话。她把手指比上了女人美丽而纤长的脖颈,随着呼吸与自己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目光沿着女人单薄的鼻翼攀附到她紧闭的微微颤动的眼球,这是实体,只要出其不意地掐下去,应该会导致窒息。宫野观察着女人的表情,逐渐地逐渐地缩小了两手间的距离,她克制着十指的颤抖,极其耐心地、像扑捉蝴蝶那样一点点靠近。
“你总是会制造惊喜啊,S”V睁开眼睛说道。宫野的心脏剧烈地一搏,她感到自己飞快地向后退去或是向下坠落,这种速度似乎已经达到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大团的空气从口中进入胸腔,她大口喘息着,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女人身旁的座椅。
宫野微微一怔,转而放下双手,说道:“没什么,试试你会不会死去。”
“如你所见,没那么轻易。”V站起身摊了摊手,向宫野走来,地面似乎在缓缓倾斜,宫野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逆行的指针一样从十二点钟回到十点钟方向。
V停了下来,说道:“情况怎么样,Rye”。舱室上方传来清晰的声音,“外层防护系统已经修复,舱内门禁系统恢复,不过为了安全期间,方舟驶向了更远的轨道。”
“你又一次‘救’了我啊,Rye”金发女人轻轻挑眉,打量着宫野,说道。她挂断了通话,看着宫野沉默的面色,轻松地说:“哦,我都忘了,S,是不是你该亲自告诉他你在这儿?”
“不用。”宫野冷冷说道。她看着女人难掩的笑意,继续说道:“显然你们更为熟识,你自己说吧。”“我以为你们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了。”食指抵在下颌,V偏着头,目光里满是微笑。
“是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手罢了。”宫野也微笑地说道。
“水手?他是这么介绍自己的么?”女人笑出了声,一双美眸看向宫野身后,“真是实至名归啊。”
这舱室里还有别人,宫野本能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僵住了,虽然极力想回头看看身后。“不要错过了那个啊,审判的预演。”女人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像连续拍摄的一组照片放在一起,宫野脑中轰鸣,数不清那是多少根手指,女人的脸也越来越模糊,周围安静下去,直到耳边响起交响乐终章的前奏。
“还有十分钟。”机械的女声播报着。尽管在远处也能看到那个巨大无比的屏幕,草地上的人们还是纷纷聚拢过来。乐曲在九分钟时恰巧停住了,屏幕上冲出坚硬的倒计时数字,随着远去灰飞烟灭,有人甚至附和着一起喊出来,不知出于什么心态。
“就像在庆祝新年。”宫野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喃喃说道。“是新纪元。”一个声音接道。
宫野没有回首,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圆,占据了屏幕的大半,实际上并不算圆,怎么看都不算完美,两极要稍扁一些,中间本应有着蓝色的不规则的汪洋...而它静静地悬浮着,仿佛精致的展品在橱窗,它熊熊地燃烧着燃烧着,恍若新生的太阳。
烈焰环绕下,女人的侧影孑然立着,白衣沾染上斑驳的晚霞一般的赤金橙红色,如同诞生在战火廖败中的神谕者。
“这里没有狼狈得像火灾现场,方舟的热能与紫外线防护层及时修复了,某些人很失望吧...”V看着不远处的男人,一双眸子懒洋洋地眯起,说道:“但是可以以此作为你回归的契机,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Gin无意于回答这个问题,他坐在椅子上,如果当时赶上了商场爆破的那次通道开闭,他就不必再费周折地抵达这里,不过,此时终于坐在这熟悉的座椅,他缓缓把自己沉入这个位置,如同经受漫长的加冕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