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和的花香来袭,空气中夹杂着春日暖融融的青草气息,临近傍晚,夕阳中尽是焦糖色的柔情蜜意,矮灌木上的松雀拍翅飞过,草地上的乐队就奏起了序曲的竖笛。
对于莫名其妙坐在草地上这种事,宫野似乎习以为常了,也许是由于刚才散场时她还贪恋着那个椅子的柔软,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起立。
屏幕还是刚才的屏幕,准确的来说,是没有屏幕这个实物的,只是在那儿有一片投影,沦为观赏品的蓝色球体,像游园会的礼物一样招揽着观众。原本大厅中的椅子都已不见了,改成了一些白色圆形的餐桌餐椅,当然这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因为大厅本身都不见了。
宫野把手指插入湿濡松软的泥土,抽回时指缝中夹带了一棵细嫩又坚韧的草茎,泥土也绝不是薄薄铺一层的摆设。她索性安心坐在那里,权当作是春游了,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与自然相接触,尽管这一切也不见得是“自然”为之。
如果我不是我,而是地球上这个年龄段女性居民统称中的任意一个,应该过着怎样的人生?宫野想到,虽然也隐隐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大对头,但是不愿承认呢。总之不会是现在的人生。也许应该有亲人去看望,有恋人去携手,有女友去逛街,有同事去郊游。
至少会像广田雅美那样吧,宫野心灵福至,想到个好比喻。是...广田雅美么?也可能是叫成田、池田、宇多田?麻美、明美、亚由美?她向来不抱什么希望、对于自己对陌生人姓名的糟糕记忆。也不知道那个年轻女人后来怎么样了,是什么结局,有没有逃出去。
她想到了自己对康斯坦斯说过的话,死亡,死亡是唯一的永恒的结局。多少有点宿命的意味,不过只要自己还活着,死亡就与自己无关不是么?
宫野合上了双眼,风把餐桌上的美食香气都吹了过来,一阵阵刺激着鼻黏膜上的蛋白质受体,它会沿着一系列神经抵达大脑,告诉自己饿了。
“Rye——”有人在她耳边说道,她看见男人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笼罩在自己头上,他躬下身,向自己伸出了手,说道:“Rye,是我的名字。”
宫野看着男人伸出的手,思索着到底要不要把自己的手,那只沾满泥土的手递上去。这里不是天堂,也算不上地狱,但是见到死去的人似乎也不足为奇,毕竟说不定从自己跳下去的一刻,她也不存在于以往的世界中了,从那个世界的人看来,她可能已经死去。
末了,她还是独自站了起来,作出迟来的自我介绍:“宫野志保。虽然...你好像已经知道了。”她拍了拍手上的土,一边低头说道:“那个,宫野,是我的姓。”
Rye愣了一下,转而说道:“我知道。”“所以,称呼我宫野就可以了。”茶发女人看着他,诚恳地说道。
Rye却好像没有在意,他看着宫野摆弄着自己的手,笑道:“你似乎很擅长把自己弄得狼狈啊,那边有个水池...”在便利店和商场时自己很狼狈么?宫野想到,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果然有一个古老的活塞式抽水机,不过放在这田园风景的草坪上也很适宜,Rye把手柄按了几下,清冽的水就源源不断流了出来。
“你也是被...邀请的么?”宫野抬起头来问道。“水手。”Rye回答得简单有力,“如果这里算是方舟的话。”他看了看四周,“你想去周围转转么?”
宫野一手抵在额前,下意识地遮住夕阳,随着他的目光,粗略把这草地打量一番,目之所至难以望到尽头,简直比非洲大草原还广袤,他是要带自己去看狮子么?可是仍旧说道:“好。”
Rye走近了旁边的一丛小灌木,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喂,难道不需要吃爱丽丝那种可以变小的糕点么?宫野看了一眼Rye。
没有反应。好吧,果然不用,宫野向前走去,她轻松地通过了,因为那是一扇门。他们回到了“方舟”的舱室。
狭长的白色走廊,笔直地铺着一路红毯,简洁得没有一丝渲染,像一支从心脏出发的动脉血管。
Rye走着走着停下了,他面向墙壁,在上面轻轻按了一下,一道蓝光将他从上至下扫视了一遍,门开了。“我想你也许会喜欢这里。”Rye说道。
这是...星象室么?宫野抬起头,幽暗的室内,星罗棋布着点点闪耀的光芒,如同夜之女神披散着她的华发,无数珠宝锆石滑落天际。恍若置身旷野,世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唯有广阔的天和无尽的地,美得令人窒息。宫野不禁伸手去,那光芒仿佛近在咫尺,却又终究无法触及。
Rye指着六七颗明亮的光源说道:“那里就是昴宿星团。”他看着宫野认真地试图辨认出其他星座,笑道:“实际上是一些带有荧光标记的球状菌体聚集物,这里是细胞室。”
宫野:“......”Rye接着说道:“这些培养物,我们也叫它LM。”
“LM?”“Lonely
MilkyWayGalaxy,孤单银河系。”Rye回答道,“余温散去之后,盖亚在浓厚尘埃的包裹下,又会进入漫长的冰河期,届时我们会将它们投放到盖亚。”
“LM是一种嗜冷微生物,并且可以产生氧气,适宜存活于盖亚的初期环境,为下一步生命的发展打下基础。尘埃散去之后,阳光重回大地,海洋中会出现低等藻类,而与海洋分隔开的陆地也会出现蕨类植物,事实上,至此所有产生生命的条件与基质都已经具备。”
“裸子植物和被子植物相继占领了陆地,哺乳动物和爬行动物先后出现,后来气候由寒转暖,海平面上升...”宫野接着他的话说道,她看着Rye疑惑的神情,“看来至少我说对了部分,教科书上不是这么写的么?这是人类猜测地球生命起源的过程,或者可以说是你们编写的流程?定向投放和选择性消除是么,这样的话,无论是二叠纪95%生物灭绝,还是寒武纪生命大爆发,都能说得通了。”
“不会再大灭绝了,因为已经得到了适宜的条件参数。”Rye沉吟道,“不是我们的流程,而是上面的决定。”
“呵,最终的审判,又和大屠杀有什么区别?”宫野轻笑了一声,“那么什么时候投放下一批人类?别告诉我让猴子慢慢进化去吧,至少我不会相信人类是猴子变的,适者生存、优胜劣汰也许是对的,但只有成品才有优品次品之分,从半成品自发变到成品还是太耸人听闻。”
“也可以说是变的吧,一些DNA的微调。”Rye说道。
“抹杀叛逆的灵蛇,豢养温顺的羊羔。物在竞,天在择是么,站在竞技场的看台上,很有优越感吧。”没有问责,没有指摘,宫野只是仰望着那虚幻的星空,若无其事地发出一声感概。毕竟她也充当了高台上的看客,以扼杀了自己正常天性的一部分为代价,说不出是幸运还是悲哀。
“我只是个水手罢了,同舟共济,也身处于这惊涛骇浪之中。”Rye缓缓地说,“盖亚是我们不变的守候。”他一字一句,像宣读誓言那般接着说道。
“嘀嘀嘀…”一阵轻微的讯号,Rye凝神听着耳机那边的声音,“我要先走了,抱歉。”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回身向宫野说道:“从这儿出去直行就可以回到大厅。当然,你也可以暂时留在这儿。”他消失在这片星空里了。
如果加以想象,你还是能从这片“星空”里辨认出猎户座与人马座奇异交织,昴宿星与天琴星剑拔弩张,北斗星斜斜的裂了个缺口,当中就洒下一束银光。宫野看着这片星空,痴迷地向那最明亮的一颗星走去,北极星,宫野在心中默默给它冠上这个名字,亘古的为路人指引方向。她沿着舱室的边缘继续走着,强大的排斥力让她无法靠近,然而到了北极星那里,无形的阻力消失了,她的手可以轻易穿过,她发现了一扇“门”,另一扇门。
这里也许就是方舟的舺板了,整个舱室最外缘的地方。宫野小心地探过半个身子去观察门那侧的状况,白色的带有弧度的舱壁上有一个看似厚重的门,紧急制动的红色按钮无比醒目的躺在边上。
而那个门究竟能不能打开?门的那一侧,难道就是月球么?宫野轻轻攥紧了手指,她将身体收回到细胞室,又一点点完全出去,这扇门好像没什么恶意,至少不会把自己卡在那里,在确保可以回来以后,宫野才悄无声息地来到白色的门前,此时她的心情,正如等待进入面试的考场。
怀着未知的忐忑的抵触心情,去打开冷漠恭候的既定场景,一切惴惴不安都显得可笑至极,因为不是打开的方式不对的问题,结局早就摆在那里。
然而真是残忍啊,如果不去打开,仍然还是不知道结局,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