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于鸿的生日宴,于书记长没有错过这宾客满棚的机会,如他自己寿辰般隆重地立在门口陪着于鸿迎客,并且站在于鸿的外侧,反倒显得于鸿是个陪衬,他自己是主角。
门口的车横七竖八,多得他们自己家的这辆反倒只能远远停在竹林小径旁,我和蒋芙雪挽着手一同走过去。
于书记长虽然住在这样一座老宅里,却好歹是个政府任职的人,这样大的日子里,总算没有穿着长褂出来,还不算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守旧的。他对着往来宾客的笑,如同挂在脸上的画,持久不变,客气却又有几分威严,毕竟,这些宾客的身份都在他之下。
看到我俩,于鸿往外迎出来几步,同我们招呼了,又引着我们同他爹打招呼。
“于伯伯好!”蒋芙雪叫得很自然而亲热,肯定不是头一次见了。
我也跟着问了声好。
“这位是?”他慈爱地望着于鸿。
“这位也是中央大学的,冷伊同学。”于鸿突然多了点小心翼翼。
他爹略带失望地“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一下我,带着那微微收敛的笑,“冷小姐蒋小姐先进去坐,照顾不周,照顾不周。”确实是个平易近人的家长,在现今不多见。
于鸿又把我们送进里面一道院子,才略带抱歉地回到门口继续迎客。蒋芙雪像半个主家,带着我在这个宅子里穿行,左边是爱莲池,占了花园的半壁江山,而花园又是大半个宅子的大小,环绕园子的溪水都是这池子里的;右边是家里的厅室,这宅子里就于鸿父母的院子和于鸿自己的小院,旁的几间给下人管事的人住,很是宽松。
“他们家,怎么住这样的宅子?”我低声问蒋芙雪。
“这是他们家祖传的老宅子了,于书记长出山之后,没有和其他那些大官似的在颐和路扎堆买公馆,还守在自己的宅子里,外面什么小公馆更是没有的,也算是美谈了。”她说起于家的事情,如数家珍。
生日宴摆在花园里,满满当当的几十桌,我们同龄的人却没有几个,也不和我们在一桌上,也不知这座位是按什么排的,我们这桌上都是些年纪比我们大许多的女眷,问了,都是于书记长下属的家眷。
在这盛大的场面里,蒋芙雪却为不少人认识,我们刚坐定,就有几个人凑过来同她打招呼,有男有女,男的居多,谄笑着,说这一身海棠繁盛得很。若只是女眷这样说,我觉得很是得意,可这三四十岁的男子,烟蒂夹在指尖,低头媚笑,夸着衣裳夸着扇子,让我有点透不过气来,可她却乐在其中。我起身冲她指指花园东北角的一小片虞美人,“我上那边走走。”她应酬得顾不上我。
这偌大的园子,此刻被宾客塞得满满的,穿行之中,那边几个四五十岁的男子聚在一起高弹阔论,“陇海线炮声隆隆,战事如火如荼,老兄辛苦了!”另一个男子忙谦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方补给也得跟上,陈兄忙得团团转,着实辛苦,辛苦!”这边几个花枝招展的太太,“你家钱先生虽然在负责粮食供应,怎么自己先瘦了一圈,哦哟,我刚刚都差点没认得出来。”“可不是嘛,那边要打仗,这边老百姓囤货囤得哟,偏偏苏北今年是小年,这粮食供不上可怎么办。”两手一摊,手指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
我分外透不过气,青砖地面上,点点杏花残败,像血滴在雪地上一滴滴。
虞美人丛边一个半月门,我背倚着门,门那边就是厅室了,宾客聚集的花园,与空无一人的宅院,我立在分界上。花园里彩灯点亮,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之上,星空点点,一派平和,人人都在聊打仗,人人都离打仗远远的。
“你手上是什么东西!”身后传来一声喝,好像是于书记长。
我忙站直了身子,却发现他们被这砖墙挡在后面空荡的院子里,脚步挪不开,就是想听,怎么他突然开始教训人了?和方才门口的慈祥判若两人。
“没……没什么。”挨训的居然还是于鸿。
悉悉索索,袖子相碰的声音,“你把你娘的戒指拿走了,你是想送人?”
于鸿支支吾吾,被他爹打断,“这是婆婆送给准儿媳的礼物,你想给冷伊?”我一个激灵,怎么又和我有关。
“那个成天往我们家跑的蒋小姐,我已经觉得不合适了,你又召来这么个冷小姐,你给你爹留点颜面好不好?”这会儿倒像在恳求他,我却被这话狠狠一击,我让人觉得没有颜面?
“蒋芙雪去选美,冷伊又没有。喜欢冷伊的多得是人,怎么你才一见就否定?爹,你是不是太武断了?”
于书记长似乎气得咳嗽起来,“蒋小姐太招摇,简直是半个交际花,天天上我们家什么样子?那个冷伊家世不干净,现在还有个不消停的哥,你知道吗?你要是搭上这么个亲戚,你在政府里头的前途就算完了,你懂不懂?”
“她哥?她哥叫冷琮,你是不是搞错了?”他又低低嘟囔一句,“她自己要上门,我有什么办法?”
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已经搞得我们鸡犬不宁了,我不求你找个门当户对的,你至少给我找个门户干净的大家闺秀。”院子里长久无话。
我踮起脚尖走开了,又回到繁杂的人群中。蒋芙雪已不甘在位置上等着人来打招呼,早已融在人中,四处招呼,东边说两句,转身到西边又凑到一群太太的堆子里寒暄,那架势颇有程虹雨的风采,然而她并没有程虹雨的家世,倘若她知道于家把她划在令人颜面扫地的那一群人中,她还能维持这样的风采吗?我呢?我却也没有觉得很羞愧,反而感到一种淡淡的平静和愉悦。捧起那本《兵器》,转身,于鸿已从那月门下走出来,若有所失地同各位应付,我迎上去,“生日快乐!”他愣了一愣,接过去,指尖翻了翻,突然抱在胸前,“谢谢,谢谢,很喜欢。”彩灯之下,稚气未脱的脸有点无奈,同当时博容何其相似的无奈。